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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城烟云

2011-05-14语笑嫣然

飞魔幻B 2011年5期
关键词:发夹小姐

语笑嫣然

可是她忽然觉得那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她失去了他,就是失去了整个生命,还有什么可怕?她只想在他的怀里,就那样躺着,直到地老天荒去。

【 一 】

那精巧的电子计算器,还是从南洋带回来的。纤细的指尖,一点点按上去,啪啪响,仿佛很有节奏感。敏芝在办公室里坐着,查阅近来洋行的账目,窗户紧闭着,将外面街道的喧哗声音都过滤了去。

秘书推开门进来,说:“二小姐,府上来了电话,说姑爷摔伤了腿,问您要不要回去看看?”敏芝抬起头来,脑海中浮现出江碧城清瘦的脸。他的脸尖尖的,棱角分明,带着淡淡的文弱气,还有拂不去的苍白。他一直都有病在身,肺不好,常咳嗽,咳得敏芝不免怀疑他会不会被那口气卡在喉咙里,一命呜呼了。

怔忡间,秘书又问了一声:“二小姐?”敏芝回神,低头又看着账簿,淡淡地说:“嗯,我知道了。”秘书应了声,退出办公室。房间里骤然静下来,静得连手指碰到计算器的声音都显得突兀,刺耳。

犹记得三个月前,奉平的火车站,敏芝亲眼看着廖远东把行李从窗口塞进车厢,车窗处有一张娇俏的女子的脸,他便宠溺地踮起脚尖,捏了捏对方的下巴。

然后廖远东也上了车。

可以想见他抱着那婀娜的女子,是如何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们要离开奉平了,到乾南,过双宿双栖的生活。

廖远东再也不会回来。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他曾经对敏芝那样言听计从,千依百顺,视她如天上明月。可却竟然变了心,爱上了一个风尘的歌女。过往种种都成了空,火车开动的刹那,敏芝觉得那轰隆隆的轮子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碾碎了,她拼命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那眼泪却似汹涌的海涛,一串串一片片,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他是她最初亦最深的爱恋。

他却离她远去。

茫茫天地间,纵然有锦衣玉食,万千追捧,但没有他,还有什么意义?敏芝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坍成废墟一片。她独自在陶木居买醉,一遍遍地将酒灌下去,以为那呛口的流质可以填满胸腔里缺失的一块,却辣得眼泪哗哗直掉,终是瘫软着扑倒在桌上。

满桌狼藉。

陶木居是一间日式的餐厅,也是夏家的产业,从服务生到经理,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们夏家的二小姐,也正因为认得,所以谁都不敢打扰。大家都知道夏二小姐是硬朗的人,做事果敢,雷厉风行,惟独此刻软弱得不堪一击。他们仿佛担心自己看到她软弱的一面,以后会被她质问责罚似的,除了送酒送菜,碰也不碰一下那间包厢的门。

敏芝醉得浑浑噩噩,头疼得厉害,恍惚间觉得有人将她扶起,带出了包厢,她偏偏倒倒地,跟着走了一阵,后来便愈加酥软乏力,终至不省人事了。翌日清早她头痛欲裂地醒来,支起身子,忽然觉得心跳漏掉了一拍,低头看,自己竟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那张大床上,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赤着胳膊侧身睡着,仿佛被好梦绊住了,还舍不得醒来。

敏芝气结,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

那男子猛地惊醒,看到眼前的情形更是惊骇得半晌也说不出话。后来敏芝方才知道,他和她一样,都是昨夜喝了太多的酒,喝醉了,不知怎的两个人竟睡到了同一张床上。这房间也在陶木居内,是专供客人住宿休息的,每日清早都会有女工进屋打扫。当天的女工提着水桶和拖把进来的时候,看到屋子里尴尬的一幕,吓得两手一松,拖把咣当砸在木地板上,水桶底也摔裂了,水洒了一地。

夏家在奉平是有头面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夏老爷觉得颜面无光,愤怒到了极点。指着敏芝骂了好一阵,最后直说要敏芝跟那男子结婚,以堵住悠悠众口。夏老爷的身体本就不好,早已是久病缠身,被敏芝那样一气,立刻便下不来床,中医西医都束手无策。他说敏芝若是不肯了结这桩事情,他便是死也不安乐,敏芝万般无奈,惟有答应了下来。结婚后没几日,夏老爷便撒手人寰了。

往事一幕幕,有悔有恨,编织在脑海,想着想着人已经到了夏宅的门外。夏家住的是老式的大宅院,探出头的千年古榕,映着朱漆大门,有一种森严威仪的感觉。敏芝前脚跨进门,女管家瑢妈已经过来替她拿了手里的公文袋。

她轻声问了句:“瑢妈,姑爷呢?”

