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王一妃(四)
2011-05-14橘文泠
橘文泠
华泽被解回兆京,说是要罚在府中思过十年。而端贵妃教子无方,封号保留,但一切用度规格均降三等,亦罚在长庆宫内自省,无旨意不得踏出宫门。不过这种种过程都秘而未宣。烈帝还是为华泽和端贵妃都留了一条后路,他们的命运究竟为何,恐怕要等到烈帝龙驭宾天的那一刻才能见分晓。
而烈帝既然有心隐瞒,沐震的眇目之祸也被说成是意外。
听凉衣说他的左眼以后都不能视物时她吃了一惊,虽然立刻就想去一探究竟,但碍于烈帝也只能压下这份心思,甚至凉衣自告奋勇要去代为致意也被她拦下了。
直到半个月后秋狩结束,御驾入京这天还下起了雪。当夜她趁宫中诸事未稳戒备松懈,乔装从往日凉衣走惯的西小门出了宫,坐马车到达诸山王府的时候雪刚好停了,浮云尽散,下弦之月露出了半满的样貌。
诸山王府的南苑此刻也已经覆了一片素白,沐震走出八角亭,沿着曲廊慢行赏月色雪景。
“她要你带什么话?”她尚未走进他身周一丈方圆,沐震就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问道。
她也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百感交集。
不闻答话,沐震有些不悦地转过身来,却在看到她的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玉绮?”
兜着风帽,他竟然也能一眼认出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摘了风帽低身一福,“王爷。”
沐震乍惊还喜,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皱眉,飞快地偏过头去。
但她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方才月光映亮了他的左脸,那道已经开始结痂的伤口盘踞在上显得分外狰狞。他是武人,失却一目不能说没有一点影响。即便他神情中那种近乎狂傲的自信并没有少去半分,但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同了。
这个她该去深深憎恨的人,以这么大的代价,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看着他,她默然着,缓缓低下头去。
“别尽想些有的没有的,”仿佛猜到她的心思,沐震轻声道:“看你时运多好,正遇上本王追踪那畜生。”
那天沐震原是为讨烈帝欢心,暗中追踪花豹的踪迹,却不想发现那花豹是由人驯养,便跟去一看究竟,恰好撞见华泽欲害她性命。
这么说来她的时运确实不错,但是……
“不是玉绮运气好,是王爷待我义重。”她抬起头来。
沐震笑了笑:“你为本王办事,本王自然看重你。”
她注视着沐震的脸,蚴长的蛾眉微微蹙起。
“怎么脸色这么差?”沐震忽然皱眉看着她,又低下头,握住了她的手,“比冰还冷。”他失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这样子真的很像孝宁皇后,我小的时候最不忍心看她露出这个样子来,总想将来自己本事了……一定不再让她有片刻的伤心难过。”
是的,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原因了。她听到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
他会如此宽容,不迁怒,不怨恨,甚至连一句责怪都没有,就只能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与孝宁皇后很像。
用情至深也好,孺慕之思也罢,无论在烈帝还是他的眼里,她都只不过是孝宁皇后的替身。
她永远都比不上死去的孟月华。
忽然间她仿佛从物外神游而归,一个哆嗦,猛地抽回了手。
“玉绮?”沐震不解地看着她。
“王爷,依玉绮愚见,陛下心中尚未裁定王爷与十二皇子究竟谁才是统兵之将,事情尚有回旋余地。玉绮……告退!”一股脑儿说完,她顾不上沐震的反应,径直转身就走。
双手笼进袖中,而刚刚才被沐震捂暖的手此刻又是冰冷的了。
“拿酒!”一到逐兰居她立刻大喊,倒把榻上正假扮她的凉衣吓了一跳。“姑娘小声些……”凉衣念叨着,很快取了一杯梨花烧来,“喝了暖暖身子。”
可她接过酒却又不喝,只是怔怔地坐着。
“姑娘?”凉衣有点慌。
“出去。”她低声道,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梨花凛冽的香气在口中蔓延开来,带着一点辛辣与苦涩,酒入空肠,腹中顿时像起了一团火,“梨花烧”之称可说名副其实。身子顿时暖了,头脑也清醒了些。
“啪!”青瓷酒杯被重重拍到了案上,握着酒杯的手死死攥紧,甚至有些颤抖。
窗外,天色将明,风雪又起。
雪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多月,千重阙中各处都烧起了地龙,冬天算是真正到了。
这天凉衣从诸山王府传信回来,带着沐震送的一件小袄,“王爷说贴身穿着,外头罩一件夹的也就够了。”
孟玉绮试了试,果然温暖异常。“王爷对姑娘可上心了。”凉衣笑着说。
她却沉默地看了小袄半晌,叫凉衣取来剪子,亲手拆开小袄一个衣角,将内里翻出来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气。
每一根毫毛都是从乌黑逐渐过度到银灰,顶尖儿上就成了纯白。
是那只玄狐的皮!
