喀布尔没有欢呼声
2011-05-14陈君
陈君
全球性恐怖主义的“梦想”已藏在拉登的裹尸布中沉入大海。后拉登时代的阿富汗会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继续沉沦下去,还是能走上一条正常发展的道路?
直到看到“基地”组织证实本·拉登的死讯,在巴基斯坦经商的阿富汗人哈吉.扎曼德才相信“他果然死了”。扎曼德说,多数阿富汗人和他的感觉一样,“都过去10年了,拉登死讯不断传来,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自2003年离开家乡坎大哈,哈吉.扎曼德就没有回去过,倒总有故人来投奔他,“他们向我讲述在阿富汗的苦日子。其实,什么拉登,什么恐怖分子,对于我们来说都是谈资罢了。怎么能离险境远一些,一家人过更好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哈吉.扎曼德最关心的是他的生意,拉登生前身后的那个“阿富汗”只是他遥远的故乡。
阿富汗不是拉登的故乡,却是他成为“拉登”的地方。
“没有人生来就是恐怖分子,也没有人会因为受到一次打击就发生转变。但他们就好像在准备土地来播种的农夫一样,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逐渐让他们接受恐怖主义的种子,奥萨马.本.拉登正是如此。”拉登第一位妻子纳杰瓦在《成长中的本.拉登》中这样写道。
在“中亚的十字路口”阿富汗,1988年拉登创立“基地”组织,恐怖主义的种子迅速生长。直到今天,这朵恶之花也并没有随着拉登的尸体而沉入冰冷的北阿拉伯海。
谁关心拉登死活?
5月3日上午,喀布尔阳光灿烂。在Shan M Book书店外的报摊前,围着一些市民。拉登的死讯,毫无疑问成为中心话题。
人们翻阅着当天出版的报纸,大多将阿富汗总统卡尔扎伊2日的讲话发在头版显著位置。卡尔扎伊说:“本.拉登在巴基斯坦阿伯塔巴德被美军打死,我希望伴随着他的死亡,恐怖主义活动能够消亡。”
45岁的Shan M Book书店工作人员穆罕默德.法哈迪特相信总统说的话。两年前,卡尔扎伊谋求连任,他投了总统一票。
在这间据说是拥有世界上最丰富的中亚文化历史藏书的书店,法哈迪特工作了很多年。成立于1974年的Shan M Book是喀布尔的一景,很多国际驴友慕名而来,拍下照片传到网上。现在,Shan M Book已发展成阿富汗最知名的图书出版商,包括书店和研究所等。
“我们躲过了太多的战乱,幸存下来。” 法哈迪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让这位爱书人最高兴的事,是塔利班倒台后文化束缚大大减少,书店经营图书的内容不再受到限制。
法哈迪特觉得关心国家发展,包括关注拉登死活的人,恐怕都集中在像喀布尔这样的大城市,“除了政府官员,就是那些有些文化的人关心国家和天下的大事。但阿富汗穷的地方、乱的地方太多了。拉登的死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这与美国民众的情绪形成鲜明对比。“历史性的一天”“正义得到了伸张”,5月1日美国总统奥巴马连夜发表了证实拉登死讯电视讲话,在华盛顿白宫门口、纽约时报广场,人们高举着美国国旗欢呼雀跃。
阿富汗电视台也转播了这欢庆的一幕。但喀布尔没有欢呼声。一些欧美人士在《华尔街日报》网站上留下疑惑,“为什么受到恐怖主义戕害的阿富汗人在拉登死日不庆祝呢?”
