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多情
2011-05-14尤妮妮
尤妮妮
心伤有谁知
画舫上的窗格透过一丝溢彩流金的光,有红彤彤的灯笼被扔了进来。刚踏上船头的罗素心下暗叫不妙转身欲逃,可是头还未回,已经感受到了有冷瑟的凉意自身后传来。
那是两排坡着甲胄的女子,个个手握长剑,英姿飒飒,望向他的神情冰冷得有如审视囚犯。有个他一直相好的风尘女子被她们押着推进来,却还不忘向他通风报信:“罗公子,李家小姐来了。你快躲躲吧。”
于是满舫的寻欢客和姑娘们便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船舱门口,半开莲双鬟,衣裙被船上的灯光映成了酡颜红,走上前两步,忽地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来。
锋利的匕首在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歌女脸上比画,当朝大将军的千金李绮真如谈论货物般低眉浅笑:“罗郎啊,你是喜欢她这高挺的鼻子呢还是这樱桃小嘴?”
满船皆惊。
说起来,大家都不晓得这个将门虎女怎么就会和罗素这个文弱书生有了牵扯。罗素祖上皆是文人,自身也有些才气,诗画俱佳。只是除了这几样能在风月场所博美人一笑的本事,再无所长。
李绮真偏偏铁了心,日日如悍妇般盯住他的身影,争风吃醋,逼得他逃无可逃。
只是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逼急了也有狠劲冲上头。罗素一跺脚,向前挺起胸膛干脆一副任你宰割的模样:“李小姐,今日不若你将我的性命取走算了。一了百了。”
复又苦笑着近于哀求:“在下实在配小姐不起,你又何必非苦苦相逼呢?”
李家小姐绮真蓦然地就放下匕首,怔怔看他拉起那歌女如脱兔般一溜烟跑开,几番启唇,却终于没有让那些娘子军将他们拿下。
隔着窗棂,她望见如雪一般堆满船头的灵宵草上,有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舞娘反手作飞天,舞姿曼妙,万般妩媚地望她一眼,樱唇微动。
绮真从对方的唇形辨出那句话,一颗心就如同灌了铅沉入冰潭,悲哀得连血液都凉了。
她说你就死心吧,你解不了他对你心里的怨恨。你破不了镜碎。
往事如烟
那个红衣舞娘绮真是认识的,她的名字唤作曼月。每次绮真见到曼月的时候,她都是一身红衣如血,如细柳般窈窕的身材称托得她如同一朵在风里跳跃闪烁的火焰。
曼月的身份,又每次都不同。她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个躲在角落的鬼魅般,冷不防地便会出现在绮真的面前。
绮真初次见到曼月的时候,她正孤身一人满大街追着罗素跑。罗素那时是在街头卖字画的书生,原也有点名头,围之者众,他正执笔当场写狂草,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防李家小姐正从一顶软轿中探头而望。
只这一眼,仿若就着了魔。从此绮真就日日去他摊前纠缠,恨不得就换了罗裙,挽了发髻作他的良人陪他卖字作画。
罗素每回见到这位彪悍的大将军爱女,都逃如脱兔,惊如老鼠。那日绮真追进一条深巷子,明明应该堵截得住,却一晃眼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恼怒起来,低身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就往前方掷过去。
无端地起了风,将那石子越卷越远,最后从空中落下来时,却怪异地发出了清脆叮当的声音。
她在恍惚间向前走了几步,惊觉这小巷何时竞改头换面,四面全是透明如水的琉璃镜,有虚无缥缈的幻影在里面浮动。手指轻轻碰上去,是透骨澈心的冰凉。
“你就死心吧,罗素永远也不会爱你。”
一声幽渺绵长的叹息,曼月如一朵红莲般翩然而降至她面前,不待她柳眉倒竖,便微笑着解释给她听:“只因你前世负了他,今生就要千百倍地相还。不信你来看。”
她的目光随着曼月纤长白皙的手移过去,看到一面清澈透明的大镜子里,正有光影浮动。渐渐景象清晰起来,绮真看到两张熟悉的脸庞。那个笑意盈盈眸中波光流转的白衣少女,赫然便是她自己。
仍是那般俏丽模样,只是眉眼间分明透着些狡猾,镜中的自己正无限温柔地在和身畔的少年说话:“这一趟十分凶险,你我是初识,哪能麻烦你去替我取药?”