“给我把这全拆了。”她一丢剪子,冷着脸说道。
夜里烈帝来看她,她叫凉衣将从小袄里取出的玄狐皮子捧到了烈帝面前,“这是诸山王送来的。”
天命归谁,似乎已有了结果。
“这小子倒是思虑周详,”烈帝看着玄狐皮,笑着说:“若在人前呈上容易树大招风,非要偷偷摸摸走你的门道。”
她笑了笑,不说话。
“不过……”忽然烈帝语气一变,揭起皮子细看:“送来的时候是缝在冬衣里头的吧?他未必是想得周详,恐怕只是挂着你生得单薄,不好过冬罢了。”
她愣了下,赶紧说陛下真会说笑。烈帝却笑起来,盯着她看了片刻,神情莫测高深,“你该知道,沐震的生母是西边沐族之人,早年沐震曾随她回沐族居地待过一段时日。沐族靠牧猎为生,族中有个规矩——男子每次所得最好的猎物,总是要给心爱的女人的。他心里有了你,就连朕这个君父的位置也没了。”
她赶紧跪下,“陛下这么说,臣妾无容身之地。”
“好了好了,朕和你说笑呢。”烈帝挥手要她平身,“好好的衣裳弄成这样,回头叫尚事房照原样再做一件,还是给你。”
她谢了恩,还未及起身,就听烈帝丢过来一个棘手之极的问题——
“要取云罗了,由谁为将,你倒是说说看?”
灭云罗国是南征的第一步,这件事难在一个“快”字,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云罗国,否则打草惊蛇,反而让南方诸国事先有了提防。
而这件重任将交给谁去办眼下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虽然朝堂上没有正式的廷议,私底下递到烈帝面前的保举折子却堆得小山似的。
她看得出烈帝很为难。
但是几次三番烈帝用玩笑的口吻问她该由何人为将,她都默然以对。
她很清楚不干涉政事才是烈帝希望她做的,而沐震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所以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上。果然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烈帝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告诉她,南征云罗之事已定了苏扬为将。
苏扬年少,初次上战场就把这么要紧的事务交给他不像烈帝的作风,她也不信沐震会一点动作都没有——虽然看上去苏扬赢面甚小,但若万一他当真顺利拿下云罗,接下去南征统兵之权他就有了争夺的筹码。在立储这件事上他原本已可说是沐震的劲敌,沐震没有理由放任他去建立战功。
次日小雪,她在逐兰居的廊下看薄雪漫落,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片,雪在手心里化开,那种冰冷直往心里钻。
“姑娘,进去吧?”凉衣来劝她。
“京里这么冷,南边可还是春暖花开的。”她看着手心里那一洼小小的水坑,想起数年前游历南疆的情景。然后所有山清水秀百花齐放的美景,瞬间与鹤华洲遍地焦土的惨状重叠在了一起。
猛地握紧了手,连指甲都嵌进肉里,那一点冰冷的雪水也似乎被她的体温灼成滚烫。
过了几天,沐震忽然让凉衣带了一封亲笔信给她,说是他将离京一段时日,京中诸事交与谋士江文远权宜。更特别叮嘱她说虽然端贵妃已受软禁之责,但她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没提为何事离京,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为了云罗国之事。而且沐震绝无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他定不是去协助苏扬。而是兵分两路,苏扬明取,他则暗夺。
这是一场争夺南征统兵之权的竞赛。
胜者,会是谁?望着熊熊烈火中被焚为灰烬的密信,她露出了甚至可称为期待的笑容。
转眼到了年节,因华泽思过,苏扬外遣,沐震也对外称病,缺此三人,宫中几次赐宴就都显得有些沉闷。初六这天一道口谕下到逐兰居,要她随驾微服出宫。
凉衣本想跟去,她笑着说跟着一国之君还能出什么事,拦下了。然后换了套男装,扮成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跑去烈帝面前一亮相,先把一国之君逗得大笑。