生存和吃饭才是这个国家最大的问题。拥有2993万人口的阿富汗国民文盲率达到74%,农牧业人口占总人口90%以上,失业人数超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人均年收入仅为350美元左右。
“喀布尔是阿富汗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是首都。我们的生活好像还平静一些,但在其他一些地方,有反政府的武装,有私人的武装,再加上……反正,活着,真是个大问题。” 哈吉.扎曼德感叹道。虽然咒骂“一辈子不愿回那个破地方”,但国家的祸福荣辱,这位游子总是牵挂。
5月1日,拉登死讯传来的数小时之前,阿富汗东部帕克提卡省又发生了“家常便饭”一般的自杀式袭击,造成4名平民死亡,超过10人受伤。袭击者据说是一名12岁的男童。阿富汗内政部发表声明说,这可能是最小的自杀袭击者。
帕克提卡省位于阿富汗东部,距离首都喀布尔约155公里,毗邻巴基斯坦,是阿富汗境内塔利班武装较活跃的地区之一。
奥巴马宣布拉登被击毙的这天,也是塔利班武装发动代号“巴达尔”的春季攻势的第一天。这一攻势目标为外国驻阿部队、阿富汗安全部队成员和政府高级别官员。塔利班先前警告,阿富汗平民不要参加集会,远离“敌人”车队和军事活动中心,以免伤及性命。
5天以后,“基地”组织经互联网论坛发布声明证实了拉登死讯。多个宗教极端主义论坛发布这份声明。“基地”组织誓言报复,“美国人和他们的代理人,在其国内国外”展开追杀,“他们的欢乐将变成悲伤,他们的血水将同泪水混在一起”。
“基地”的声明令卡尔扎伊政府颇为紧张。书店店员穆罕默德.法哈迪特发现,这几天喀布尔市中心街头的军警增多了,一些车辆被频繁盘查。
很快,阿富汗塔利班也发表声明,称本.拉登身亡将提升阿富汗塔利班武装人员士气,鼓舞他们向美国和北约驻阿富汗国际安全援助部队发动“圣战”。
“战争远远没有结束。拉登幽灵还在阿富汗徘徊。”《今日美国》提醒道。
中东问题专家马晓霖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目前一个阶段,“基地”分布在各地的分支和塔利班残余势力发动袭击报复的可能性很大。
5月7日,这种担忧在阿南部重镇坎大哈得到印证。当天下午1时左右,多名塔利班武装人员持突击步枪和火箭助推式榴弹发射器,进攻政府部门。
当地媒体报道,袭击发生5个多小时后,坎大哈城内依然能听到枪声。安全部队封锁所有道路。居民们继续在家中躲避,店铺大门紧闭,街上空无一人,不见车辆过往。
阿富汗总统府当天晚些时候发表卡尔扎伊的声明,称坎大哈遇袭是极端分子为本.拉登 “复仇”。但按照塔利班的说法,袭击不是为复仇,而是“春季攻势”的一部分。艾哈迈迪说,袭击策划定于将近3个星期前,旨在夺回这座南部最大城市。
坎大哈省位于阿富汗南部,是塔利班“发家地”和传统势力范围。近段时间,随着驻阿外国部队和阿富汗安全部队加强清剿,坎大哈市及周边地区安全形势趋于好转,但政府建筑和其他官方目标仍时常遭到袭击。
拉登与阿富汗:谁“成全”了谁
自然,历史会把这笔账清晰地记到拉登及其追随者头上。
拉登曾接受法国记者采访说自己始终清楚,真正的敌人在哪里。显然不应该是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普通人。
“在他看来,真正敌人是苏联,然后是美国。而这个大魔头把大本营设在了阿富汗,是这个国家的不幸,还是战乱中的罪有应得呢?”美联社在阿富汗的报道员哈龙.舍尔斯说他找不到答案。