那少年的样貌与才子罗素分明是一样,只是举手投足间另有股豪迈英气。他并未看出眼前少女心底暗藏的鬼胎,只斩钉截铁地回答她:“你放心,我木申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替你办到。”
绮真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面镜子里的幻象就像一把钥匙,将心里被封锁了许多年的前尘往事都给解开。蓦然地她便想起了许多事。
其实在这一世之前,她是生在畜生道,天生是只小雪狐。后来跟随着一帮姐妹修炼了许多时日,终于成了精,能变成娇俏可爱的少女,到人间去骗人。
可是当个狐狸精,白天要抵防被有眼力的高人识破抓了去,晚上又要被法力更高深的妖精欺负,又有什么好。
她日日绞尽脑汁,想变成真正的人,而后找个心爱的男子,嫁人生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后来她听说,妖精若想脱胎换骨,去了一身狐气变成人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如果能拿到补天五彩石碎片的话。
补天五彩石俗称女祸石,已为当年女娲补天全部用尽。然而整个妖族都在盛传,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取到天之碎屑的人,便是这个名为木申的凡人。
木申并没有通天的本领,但他有一项绝技,他吹得一手好箫。
木申的箫声小狐精也听到过,那是如雪莲花在心头缓缓而开一般的仙音,如风缥缈,清冷无香。她相信天下没有任何生命能抵挡得住这样美妙的箫声。
而昆仑山上有赤凤,极喜音乐,这只赤凤擅飞,飞到极高处,甚至能触到天际,用喙啄破补天五彩石的石屑。小狐精便精心布了局,假装自己有心口疼的顽症,骗木申说唯有补天五彩石屑能治好她的病。
可是木申凭什么要跋山涉水历尽艰辛而且冒着生命危险去为她取药呢?
情怨似海深
镜中木申的幻象越来越模糊,可他望向狐妖少女那双充满绵绵爱意的眸已让绮真知晓了答案。木申爱上了这个表面看上去纯真良善的少女,甘愿任之差遣,甚至不惜性命。
绮真尚自怔忡,不觉镜中幻象已彻底消失。耳畔曼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小狐狸,你再看这里。”
她好容易才理清脑中混沌一片的思绪,转过身看另一面镜子,里面的木申正欣喜万分地摊开手,掌中赫然有五彩光芒射出,如水晶般熠熠生辉。
他身上到处伤痕累累,额头上冷汗涔涔,像献宝一般塞进小狐精的手里,可是对方却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将他推了下去。
下面是万丈深渊。
绮真啊的一声叫出来,只觉心口如被刀绞了般生疼。疼得一对秋水泪光莹莹,她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原来是这样无情无义,歹毒阴狠。
“如今你总算能明白,为何今生罗素一见你便逃了吧。木申临死前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怨恨,这种怨恨形成了一种诅咒,名为镜碎。你破不了镜碎,永生永世都得不得真心所爱的人。”
曼月白皙纤长的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抹干眼角的余泪。曼月的手冰凉若冰雪,绮真猛一激灵,方从恍惚中醒过来。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奇怪过,又不是世间男人都死绝了,为何自己一见到罗素便魂不守舍茶不思饭不想,又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无比任性地要自己的将军父亲近乎逼婚似的找上罗家。可是罗素却连望她一眼都不肯。
原来都是报应。
眼前的所有幻象皆消失,自己的面前又是这一条黄
砖青苔的古老小巷。绮真茫然地寻找着已消失不见的红衣女子,可哪里能找到她的身影。
可是她的心里还是有百般疑问。为何木申对我的怨念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还有曼月你又到底是谁?