“你要真是我的儿子,怕是有人家倒贴了彩礼也要把姑娘嫁过来。”一行数人走在街上,烈帝一连见好几个女孩儿家都红着脸偷偷看她,忍不住小声打趣。
“如此则国库财源滚滚矣。”她正色道,笑得烈帝前俯后仰。
他们两人有说有笑,随行的杜长君等人却是神色肃然。今天是大晴天,此刻又近日中,正是最暖和,人也最多的时候。这长街集市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倘若一不小心烈帝有了闪失,他们都是罪责非轻。
可烈帝似乎高兴的过了头,不但越走越快,还一个劲儿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正当孟玉绮被他拉着去看一个高手做糖人时,一队舞板凳龙的乞丐忽然咋咋呼呼地从远处小跑过来,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有笑的有叫的,哭爹喊娘掉了鞋子的。行人四下躲让,烈帝本要拉着她避一下,不想一个乞丐忽然横里冲出来,一下子将她与烈帝撞开了,那乞丐抓着烈帝衣角讨赏,他的同伙看着也围上来,她身单力弱怎么也挤不过去,叫声也被淹没在集市嘈杂的人声里。
人潮涌动,她眼看着自己与烈帝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连人都看不见了。
集市一片混乱,她即刻向边上僻静小巷内退去。不想刚进得巷子,便闻身后金刃破风。
她不会用刀,躲刀却是很有经验。一低头一侧身,一拧腰打个回旋,立刻就看见了那个一刀空砍,杀气腾腾的男人。
此人衣着就像个流浪汉,但他手中短刀寒芒慑人乃是精工之物,显然此人颇有来头。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再逃回人群中去,虽然自忖未必能躲得过下一刀,但她还是右脚微抬打算立刻拔腿就跑。
可就在此时,男人忽然闷哼一声,两眼翻白,脸朝下重重地倒在了泥水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正当她茫然四顾寻找襄助之人时,沉厚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墙头跃下,点落面前。
来者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配上浓眉大眼的鲜明五官,有种不怒自威的味道。
她没想到竟是这个人,怔了片刻才拱手道:
“独孤兄,别来无恙。”
初更时分,孟玉绮坐着看窗纸上映的月光出神,凉衣进来问她今天要不要早点歇了,她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说:“凉衣,独孤兄也来京里了。”
小丫头一下子杏眼睁得溜圆,脱口而出:“渊大头来做什么?!”
她终于忍俊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但转瞬间目光又恢复凛然。
独孤渊乃是她在鹤华洲结识的一名游侠,其人秉性耿直,急公好义,有时就不免被奸狡小人占了便宜去,故此被鬼灵精的凉衣送外号 “渊(冤)大头”。
中午时她在巷子里蒙他相救,两人换了一处地方正要叙些详情,就见外面一队禁军跨马而来,半刻间将街道清肃的一个人影都不见。
却是杜长君领命前来找她。
于是他们俩连寒暄都没来得及,但是独孤渊临走时的那一瞥令她印象深刻,他的目光里有怀疑、惊讶,甚至还有点不屑。
还有当他看到禁军时那种隐隐的怒意——如果她没猜错,他恐怕也是为鹤华洲孟族血案而来。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扶了扶额角,出现独孤渊这么个变数虽然不能说是坏事,但也绝对说不上是好事。然而眼前当务之急是要消除他心中对她的疑虑和不满,不然两人若就此成为敌人,可就太莫名其妙了。
分别时独孤渊告诉她自己在城南洛神祠中落脚,几天后夜里,确定烈帝歇在重华殿后,她借了凉衣的夜行装扮,趁夜溜出宫门往洛神祠而去。
到那里时独孤渊正在烤火,“独孤兄此来,可是为鹤华洲孟族血案?”她走进去,直言不讳。
对于她如此开门见山的询问,独孤渊初时惊讶,而后疑惑,思虑过半晌才似乎去了些疑心。然后他也径直告诉她自己此行的目的:为杀沐震而来。