拉登的故乡在红海之滨的沙特第二大城市吉达。1979年,当这位24岁的富家子弟即将完成阿卜杜勒.阿齐兹国王大学学业的时候,他身处的中东风云突变。
作为内陆国的阿富汗位于亚洲的中央、西亚的东端,地处西亚、中亚、南亚和东亚四大地区之间。尽管缺乏自然资源,但独特的地理位置使阿富汗自古以来就是东西方贸易、文化交融的重要通道,和大国势力东进西出、南下北上的必争之地。
翻看沉重的史册,这里似乎与战乱和动荡结缘。
阿富汗是一个多民族国家,普什图人占人口总数的40%,主要分布在南方和东南方,而其他少数民族主要在北方。从宗教上看,绝大多数阿富汗人为伊斯兰教逊尼派穆斯林,什叶派主要限于第三大民族哈扎拉族人。长期以来,阿富汗一直存在着民族、部落和教派矛盾。
1978年以前,奉行中立、不结盟政策的阿富汗与东西方同时保持着平衡的关系,而东西方也在阿富汗维持着某种默契。那一年,人民民主党发动政变,建立亲苏政权,阿富汗原有的政治结构和外交中立传统被打破,君主制土崩瓦解。
军事政变给予原教旨主义运动以强有力的刺激。政变以后,新政权对外彻底倒向苏联,使阿富汗几乎沦为后者的“第16个加盟共和国”;对内则以强制手段大力推行激进的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和妇女解放政策,使宗教感情浓厚的阿富汗民众难以接受,而反对派力量则遭到血腥镇压。
宗教激进主义主导的反政府运动最终形成燎原之势。由于担心宗教激进主义浪潮危及中亚地区,以及在阿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苏联于1979年12月入侵、占据阿富汗。
包括逊尼派原教旨主义组织、什叶派组织在内各种性质的抵抗组织,在抗击苏联入侵的过程中,各自为战,分歧、矛盾甚至火拼不断。对本身的社会经济乃至政治地位感到不满的各个阶层、民族,都企图借战争契机来表达愤懑,争取在未来阿富汗政治结构中的地位,中下阶层及宗教、民族少数派迅速崛起。
第一次阿富汗战争也给了年轻的拉登一个黑色支点。
对于整个阿拉伯世界而言,拉登的故事足以吸引眼球:一个富有的年轻人成为一名战士。按照他自己描绘的版本,他的战地经历蕴含“神的旨意”,比如无惧生死,比如如何直面炮火却能安然入睡。不过一些情报机构坚称,拉登其实只到过阿富汗战场一次,他和他的阿拉伯战友们被前苏联军队的炮火打得出不了掩体,只好躲在加吉山区长达一周之久。
不管怎么说,加吉山区的经历成为拉登神话的“镀金石”,当这些战地报道出现在阿拉伯读者眼前,拉登身着戎装,打造出他抵抗英雄的形象。
如潮水般涌来的年轻人,追随拉登的脚步进入阿富汗,充实了“基地”组织人数。此外,也是在阿富汗,拉登有机会接触到其他“伊斯兰激进组织”的领导人,其中就包括如今该组织二号人物扎瓦赫里,最终这些人聚首、融合,形成真正的“基地”——一个伞状结构多层次的恐怖组织。
拉登自己描述在阿富汗的岁月称,“我得到了来自沙特以及其他阿拉伯国家和穆斯林国家的援助,我创建的第一个兵营,志愿者都曾接受过巴基斯坦和美国教官的培训。武器来自美国,资金则来自沙特。”
当然,拉登的亲信更进一步塑造起拉登反美斗士的形象来,他们宣称本.拉登从未与美国人打过交道,而只是容忍他们对于反抗苏联的重要性。他们给出的证据是,早在1980年,本.拉登就发表过反美言论。
1995年,他在接受法国记者的采访中表示,在对抗苏联入侵者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其和美国人打交道,不如和他的伊斯兰兄弟在一起感觉更加安稳,“我发现在阿富汗的战斗还不够。当时最急迫的事情是反抗苏联,而下一个目标无疑就是美国。”
政治和解:阿富汗的机会?