瑢妈道:“在房里歇着呢。洋大夫来看过了,说姑爷是脱臼,岔了气,再加上一点外伤,被砖头给划的,总归不是太严重,敷了药也吃了药,休养几天就好。”

敏芝莫名觉得烦躁,若不是当初那样的意外,她是断然不会跟江碧城这样的文弱书生有任何交集的。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只是做着有名无实的夫妻,他们疏远得连彼此的喜好都未必知道。当初为了让父亲走得安心,敏芝才勉强答应嫁给江碧城,在她看来这段婚姻不过是做戏,总有一天,戏散场,人也要散场。江碧城不是廖远东,他填补不了她心底的那块窗洞。

进屋的时候,江碧城在躺椅上坐着,看见敏芝,礼貌地笑了笑:“其实你不必这么早回来的,我这点伤不碍事。”

敏芝淡看他一眼,只说:“今日洋行的事情不多,所以我才提早回来了。”江碧城清秀的眉宇间竟有几分失望,一时也接不上话,敏芝便问:“家里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地,你怎么会摔了?”

这时,门外来了一个丫鬟,只是看门开着,却不知敏芝已经回来了,见着江碧城便喊:“姑爷,已经问过工匠了,若找到合适的水钻,便可以镶上去,发夹还能像新的一样。”敏芝眉头一皱:“什么发夹?”

丫鬟吓了一跳,毕恭毕敬看过来,吞吐道:“是……是小姐您当日不小心掉落在水池边的那枚。”

敏芝凤眼斜觑,问江碧城:“你该不会是为了去拣那发夹,所以摔倒的吧?”江碧城尴尬地笑了笑,便是默认了,敏芝不由觉得心软,可嘴上还是不饶:“我说了那东西掉了就掉了,你还去拣回来做什么?又得费心神去修补,有时间还不如到园子里去听大戏呢。我那妆奁里成堆的发夹,不独缺它!”

江碧城道:“那是你最喜欢的一枚。”

“丢了便不是了。”敏芝回他。江碧城咳嗽了几声,也不再多说,屋子里静得诡异,不一会儿外面来了人,说是大小姐在书房里,要请二小姐过去商量点事,敏芝也不和江碧城招呼,径自便走了。

【 二 】

姐姐慧琪穿了一件绿丝绒的旗袍,祥云绣得大朵,透着一种霸道的气息。她站在书房门口,敏芝刚穿过回廊,她一眼便看到她,三两步上前,劈头盖脸就问:“改换月历牌是谁的主意?”

敏芝淡笑:“姐姐这不明知故问吗?如今夏家当家的,除了你便是我,既然不是你,那自然是我了。”

慧琪瞪着她:“爸爸几时让你当家了?这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我这个做大姐的说了算!”敏芝亦不遑多让,回道:“洋行你我各占一半,我便有权利做主,之前那批月历牌已经残旧,我找人画一批新的,也是为了洋行的宣传着想,好吸引更多的客人。”

慧琪怒道:“哼,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事前也不跟我商量,还有把我这个当姐姐的放在眼里吗?”敏芝戏虐地撅了嘴,道:“说来说去,姐姐气的还是我擅做主张,扫了你这当家的面子。姐姐又何必这样小气?”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书房前的庭院里充满了一股火药味,任谁经过都只敢绕道。敏芝和慧琪之间明争暗斗你来我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虽然是亲姊妹,但关系常常僵得跟仇人似的。旁的人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却都明哲保身,只盼那战火不要烧到了自己就行。

那天晚些时候慧琪怒冲冲地走了,隔日敏芝依旧催人尽快办妥月历牌的事情,慧琪的反对她全然未放在心上。

新的月历牌推出以后效果极好,甚至将有些洋人的太太也吸引了过来,洋行门庭若市,连一向严肃的买办都忍不住夸赞二小姐的头脑精明,是块做生意的料。那话传到慧琪的耳朵里,横听竖听都不是滋味,眼神里,堪堪地多了几分妒意。敏芝反倒心中痛快。