空中只余萧萧的风声,不见任何回答。
绮真不信自己破不了镜碎。
可是她用了各种手段,都无法让罗素回心转意。她也曾放低身段,柔声细语地侍候在他画摊左右。然而他一见她便心惊肉跳,慌忙地摇头摆手请她回去,便像赶走瘟神一般。
最后绮真将他的画摊都掀翻了。
她也不是没反思过自己这种暴躁任性的行为。可是细细想了半日,大概是自己前世对他有着太深的愧疚,所以这辈子,总想特别对他好,只是这种好,她太急于表现了点,罗素反而无福消受美人恩。
想起镜子里那个意气风发对她情深意重的少年,绮真没来由地便落下泪来。心绪波澜起伏,突然就很想见到罗素。
于是她继续一路跟随,这次去的是熏香店。
罗素是文人,文人好附庸风雅,书厮画铺熏香店,整座城她几乎都是熟识的,他去哪一家,都有专人替她通风报信,她只身前往,轻车熟路。
这一家熏香店是最近新开,一走进去便有着甜蜜浓厚的香味,绮真隔着重重香雾看到罗素正抱着一小纸包熏香举步要出去,瞧见是她来,慌得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去,又向那老板娘哀求:“快助我躲一躲。”
绮真怔怔地站在缭绕烟雾里看到老板娘那身绯红光鲜的衣裙,妩媚熟悉的双眸向她眨了一眨。她便定下心来,上前去揪罗素的衣领。
绮真知道曼月会出手相助,只因她曾微笑着对自己言道:“你放心,让你们重新相爱,既是你的夙愿,也是我的。”
为什么又会是她的夙愿呢?曼月与自己的前世又有些什么牵扯?这些都是一团迷雾,而绮真并没有时间去拔开细查,况且她对曼月是十二分的信任。
果然曼月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覆脚的长裙有意无意地将罗素绊了出去。后者如弹珠一样笔直地朝绮真那个方向飞了出去。
绮真笑意盈盈地看过去,只待抱住他,不防这力度过大,一下子却又将她给击倒摔了出去。她撞倒了熏香店的屏风,额头重重地击上了冰凉坚硬之物,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张洁朗的男儿脸庞,但她知道那不是罗素。这时的罗素正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夺门而出,慌张地连熏香都来不及去捡。
眼前一黑,她都来不及唤他,便双眸一闭晕了过去。
曼月蹙起眉头,想了想,便走到壁角将用来熏香的铜管用塞子塞住,满屋的浓郁香气渐渐退散。她上前将屏风扶起,一双妩媚的眼静静地望着被撞晕过去的李家小姐。
蓦地有一丝阴狠之色从眼底渐渐渗出,曼月纤长白皙的手轻轻抚上绮真俏丽的脸庞,几乎就要卡在颈脖之上,却又终于放下。森然的目光移到屏风之后。香雾散退之下露出冰凉剔透的镜面。里面赫然有个被封印起来的青衣少年,眉目清朗,径直维持着张口欲唤的姿势。曼月的十指丹蔻温柔地轻抚镜面,最后便停在他腰间那支紫竹洞箫上。
已然晕厥的绮真,并未听到这气氛诡异的熏香店里正充斥着女店主曼月无比怨恨的低声絮语:“木申,我不会杀了她,我要让你眼睁睁看着她是如何努力地去乞求别人的爱。”
就像很久以前的我一样。
为情苦
镜里的男子自然便是为了小狐精去取女祸石碎屑的木申。可是木申既然被封印了起来,那个文人罗素自然不是他的转世。
曼月是骗绮真的。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小雪狐,转世为人后,如今便连最后一点狐的狡性都没了。她自始至终都没看出一点破绽来。
自然也就记不和她和木申前世的故事里,还夹杂着一个曼月。
曼月重新走到壁角用慢火点燃铜管里的熏香,她一边耐心地等着绮真苏醒过来,一边在醉人的香雾中柳腰轻摆,手拈为兰花指,裙角飞扬。她舞得那般姿势优雅而华贵,就如在云雾间飞翔的凤凰。