“可惜他现在不在京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觉得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可独孤渊看了她片刻,只是笑了笑:“我可以等。”
她回到逐兰居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凉衣见她脸色难看劝她早点休息,可她换了装后依旧坐在窗边沉思。经过前些天那一闹,独孤渊已经查知她身在宫中,为了消除他的疑虑,她不得不将自己的部分计划告知于他,却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
“你若成功,大夏必然大乱……百姓何辜?”独孤渊是一贯的义正词严,“杀了罪魁祸首也就是了,”当时他顿了顿,用颇有些沉痛的口气说:“你何必如此委屈自己。”
除掉沐震,然后他会保她离开兆京,这是独孤渊给她的建议。
可他说百姓何辜,她却不这么想,只要大夏依然强盛,没了沐震,还有苏扬,还有那些总有一天长成的皇子,他们迟早会凭借大夏的国力重演鹤华洲孟族尽屠的血案。
孟族三千多条人命,只让沐震一个人付出代价,未免太便宜。
半个月后,早春初临,龙抬头这日烈帝遣人来问她可有兴致随驾出游,她思虑片刻还是借口身体不适婉拒了。独孤渊蛰伏兆京,出门说不准就会和他遇上,届时又要听他那些大道理。而道不同不相为谋,在沐震回来之前她也不用急着决定到底该拿他怎么办,所以尽量减少碰面的机会为上。
此刻千重阙倒成她的一个避难所,她有些好笑地这么想。
“帝君这是微服出游玩上瘾了,一天到晚的往宫外跑。”送走人,凉衣边笑边走进来。
她是说笑,孟玉绮却一下子上了心,的确这半多月来,每隔几天烈帝就会微服出宫一次,要说体察民情什么的都是借口,就算远的地方他去不得,这兆京也住了几十年了,他这个天子脚下的地方,还有什么民情是不知道的?
上次遇袭的事,因为怕牵扯出独孤渊她就没有告诉烈帝,事后回想起来,随烈帝出游乃是意外之事,事先并没有人知晓,所以那杀手应该是始终在旁监视,见她落单才临时起了杀心。但能在宫外培养如此势力显然幕后主使不是等闲之辈,只是为了对付她的话也太小题大做。
莫非是冲着烈帝而来?若真是如此,烈帝近日频频出游,岂不正中对方下怀?
如此看来,烈帝近日之作为,绝非“游兴大发”这么简单。
“姑娘笑什么?”忽然凉衣在边上问,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笑了出来。
笑什么?自然是笑紧锣密鼓,眼前将有好戏一场。
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又过了半个月,仿佛是瞬息之间,暖洋洋的春日气息就笼罩了整个兆京,千重阙内紫玉兰大片大片的开放,一树繁花,极致绚烂。逐兰居内的兰花受了一冬的寒,如今天气转暖,凉衣就指挥众人将几个春时的品种都搬出来。晒过几天太阳,花箭抽出,长得极快。
这天一株“春日宴”开放,烈帝闻讯也来赏玩,正和她说笑的时候杜长君行色匆匆地进来,将一封密报交到烈帝手里。
烈帝展开阅看,看着他脸色渐渐转为凝重,她不由得好奇那里头说些什么。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最终烈帝恨恨地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吓得边上侍奉的宫人个个噤若寒蝉。她挥退众人,上前将烈帝揉碎的那些纸收起来,回到屋内小心展开压平,重又拼凑起来。
那上面写云罗国近日向边境调动兵事,恐意在固守云云——显然苏扬或者沐震,至少有一方行迹败露,引起了云罗的戒心。
离谱的是当天下午德妃来寻她说话,言谈间有意无意地聊到苏扬及云罗,似乎知道了什么。这等军机秘事如今竟像流言蜚语般在千重阙里传来传去,她简直哭笑不得。
之后的几天就没什么机会见到烈帝,说是一直在重华殿召见几名老将。整个千重阙似乎就此笼罩在一团阴云里,人人轻声细气小心翼翼,明媚的春光也没人看,白白流逝。
就这样所有人提心吊胆地过了半个月,紫玉兰凋零满地,烈帝终于摆了一副好脸色,暗示无论有什么事都已雨过天晴。但连日劳心不浅,如今事情有了着落,他就想出宫散散心。
这一次就不是早出晚归的寻访了,烈帝要去冷香别苑小住几日,点名要孟玉绮随驾。
别苑就在兆京郊外,地方不大格局却是精巧雅致,初到的时候她在里面沿着雕花廊一路小跑,没多久就把别苑转了个遍。烈帝看她雀跃的样子,笑着问:“你就不担心沐震?”