那日,敏芝约了银楼的庄老板在陶木居谈新货入柜的事,她去得早,坐了好一阵,穿和服的店员躬身进来喊她,说庄老板有电话过来,请她移步接听。她到走廊上接了电话,庄老板却说临时有事不能来,客套了一阵将电话挂了,冷不防听到一点熟悉的声音。

敏芝看了看,只见慧琪在包厢里坐着,她的对面是陶木居的部长周臣。那周臣一副讨赏卖乖的样子,弯着腰替慧琪斟茶。慧琪便从皮包里掏出一叠现金给他,他笑烂了脸,将现金揣进怀里,说:“像大小姐这样手段高明的女子,周某真是又爱又敬啊。却可怜了二小姐那般如花似玉,偏偏嫁给那么一个病秧子。唉,其实当日周某应该将自己送到那张床上去,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哈哈!”

慧琪一脸鄙夷,冷笑道:“像周部长这样猥琐的小人,我妹妹只怕宁可寻死也不会点头呢。”周臣也不敢怒,给自己斟了杯酒,又听慧琪道:“我当初费那么大的心思收买那歌女去勾引廖远东,再设计让敏芝嫁给江碧城,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而嫁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是何种滋味!”

敏芝在门外偷听着,已经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端起桌上的火炭炉兜头向慧琪泼下去。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指甲将木墙掐出几道月牙形的深痕,指尖已有鲜血在涌。

敏芝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慧琪的安排。——她竟然用这样的手段害她,让她失去廖远东,又赔上终身的幸福!

这么深的恨意,是源自几年前的那场意外吧?

那个时候,慧琪的丈夫萧晋年仍然在世,可外间却有铺天盖地的传闻,说萧晋年喜欢的人乃是敏芝,是萧夏两家的长辈乱点鸳鸯谱,才让萧晋年娶了慧琪。敏芝从未将那些传闻摆在心上,她和萧晋年自幼便相识,萧晋年老成持重,常常护着她,而她不过是将他当成兄长般看待罢了。

有一日敏芝和慧琪到银行提款,途中遇见萧晋年,萧晋年担心她们两个女儿家拿了那样大数目的一笔钱不安全,便陪着她们一同去。刚跨进银行,却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大堂里顿时乱做一团,六七个戴面具的劫匪冲进来,逼着柜台上的职员交出保险库钥匙。

那职员趁着劫匪不注意,啪地敲响了警铃,警铃一响,所有被困在大堂的人都尖叫着朝大门口挤去。萧晋年亦护着慧琪和敏芝随人流走。霎时间又传来几声枪响,陆续有人中弹倒在地上。

萧晋年原本护着慧琪已经到了门口,转头却看敏芝仍旧被推来搡去,前进不得,他便不顾慧琪的阻拦,又折回去,一把抓了敏芝的手往外拖。慌乱间看到有一名劫匪将枪口对准了敏芝,他想也未想,便扑过去将敏芝抱住,与她调换了位置。

子弹从后背嵌进胸腔里。萧晋年当场便死了。

也是从那时起,慧琪开始恨敏芝,恨萧晋年,恨他竟然为了敏芝连性命也不顾。此前种种流言蜚语都叠加起来,她开始深信萧晋年的一门心思都在敏芝的身上,所以她说要敏芝尝到嫁给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是何种滋味,也正因为如此。

敏芝脚步发虚,扶着墙走出那条长长的走廊,门外雨潺潺,黑丝绒般的天,带着从地狱蒸腾而来的煞气。

车子停在陶木居背后的巷子里,敏芝却没有过去,一个趔趄冲入雨帘,便那么失魂落魄独自走着。织锦缎的旗袍湿漉漉软塌塌地贴着,风一吹,凉气入骨。她还记得以前自己发脾气就爱淋雨,廖远东会来劝她,他说你若是想淋雨我陪你一起,丢开伞,跟她一起在雨幕中站着,淋得透湿。她忍不住扑哧一笑,抱紧了他,说你这人真是个傻瓜。他也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说有些人偏就是死心眼,要跟一个傻瓜过日子。她的气顿时消了,雨打在身上,都像艳阳般温暖。