是的,曼月便是昆仑山上那只清高孤冷的赤凤,她是奉命守护补天石的神兽,岁月长了就渐渐化为人形,擅舞蹈,喜听美妙的音乐。本来一守千年也是寂寞惯了,可是这个时候,少年木申偏偏出现在昆仑山顶。
木申是一路跋山涉水而来,早已灰头土脸。她本来是要扑到他的身上,用长长的瓜子和尖尖的喙去啄他,不让这个凡间来的异类近禁地一步。
不防他却气定神闲地从腰间取出一支竹箫来,极认真地便吹了起来。他的箫声缥缈清幽,就如月光下重重展瓣的天昙花,芳华绝代,让天地万物均为之失色。
昆仑山上的赤凤从未听过这般勾人心魄的箫声。可是箫音传心,这吹箫的青衣少年虽未开口,她却知道了他的来意,他要求这只赤凤载他上天去取补天五彩石的碎屑。为着一个俏丽可爱的少女。
木申不知为何那只本来正随乐翩翩起舞的赤凤陡然间就焦躁不安起来,她伸出火一般的长羽,将他一再驱逐,打落下了山。
他不知道这只如金色火焰般的凤凰实有颗多情女儿心,她起了妒忌之意,不愿为旁的女子去助他。
绮真是被满室蒙蒙的香雾呛醒的。醒来后她方觉曼月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软声告诉她:“罗素衣衫上沾上了我店内的特制熏香,三五日内是去不掉的,你寻着香味去找他,便能更容易一些。”
绮真被香熏得恍恍惚惚,起身左顾右盼,却看不到晕厥前见到的那张清俊英挺的男儿脸庞。又听到曼月提起罗素,她怔忡了许久,蓦然地便觉得全身心都疲惫极了。她无精打采地回答曼月:“算了吧,我已经死心了。”
曼月蛾眉微挑,隔着重重香雾看她有气无力地缓缓走出门口,没来由地便心烦意乱起来。此情此景,她本应该欣喜欢快才是,可是她心里对绮真剧烈的怨恨却有增无减,熊熊地便似一把火要烧了起来。
说起来,她比那只小狐精不知要强多少。她是万鸟之王,她是具有无边法力的神兽,她略施小计就能将对方耍得团团转,折腾得她死去活来。可是……
曼月茫然的目光望向那面被她藏起来的镜子,那里封印着她最心爱的男子。她为了木申,可以倾尽所有,尝遍人间苦痛。可是那只转世的小狐狸,却说放弃便放弃。哪一点比得这她当年对木申的苦恋。
绮真到底有什么好?
曼月这样无声地问镜中的青衣少年,白皙的手抚过他紧闭的双唇,并不见回答。那一双眼却始终灼灼地望着前方,她的心头为之一紧,前尘往事就又浮上了心头。
曼月给绮真看的那几面镜中的幻影,其实是支离破碎拼起来的。她藏了一部分,并未让绮真瞧见。曼月想如果他们之间真的就是按绮真看到的那样发展下去,该有多好。
可真相不是这样的。
当年木申被昆仑山巅的赤凤赶下之后,他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小狐精的身边,无比愧疚地告诉她:“实在对不住,我没有将你的药给你取回。”
然后又极真诚地对她讲:“待过一段时日,我会再为你去取药。请你相信我。”
小雪狐那双本来狡黠警惕的眸子突地便湿润了。她自修行为人后,不知欺骗过多少的人,可是从未有人像他这样真心真意地待她,不疑半分。木申每日都带着她去求医问药,仙草灵芝雪莲花,只要听说是能医好她这种心疼病,他都相当设法替她取来。
小雪狐觉得很对不起他,最后居然违了自己的性
子,真心诚意地告诉他,我是骗你的,其实我只是一只修行浅薄的狐狸精。
可是那时的少年木申啊,对这个俏丽可爱少女早已情根深种,她向他吐露的实言,倒是让他欢喜雀跃,心花怒放。他只要她真心相待,接受他的一腔爱意,她是人是狐,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他们就这样义无反顾地相爱了。两人隐居在山野林间,起草庐而居,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小雪狐便也将想当人的欲望抛却脑后不再提起。却不知她的恋人木申却一直替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最后木申瞒着她,偷偷第二次踏上了去昆仑山的路。