沐震离京是一定会告诉她的——这点烈帝显然心知肚明,如此她亦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军国大事,自有陛下调度,何必担心,担心又有何用。”
这番答话令烈帝哈哈大笑,或许离开庞大幽深的千重阙真的能让人精神一振,烈帝高昂的兴致一直保持到晚上。当夜杜长君请来民间的乐手助兴,烈帝亦换了便装,只作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家宴,席到半途他忽然叫她也上去奏一曲。
“记得你说琴艺是得你母亲真传?那可要好好听听。”
她依命抱琴登台,引宫按商,《流水》古调从灵巧拨动的十指下倾泻而出,时如清溪过涧,又似江河奔流。美妙的乐曲似乎与此夜落于春庭的月光一起,氤氲成一片醉人的温柔气息。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她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四周每一个角落。这次烈帝随行的侍卫并不多,现在看来也不像有安插暗卫的样子,这使她不由得疑惑。
难道她想错了?
曲终人散,已是月上中天。
她抱着烈帝所赐的琴向别苑东面的小院走去,忽然暗处有人猛地抓住她的右手,一扯之下顿时带得她踉跄了好几步。
“陛下?”那人竟是烈帝,看他脚下虚浮,一身酒气,显然刚才席间喝得有些过量了。尽力扶着他往回走,她暗暗埋怨杜长君等人到哪里去了?竟放烈帝一个人到处乱走?
“玉绮……”烈帝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方才你弹的真好……比起你母亲,是青出于蓝了,只是……”
忽然这声音清晰起来,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为何琴声之中透着杀意?”
她吃惊地转过头去看着烈帝,只见他的眼神锐利清明一如平常,何曾有半点醉酒的样子?
霎时间,她感到四下异乎寻常的安静。抬头一看,此刻她与烈帝正在水池上方的廊桥上,而桥头桥位两边的回廊中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十几个人,各个身着夜行衣,蒙着头面手执钢刀。
绝非善类。
“到底耐不住了。”烈帝低声道,语气中森森的寒意令她不禁一怔。随后他慢慢自行站直了身子,手扶雕栏,沉声一喝:“动手!”
下一刻水花四溅,水池中初生的莲叶猛地被掀开,死士自水中跃出,刀剑寒光,直向那十几个黑衣人而去。只听一片金刃交鸣之声,双方顿时混战在一起,回廊狭窄,虽然人多却是形成各自一对一的架势。她不由自主地紧紧靠在烈帝身侧,“怕了?”烈帝侧头向她笑了笑,然后依旧冷眼看着桥两边的激烈战况,仿佛这不过是一次校场点兵,而非生死搏杀。
或许这样居于上位的人,早已见多了血光,习惯了别人为他去拼命。
“啊——!”惨叫声划破夜空,一个黑衣人落入池中,顿时血染碧波。其他人的情况亦是不妙,保护烈帝的死士显然技高一筹,一刻过去,战况渐渐明朗。
忽然她听见身后风声忽起,一回头只见一个黑影背张蝠翼,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般迎面滑翔而来。“陛下当心!”她猛地推开烈帝,“咣”的一声瑶琴落地,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双脚离地腾空而起。
那个黑衣人挟持她掠过水池,停落到对面的屋顶上。见他抽得短剑在手,她不禁退了一步,却一脚踩在松动的瓦片上失却了平衡。
“别动!”那人正要拉住她,忽然一支短弩箭破风而至,在他眉心开了一个大口子。孟玉绮看着他圆睁着眼倒下去,随后一阵天旋地转——
她自屋顶上滚落了下来。
只道不坠死也免不了一场水难,不想落到半空忽然受人一扶,一个死士托住了她,几下起落,落在离战场稍远的回廊那里,“娘娘无恙否?”
她惊魂未定,怔立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声没事,话音未落,那人一纵身,又投杀阵中去了。
此时那些黑衣人已是死的死,受缚的受缚,大势已去,只有几人还在顽抗。不消片刻,连那几人也在死士的刀剑下弃械了。
将投降的黑衣人都牢牢绑了,烈帝上前,走到那个一直被其他人护在身后的黑衣人面前,猛地扯下他脸上的黑巾。
竟然是华泽!