但此刻,那寒气却像蛀虫,游走在身体里,好像要把敏芝由内而外吞吃掉。她一路走回夏家,瑢妈看到她的时候骇了一大跳,赶忙拿毛巾、端热水,她轻飘飘地走回屋,满脸的水珠子,都不知是雨是泪。

江碧城不在,敏芝也没有心思过问他去了哪里。只将那身湿淋淋的旗袍脱下来,拿了瑢妈送过来的毛巾,慢慢地把身体擦干。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敏芝吓了一跳,转脸一看,只见江碧城愕然地在门口僵立着,嘴巴张得老大。

她“啊”了一声,蹲下去,拿毛巾挡在身前。江碧城微微低了头,将眼神错开去,拿起她摆在床头的干净旗袍,侧着脸递过去,小声道:“赶紧穿上,别着了凉。”她看见他,便又想起在陶木居发生的事,无名火起,反倒抓过那旗袍往江碧城的脸上砸去,骂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江碧城一愣,默默地出了房间。那天夜里敏芝很早就睡了,也不知江碧城是几时又再进来的。他们俩划了楚河汉界,江碧城只能睡在大床旁边的沙发上,彼此互不干涉。敏芝渐渐觉得难受,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寒,迷迷糊糊的,朦胧间好像看到有人在床边坐着,拿湿毛巾搭在她的额头。

她仍觉得难受,想掀被子,抓着被角的手却被握住,轻轻地压着,她不能动,那手掌温温的,似带着绵绵的情意,她觉得心中仿若有云丝片片,细软地包裹着,一时间莫名欢喜,难受的感觉竟也被抵消了不少。

【 三 】

再过了几日,外界又传出要打仗的消息。烯军和邺军划江而治,彼此觊觎对方的地盘已久,说了好几次要打仗,但始终也没打得起来。奉平是烯军的政府所在,亦是交通咽喉,若真的打起仗来,必定首当其冲。

敏芝看着报纸,说两军谈判大有破裂的趋势,战事一触即发,她不由得叹了口气,端起几上茶杯,厅外却忽然进来了好几个人,都是绿衣的警察。领头的警察礼貌地问了声:“请问您是夏家二小姐吗?”

“我是。”敏芝从沙发上站起来,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那警察道:“今早夏家大小姐慧琪在出门的时候被两名匪徒抢劫,幸好有巡逻的警察及时出现,制止了匪徒的恶行。其中一名匪徒当即被捕,并且供出,说是夏二小姐花了三十个大洋雇了他们来做这件事情,如今大小姐还在警察厅里,上头派我们来,请二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敏芝身子一晃,险些站不住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雇人抢劫慧琪,的确是她布置的。她痛恨她那样陷害自己,将自己逼到如今这步田地,因而想先给她一点教训,她还叮嘱那两个劫匪,务必要好好地整治夏慧琪。但哪里想到事情会失败,而自己还被想脱罪的劫匪供了出来。

这时,有人在背后伸出手来,扶了敏芝的腰,说:“她身体不好,我陪她一起去吧。”敏芝回头,见是江碧城,他淡雅的微笑仿佛一抹明光,照亮了她心中胆怯的黑暗。她便由他陪着,乘车去了警察厅。

慧琪一看到敏芝,三两步冲过来,扬手便是一个耳光甩在敏芝脸上:“我是你亲姐姐,你竟然买凶想害我?”

敏芝捂着脸,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慧琪。

警察厅长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我没时间看你们姐妹俩唱大戏,夏二小姐,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你最好如实招供,也好少吃点皮肉之苦!”

敏芝想了想,还想狡辩,尚未开口却被身边的人抢了先:“那匪徒是我收买的!”语惊四座!敏芝骇然地看着江碧城,他还有些咳嗽,将手拢在嘴边,尽量压制住,又抬头看着面前一众凶神恶煞的警察,“当时我骗那两名歹徒说是受了二小姐的指使,但其实她并不知情。”

警察厅长冷眉一挑:“真的是这样?”