如今憔悴为谁
那时赤凤正盘旋在空中,低头看昆仑山云雾漫漫,百鸟围在她的身畔鸣叫示好,远远地就有个青色的影子在如棉絮一般的云间蜿蜓穿梭。她惊见上次吹洞箫的英俊少年胆大包天再一次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依旧那样气定神闲地执箫而吹,灼灼的眼神十分恳切地望着她。
赤凤极通音律,自然明白他这能与天地生灵沟通的美妙仙音里传达之意。木申再次乞求这只如烈火一般炽红的神鸟助他一臂之力,他要让那只自己最心爱的小雪狐拿到补天五彩石,而后幻化为人。可以正大光明地与他一起回到尘世里,拜见他的父母,做一个凡间最普通的女子。
以后就算转世为人,两人也可以双双对对,再无羁绊。
赤凤在一瞬间被他感动了,可是她这种感动最后化为了对他的倾心仰慕。她在空中华丽地飞了一圈,拨开云雾,初次在凡人前幻作了妩媚高贵的红衣少女,一字一句亲口告诉他:“五彩石我可以替你拿到,但是事后你必须永远地留在这里陪着我。”
箫声戛然而止,木申犹豫了少倾,方才点点头。只是那时赤凤曼月实在是太欢喜了,欢喜得连他眼底流露出的愧疚和无奈,竟一丝也未觉察到。
这几日整座城的百姓都惊叹当朝大将军的爱女李绮真居然改了脾气,再也不带着娘子军满大街地去找寻才子罗素的身影。虽然还是三天两头晃在外面,却大都是茕茕一人孤孤单单地迎风而立,看到相熟的人,便只管点点头,连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罗素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家客栈的大堂里,怔怔地望着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发呆。蓦地眼泪便像珍珠般一颗颗落在碗里,和那晶莹剔透的饭粒相映成辉。
罗素从未见过她这般凄婉失落的模样,原来一向嚣张跋扈的李小姐也有这般温柔纤弱的一面。他心里对她的所有惧怕和厌恶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居然大步地走到她的旁边,好言安慰她:“吃饭时不要太伤心,容易将自己噎着。”
绮真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奇怪,他这样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她心里应该是喜不自胜才是。可为何她看着罗素那张清秀俊朗的脸庞,脑子里闪现的却是另一个男子一模一样的容颜?
她轻轻叹口气,道了声:“多谢。”便连饭也不吃,就这样缓缓地转过身,从罗素的身畔擦肩而过。浑然不觉客栈的角落,正有个一身红衣的女子恶狠狠地望着这一幕,一双妩媚俏丽的眼中有炽烈的怒火喷射而出,手指紧握成拳,咯咯作响。
曼月忽地站起身,如一阵红色旋风般,席卷着一腔怒火从客栈匆匆飞了出去。为什么呢?其实从找到小狐狸的这一世开始,一切本来应该是按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绮真得了报应这世要和她一般苦苦地追求旁的男子而永远不得。然而到了最后,一向视绮真为毒蛇猛兽的罗素居然也对她动了心。
可为什么当年木申的心里却半点涟漪都未起?