长达十年的第一次阿富汗战争,以苏军的惨淡撤退告结束。
“你看看《灿烂千阳》这本书,就会了解战争留给了阿富汗什么。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Shan M Book书店店员穆罕默德.法哈迪特说,《灿烂千阳》一直很畅销。书中写道,“每个阿富汗人的故事都充满了死亡、失去和无法想象的悲哀。”
冷战结束,美国采取间接方式操纵阿富汗。从19世纪以来,阿内政第一次不再有大国干涉。于是,抵抗组织矛盾开始激化。分析人士认为,这些矛盾涉及意识形态、部落、民族、教派及领袖个人的争权夺利。各个组织开始相互争夺地盘,厮杀不休,内战使阿富汗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
拉登身后的阿富汗已成为宗教激进主义的大本营,并以此为基地展开其针对西方的恐怖活动。恐怖活动范围遍及俄罗斯的车臣、波黑、科索沃、马其顿、克什米尔,甚至美国本土。“由此可见,今日的阿富汗不再单纯是一个缓冲国了,它对外部世界产生广泛的影响。”西北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黄民兴说。
“基地”组织二号人物艾曼.扎瓦赫里很快被舆论“推上”帅位,媒体称他将继续领导“基地”,对抗美国。一些分析师说,扎瓦赫里是拉登的“左膀右臂”,同时是整个“基地”组织的“大脑”。2005年,扎瓦赫里致信“基地”伊拉克分支时任头目阿布.穆萨卜.扎卡维,建议后者改变战略,停止处死俘虏或人质,转而谋求在美国军队撤离后担当伊拉克政治领导角色。扎卡维2006年死于美军空袭。在扎瓦赫里看来,“基地”应夺取对某个国家的控制权,“如果不实现这一目标,我们的行动只是小规模骚扰”。
“基地”的野心促使卡尔扎伊政府调整战略。两年前,阿富汗提出与塔利班和谈的计划。只是,如何重新审视塔利班力量,盟军和国际人道组织是否要调整角色,各方仍在试探、观望。但现实有些悲观,卡尔扎伊几次伸出的橄榄枝,总是被反政府武装的炮火击碎。
“想让塔利班归顺,这很艰难。他们必须改弦更张,放弃与现代社会冲突的理念,这容易吗?”一位曾在阿南部赫尔曼德省从事人道救援的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这里是全球罂粟等毒品的主要产地之一,是塔利班势力的腹地。
马苏德.俾路支是政府委派的赫尔曼德省汗尼欣地区最高行政长官。不过,他是一个支付不起地方政府员工工资的地方大员。
房屋破败、缺乏生气、扬沙飘尘的汗尼欣镇是许多阿富汗贫瘠地区的代表,美联社一篇文章指出,利用民众对现状的不满情绪,阿富汗战争后,塔利班势力在南部类似地区建立起“影子政府”,尽管不是合法存在的政府,但有时却在履行一些政府职能。
这些恐怖气息似乎离书店店员穆罕默德.法哈迪特远一些。“我和我周围的人对国家还是抱有希望的。”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希望政府能早一天调和各派矛盾,早一些建立有效率的、奉公廉洁的公务员队伍。”
美国有线新闻网评论认为,要从根本上解决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地区的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问题,必须从阿富汗撤军、政治和解和经济援助等多方面入手,绝不是消灭一两个恐怖分子就能一蹴而就的。正如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理查德.哈斯所言:“本.拉登之死是反恐战争的里程碑,但还不是转折点。”
美国白宫发言人卡尼近日也表示,打死拉登不会改变美国的阿富汗战略。今年7月开始撤军的日期不会更改,但撤军进程仍将依照战场情况确定。
“塔利班组织与基地组织确实存在交易,不过,他们的这种交易主要是存在于个人之间,是塔利班领导人奥马尔与‘基地领导人本.拉登的私人交易,而不是两个组织的交易……拉登的死去可能将为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谈判创造一个更为轻松的环境。”驻阿富汗美军最高指挥官彼得雷乌斯表示,本.拉登被击毙可能将推动塔利班与阿政府的和解进程。
但塔利班发言人迅速回应,目前谈论此事还为时过早。
全球性恐怖主义的“梦想”已藏在拉登的裹尸布中沉入大海。后拉登时代的阿富汗会背负沉重的历史包袱继续沉沦下去,还是能走上一条正常发展的道路?在对这个问题的积极应答中,人们也许能找到让世界安全起来的方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