“千真万确!”敏芝还想说什么,却被江碧城斩钉截铁断得干净。她一时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江碧城又说了些他所能编造的细节,听上去还算合理,就连慧琪都开始相信,江碧城真的是因为想帮敏芝出气而做出这等行为。

江碧城立刻被扣押了起来,关进牢房里,也没说会如何处理,但敏芝眼看着江碧城被带走,心里疼得慌。她也知道警察厅的目的其实并非真的要肃清法纪,否则,江碧城的供词就算乍听合理,但也是经不起推敲的,他们却不管不顾,只一味将他扣押着,其真实目的显而易见,便是想夏家给出一笔可观的赎款。

那脑满肠肥的警察厅长很快便亮了底牌,七百个大洋。

敏芝一时间筹不出那么多的现款,只好将自己最值钱的首饰都当掉了。警察厅收了钱果然放人,敏芝看见江碧城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浑身污垢,脏得不成样子,脸上胳膊上都有伤,一下子憔悴了不少。

她却强抑着,只给他拉开车门,道:“回家吧。”他扭头看她,淡然一笑:“谢谢你肯救我。”

如此生疏客套,反倒让敏芝更加难受。没忍得多远,汽车开了一阵她终还是开口,略带一些斥责:“如果事情不是我做的,你这样莽撞认罪,岂不冤枉?”

江碧城低头看着她:“我只是听说那警察厅的大牢,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你一个弱女子,且不论究竟有否犯事,便那么进去了,哪怕一天,一个时辰,也是要吃苦受罪的,我怕你捱不住。”

敏芝忽然眼眶发红,鼻尖酸得好像涂了柠檬汁,她握紧了拳头低头不语,却又听江碧城道:“我想了很久,发生这样的事情,大姐定必恨我,日后相处起来只怕困难。反正我在夏家也是个闲人,前几天有位在渠郊的友人给我来了信,说是他那边的生意需要人手,问我能否去帮忙。我想索性就去吧,也不必总是在这里,让你尴尬。”

敏芝愕然抬头,望着江碧城:“要去多久?几时动身?”

江碧城道:“至少也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趟,动身自然也是越快越好,我想搭后日的火车。”

敏芝觉得自己喉咙上是堵着话的,心里也有话,却统统挤不出来,只怔怔地将江碧城望着,但却怕他看到自己眼神里的闪烁,拳头一紧,故意别过脸去。江碧城不知她心里作何感想,便又凑近一点,低声在她耳畔说道:“待我到了渠郊,我便会对这里的亲朋戚友说,我在那边同别的女子有染,到时候,我们离婚,你是受害的那一个,会少得些非议,这依然是跟你我之前的约定一样,戏唱到最后,我还你自由。”

敏芝想起两个人结婚之前,她对他说的,我们只要在父母和舆论面前演好这出戏,待过个一两年,再找借口离婚,彼此互不影响,再无瓜葛。可是此刻却觉得这些回忆、这些话,都那么烧心刺耳,她不知怎的又来了气,凤眼冷冷地扫过去:“还我自由?恐怕是你一直想要自由吧?”

“就算是吧。”江碧城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沉默了。

汽车驶回夏家大宅,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可满脑子仍是想着,他就要走了,他这一走,或许彼此间的一切都会变样,变得天翻地覆,再也无法辨认最初。夜里躺在床上听见他时不时的咳嗽,忽然就很想为他端一杯止咳的糖浆,但握着拳头,闭着眼睛,只勒令自己不许多想,又昏昏地睡过去了。

那天清早,敏芝特地不等天亮便去了洋行。那天江碧城要走,中午一点的火车,她想假装不知道,给自己布置了许多的任务,诸如构思新一季的洋行宣传广告,或是核对本月的账目,抱着厚厚的一摞文件,手里攥着笔,却一句话也看不进,一个字都写不出。

办公室里的钟摆晃了十二下,正午了。

江碧城此刻想必已经带着行李,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了吧?敏芝站起身,望着窗外,大街上熙来攘往,流水般的繁华。秘书敲了门进来,端着两只饭盒,有鱼香肉丝的清香。她忽然看到秘书头上别着的水钻发夹。

忽然想起自己的那一颗。

想起江碧城为了给她拣发夹,居然摔伤了腿,后来也不知道发夹上脱落的水钻重新镶好了没有。

他不能就这样走了。他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这件事情他还没有交代清楚,他怎么能有始无终?