那时的赤凤展翅高飞,终于为他啄得了一星半点五彩石的碎屑,可当她欢喜地衔着交到他的手里时,却看到一个长发赤脚的素衣少女,带着微笑扑到了木申的怀里,她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是苦寻他而来的小雪狐,她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那个允诺要在昆仑山上陪她一辈子的青衣少年转身愧疚地望她一眼,小声说:“对不住,我要走了。”
他居然敢骗她!木申原来早算计好了五彩石到手便要下山去和另一个少女相依相伴,到头来自己仍是孤零零一个留在这昆仑山顶,寂寞一生。
无情不如多情苦
曼月是那样无限怨毒地站在了李绮真的面前,如抓一只小鸟般将她从喧闹的人群中挟持而去,越过喧嚣的尘世,飞上半空,而后嘴角泛起一丝残忍而狠毒的微笑。
其实若是绮真和罗素真的相爱了,她的心里倒又能爽快些。她可以让那个辜负自己一片苦心的青衣少年知道,当年他如珠似宝般看重的爱情是多么地脆弱不堪一击。可是如今这只转世的小雪狐将她的所有计划悉数破坏,她心里的怨念就如沉默千年的火山熔浆般,恨不得顷刻间就将小狐精淹没埋葬。
她要将绮真从半空中扔下去,让她肝胆涂地,死无全尸。
绮真在呼呼作响的清风中终于如梦初醒,抬起头看到对她恨之入骨的曼月那般冷然而阴森地盯着她,尖锐的声音与风声此起彼伏:“小狐精,我告诉你,什么都是假的,木申的怨念是假的,世上也从来没有镜碎这种诅咒!现在,你可以……”
“去死了”三字尚未说完,却蓦然发觉绮真那么专注地望着她,缓缓地伸出手无比凄婉地抚摸着四周。原来不知何时,那些晶莹剔透闪着幻象的镜子一面面如薄冰般,又浮在了她们的四周,伸手便可触及。
绮真在风中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这些由幻象呈现出的前尘往事,如云朵般在她身畔掠过。她蓦然微笑,伸出手去握住曼月正欲渐渐松开她衣领的手,轻轻地告诉她:“不,千年的怨念是真的,镜碎不是诅咒,它就是这种怨念的名字。可是曼月,也许我错了,我不该如此来利用你的镜碎。”
绮真念到曼月名字的时候,却是抬起头,望向头上更广阔的苍茫云海,手指复又轻轻地敲击在曼月冰凉彻骨的手掌心,有清脆的叮叮之声响起,就和她敲击那些空中的镜子时发出的声响,一模一样。
当绮真被曼月从云间狠狠摔到荒山上一棵大树上时,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骨几乎就要裂开来。她伸手想抓住一样事物去依靠,却不防手下一滑,触到光溜溜的镜面。
面前一身红衣的曼月就如炽烈的地狱之火般将她团团围住,她声嘶力竭地向绮真逼问:“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绮真却不及理会,她的目光正被那镜面上的幻象所吸引,这一面在最初曼月用来哄骗她时已给她看过。正是那时木申取到了补天五彩石时兴奋异常地给她看,可是后来她却狠命地将他推开。其实她并不是在害他,而是救他。
因为彼时的曼月已被嫉恨冲昏了头脑,她蓦然又变换为赤红的凤凰,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冲向天空。你们不是要五彩石吗?好,我给你,我全部给你们!
千年守护天界的神兽赤凤在那日做了一件违背天道的事,她竟然集自己的所有气力去将天捅破了一个窟窿。顿时整个天地就像笼罩在黑暗的地狱之中,无数块五彩石轰隆隆从天而降,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溢。
一道闪光伴着巨雷劈向山头,绮真和木申看到一身红衣的曼月如浴火凤凰般在山摇地动中面目狰狞地狂笑。曼月闯了这样的弥天大祸,所受的责罚将是打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她一开始便是打着玉石俱焚的主意。她要他们与她一起受天谴,一起葬身。
可是谁也未料到,绮真在推木申下山时,却被他反
手一拉,就此骨碌碌地滚下了悬崖,她只觉昏天暗地中塌陷的山石将她埋没,飞沙走石中她抬头望见心上人木申正回头望她,神情焦急地张口唤着她的名字,这样揪心的姿势却永远地僵在了那里。