她吃惊的赶紧掩住嘴才没惊叫出来,虽然隐约有些预感,但她想不到华泽竟然会亲身参与这次行动。
他竟要亲手杀父弑君?!
此刻只见他脸上满是怨毒之色,正用仇恨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直视烈帝。
“哼……这定然不是你母妃的主意。”烈帝皱眉道:“你要有她一半的聪明,就不该来这里。”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他的儿子,想杀他的也不是他曾经喜爱过的女子。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岂能不知此理。”华泽也扬了扬眉,张狂放肆,全无平日谨慎之态:“可若错过了你临死的样子实在太可惜。”
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话烈帝却不动怒,只是挥了挥手,让死士将人带下去。
谁知华泽忽然变了脸色,“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逆臣贼子,多言无用。”烈帝冷然道,背过身去了。
“混账!你为何不问!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放开!放开!”被死士架走的过程中华泽还在不断地大喊大叫,疯狂混乱的叫骂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但没有烈帝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出手让他住口。
而她默默地看着眼前大夏朝最尊贵的一对父子演出的这场好戏,只觉得寒意无法抑制的自心底弥漫,浸透全身。
自屋顶上滚落,她虽然没有大碍,但细微的擦伤是免不了的。随杜长君去上药的时候,她看着烈帝在那边褒奖一众死士,莫名有种不妥的感觉。一直到上药完毕她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些死士,包括两个重伤身死的在内一共是二十一人。但刚才她看得清楚,明明应该有二十二人才对。
天子嘉奖当然不会有人避而不见,更何况死人都还搁在那里,活人又躲什么?
她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个死士……除非,他并不是烈帝的人。
她心下一紧,是沐震的安排么?此人何时到她身边来的?她与独孤渊的会面可曾被他看到?
“你受惊了。”烈帝进来的时候见她正在出神,就上前来安抚了一句。
她赶紧起身福了一福,抬头看着烈帝肃然的神情,想要说些什么,但耳畔仍然回响着华泽的叫声,凄厉怨毒。她不由得抿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烈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回,似乎约略猜到了她的心思,有些感叹地说:“有些事或许你心里已经明白了,那就装作不明白,听朕给你讲讲。”他的语气里竟有种哀求的味道,她听了便默默坐回去,洗耳恭听。
她很明白,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有些事天子愿意并且只愿意对她讲。没有理由拒绝这个邀请,而且她也不忍心。
烈帝坐下后沉吟了片刻,才开始说起这次的前因后果——他一直都对华泽的不轨之心有所提防,因为端贵妃的家族在朝中颇有根基,为防日后外戚专权,并且也不看好华泽的才干人品,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将帝位传给这个第七子。“或许朕的想法和做法都有些失之偏颇,对他并不公平。”烈帝叹息了一声:“但是事关社稷,又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她无言以对。
既然不看好,素日自然就多方冷淡。而华泽在皇子中年纪最长,母妃又是身份尊贵,本当多受荣宠。可现实中反而如此受冷落,再加上端贵妃是个事事要强的性子,对于烈帝的态度难免要有怨言,如此一来二去,休说华泽本性阴鸷,纵然温驯恐怕也要生出不平来。
上次因围场之事他母子二人受了重罚,烈帝料他们绝不可能善罢甘休,此番沐震与苏扬相继离京,烈帝便有意频频出游对端贵妃加以试探,暗中查探到镇安王府与宫中仍有书信往来。但顾念到端贵妃一族的势力,倘若只有书信供词未必压得住阵。这才设下冷香别苑这一局。
“如此说来,前些天宫中的传闻……”关于南取云罗失利的传闻恐怕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让端贵妃以为沐震或者苏扬有可能因为失败而很快回京,逼他们不得不尽快动手的伎俩。
“不错,那是个假讯。现在为止云罗那边尚无任何消息。”烈帝点了点头,赞许地看着她。随后忽然说:“不用担心,以他二人之能,想必不久便有佳音。”
她怔了怔,他略带宽慰的口吻似乎是看穿了她正在挂念沐震的心思。微一转念,又想到过了今夜,明天端贵妃与华泽或许就成为阶下之囚;还有藏身在洛神祠的独孤渊究竟该如何处置?一时间众多念头涌上来,她顿时百味陈杂,不知今夕何夕。
遥望窗外,只见明月已隐。晨曦初现前那种最深沉的暗,早就不知不觉地笼罩了整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