敏芝忽然抓起桌上的皮包,外套也不穿了,蹬蹬蹬便冲出办公室。秘书喊她不住,傻傻地站在那里,却不知为何。敏芝冲出洋行,拦了一辆黄包车,说了声“火车站”,那车夫看她着急,又知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因而拉得特别卖力。车轮子呼呼地转着,车夫满头大汗,两旁的景色迅速退去,可是敏芝还觉得慢,心中如火烧,一遍遍催促着车夫,快点,再快一点。

到火车站门口,附近的钟楼传来咚的一声响。

就像撞进沉寂的心里,像撞破了心中的那扇门。敏芝不管不顾,拔足狂奔着。冲上月台的时候,她只看到零零星星的送行者,那火车的尾巴刚好在路的尽头处,拐个弯,消失不见了。

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个月前,悄悄地目送廖远东离开的时候,心如刀割,也似现在这般虚软无助。她猛地蹲下身去,抱着自己,眼泪抑不住地奔涌出来。可是这一次喃喃念着的,却不是远东。

而是碧城。

江碧城。

你怎能就这样走了?丢下我。你可知道我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对你说,我们之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可我为何就是不能放低心中的骄傲,挽留你,现在却来不及了?她喃喃自语,仿佛发了疯似的。哭着哭着,身子颤抖得愈加厉害,就像要背过气去。

突然看到一双皮鞋的尖,突兀地伸到面前。

敏芝一怔,抬起头向上看,却竟然看到江碧城提着行李箱子,就站在她面前!她欣喜若狂,忽地起身抱住他:“你没有走?你真的没有走!”

江碧城松开行李箱,双手曲过来,紧紧地回报着她,好像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肉里似的:“敏芝,你是在为我哭吗?”

敏芝一愣,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心急失态,连忙推开他:“你不是要走吗,怎么说话不算话?”江碧城捂着被她推过的胸口,笑道:“我本来已经上了火车,可是,想来想去,依旧是舍不得你。火车开动的刹那我从窗口跳了下来——”说着,掀了掀自己的外套,“喏,你看,连衣服都被刮破了。”

“活该,怎么没摔死你!”敏芝嗔他。

江碧城的双手又揽了过来:“你会做针线吧?这件衣服我可喜欢得紧,如今为了你弄破了,你得给我缝好。”敏芝忽然觉得自己爱极了此刻被他宠溺着、又带些顽皮捉弄的样子,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甜蜜,她笑靥如花,那笑容仿佛是江碧城在梦里梦见过的,他看着看着便痴了。

回了家。江碧城一直牵着敏芝的手,哪怕满手心都热出汗来,却还是一刻都不肯松开,就像生怕一松开她便不在了。她笑他傻,问他:“我的那枚发夹呢?”江碧城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来:“其实早就修好了,可是怕你不接受,没敢给你,便自己保存着。”

敏芝莞尔一笑,伸过头去:“你给我别上。”

江碧城笑嘻嘻地捧了她的头,将发夹插入耳侧的云髻,乌黑的底子趁着莹白晶亮,光可鉴人,美轮美奂。他凑近她耳边低语道:“敏芝,其实那天清晨在陶木居,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你,便就爱上了你,能与你成婚,是我莫大的幸福。”

女子的手臂像水蛇般缠上去,搂着江碧城的脖子,一双柔软温热的唇送上,齿颊芬芳,有如百花的香都融在那缠绵的亲吻上。

【 四 】

六月的时候,烯军和邺军的谈判彻底破裂了,双方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敏芝看着街头有许多的百姓都带了简单的行李要出城,想到别的地方避一避这灾祸。她眉头深锁,江碧城过来揽了她:“想什么呢?”

“要打仗了。”她慨叹。

江碧城安慰她:“奉平是重镇,烯军一定会死守着,若有战事,这里必然是最不容易被攻下的。”言谈间冷不防有人慌慌张张跑过来,撞了江碧城一下,江碧城侧身让了让,突然觉得脑袋里像炸开了似的,双眼发黑,顿时没了知觉。

醒来却先看到敏芝一双红肿的眼睛。他问她:“医生说什么了?”她只摇头,泪珠子像小石头似的砸落。他忽然心痛难当:“我这病本就不乐观,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奇迹了。可是,我却不舍得丢下你。”

她急忙堵了他的嘴:“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医生说,你的病已到了最后的关头,若是再不能医治,只怕——”她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只怕说了自己又会哭,从前那个干练冷漠的她早就荡然无存了,在他的面前,她只是娇小柔弱的女子,有着最敏感易碎的心,她只补充道,“但那医生也说了,在国外,是有医治你这病的技术的,我要立刻陪你去英国,一定可以治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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