山风中隐约传来和她一起被湮埋的一句话。
“小狐狸,若有来世,就请你将我忘了吧。”
绮真由于取到了五彩石碎屑,下一世终于能如愿以偿六道轮回投身人胎。而曼月果然也被天界责罚,雷劈电击,一瞬间魂飞魄散。可是木申的结局却有了意外的发展。
神兽赤凤在被打消魂魄前的巨大怨气,弥漫了整座昆仑山,具有神力的五彩碎石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怨念,最后便一块块结成了冰镜,随着怨气的大小,在空气中此起彼伏。而来不及逃脱的木申,也被这种怨念形成的冰镜所封了起来,一封千年。
只是哪怕世上只余一个绮真,三人的孽缘到了下辈子还是纠缠不清。绮真的手轻微抬起,拂过眼前红衣女子光滑如琉璃般的脸庞,温和如玉地告诉她:“我告诉你,其实如若木申不是与我相遇,他是会爱上你的。他曾跟我提起过你。”
话到及止,绮真微笑着看曼月身上的戾气一点点消失,有泪水自她水晶般透明的眼里一滴滴淌下,她稍低下头,嘴角轻轻扯开一点心满意足的微笑:“原来他也跟你提起过我。原来他也是会爱我的。”
她晶莹的泪水透过绮真的指缝,倏忽间便化成了如烟般的气体。这其实并不是泪水,而是冰镜被消融后的水滴。曼月的魂魄早已消散在天地之间,又何来肉身存活。眼前这个曼月不过是她过于强烈的怨念形成的冰镜。
这一个红衣女子自己也是镜碎,她不会幻成赤凤,她在人世间时有时无,曼月的怨念牢牢记得要报复绮真,要让她尝遍自己所受的痛苦,要让她生不如死。
俱往矣
很久以前,小狐精喝孟婆汤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留了最后一滴,然后再投胎转世为人。她为自己留了最后一点模糊的记忆。
她要利用曼月这股强烈的怨念将木申的肉身永远地保存下去。所以她任由曼月的镜碎来安排自己下世的命运,她去狂烈地追求与木申长相相似的男子罗素,可是其实她从未真正爱过罗素。所以她的一言一行其实是由心中意念所驱使故意要将这个文弱书生给吓走,到了最后关头,她更是掐断了两人相爱的可能。
只要曼月的怨念存活一日,木申才会存活一日,尽管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可是在她的所有记忆都被曼月唤醒的一刹那,她突然有了悔意,眼前曼月的镜碎是如此痛苦和疯狂。其实三人中最可怜的倒是这只被击碎魂魄的赤凤,同为女子,不过是爱上了不爱自己的人,她又怎么能再去利用对方的痛楚。
绮真的身畔有一丝丝烟雾在空气中蒸发,曼月的所有怨念,包括她那个成了人形的镜碎,在她善意的谎言中渐渐消融,神兽赤凤不安宁了千年的魂魄终于得到了安息。
树上徒留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托腮望着浩渺无云的湛蓝天空,神情祥和得犹如一尊雕像。
罗素最后一次见到李绮真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的文人好友携着几个青楼的美人郊游赏春,他那时喝了点酒,正诗兴大发,只是刚负手准备妙语成章时,却看到绮真单薄的身影出现在河畔,头发用一支木钗挽成了简单的发髻,冲他微微浅笑,而后便举步上了早已备好的船只。
他被她的少妇装扮惊得有些张口结舌,想了一会儿才开口恭喜她:“原来小姐已成了亲,却不知贵人是那方的公子?”
绮真淡笑不语,低头钻进船舱,小舟渐渐远去,徒留一个摸不着头脑的罗素,怔怔望着随风泛起微波的溪水发呆。
此时的绮真,正轻轻走到船舱的里室,将一个罩着斗篷的人缓缓扶起,在他耳畔细声软语:“申郎,刚才那个书生是不是与你长得很相像?”
有船风稍吹进来,掀开了斗篷的一角,露出森森的白骨,绮真便温柔地重替它遮上,注视着它的目光温和似水。
镜碎已破解,木申被封了千年的肉身自然也就变成了一具枯骨,而且他是与曼月一起受的天谴,魂魄散尽,永生永世都不能投胎成人。
绮真就这样紧紧地拥着他,突然觉得有些困了,便微阖上双目,在恍惚中似乎又听到许多年前,那个清俊英气的少年在山崩地裂间对她大声地喊:“小狐狸,若有来世,就请你将我忘了吧。”
可是木申,请你原谅我,无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