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谋
2011-05-14颜挽
颜挽
楔子
不过是傍晚时分,天色已经阴晦得好似一团浓墨。
临安城昔日车水马龙的林相府如今已是废墟一片,马车声破空而来,在这里缓缓停下。
半晌没有动静。
墙角的黑影瑟瑟发抖,终于按捺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什么人?”车夫眉头一皱,喝道,“出来。”
少年趔趄着走出黑暗,看模样大抵十二三岁,褴褛的衣衫下瘦骨嶙岣,一条腿似乎受了伤,胡乱绑着一块布子,即使在这样暗淡的光影下,依旧可以看见包扎处血迹斑驳。
车中人低低咳了几声,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撩开帘子,递出件袍子和几块散碎的银子。
赶车人一声吆喝,马车很快地走远了。少年低头,正对上衣袍下摆处那个用细线绣上去的字沈。
一
马车琅琅行驶在颠簸的路上。
“公子,今上这么着急把咱们叫回去,莫不是京城出大事了?”一旁的青衣小婢开了口,而她口中的今上,正是当今楚国的天子。
车中榻上另卧了一位紫衣公子,闻言微微一愣。
当年他离开时,大楚皇帝分明言之凿凿,一句“朕成全你”便将派来了这燕北苦寒之地。
如今他被接连七道催归金牌招回京,小婢的担心倒也不无道理。
瑞王返京了。
这个消息以最陕的速度传到了朝中各大派系的耳中。
正在批阅奏折的年轻男子手一滞,朱笔生生在纸上画了一道,扎眼得很。
沈宣洛直接进了宫。
昔日雄才伟略的大楚皇帝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病魔缠身的老人。
“皇上。”沈宣洛看了看老人,漠然道。
“洛儿,你我之间非得如此生疏吗?”
“儿臣不敢。”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景帝叹了一口气,似欣慰又似惆怅:“洛儿,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儿休息一段时间,燕北方面我自有安排。”
“儿臣……”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景帝一摆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一瞬间竞不似个病人:“不必多言,我只有这两个儿子,燕北历练三年已经足够,保家卫国并不是只有血战沙场这一种办法。”
沈宣洛捏了捏拳,复又松开
“是。”
转身退了出去,一回首就看见梧桐树下的白衣男子。
沈宣洛一悸,心却莫名地凉了下去。
也曾有过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
第一次见面,梧桐树下的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似要哭出来。
方桃譬李,莹白如璧,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沈宣洛眼前一亮,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急得一众仆役婢女直在后面嚷
“殿下慢着点走。”
“你在哭吗?”
“走开。”少年的脾气果然不是很好。
“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让父皇帮你教训他。”沈宣洛不依不饶,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嘴笑,“我爹爹是皇帝,所有人都怕他的。”
少年冷笑着转身就走,不理会身后声嘶力竭的呼唤。
从那以后,沈宣洛却像苍耳一样黏住了少年。
他从宫人们口中得知,少年正是皇后的儿子,赫赫有名的护国大将军白赭是少年的外公。
少年名叫沈清殇,是他未曾谋面的哥哥。
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皇后病重。沈洁殇想找景帝来看自己的母后,没想到还未见到景帝的面,便被侍卫拒在了门外。
难陉不给,也好脸色。
沈宣洛想通了,便不再介怀少年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直到有一天,他和林相家的小公子因为一点小事掐上架了。他打不动了,嘴一撇就开始哭,扑腾着两只小腿边哭边骂:“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叫我哥哥来……揍得你满地找牙。”
沈清殇正好从旁边经过,闻言却是一怔,居然走过去把滚得灰不溜秋的他从地上拎起来,仔细擦拭干净。
自此,算是默许了他的形影相随。
变故是发生在皇后试图毒杀他的时候,还是父皇想要废太子的时候呢?
犹记得那天,皇后微笑着留他在永宁殿中用膳。他准备喝汤的时候,却被沈清殇抢了过去一饮而尽。一瞬间,他看见皇后变了脸色,颤抖着高声传唤太医。
后来,他才知道汤里下了毒。沈清殇从母亲异常的表现上隐隐觉得不对劲,来不及多想便抢先喝了,没想到却让爱子心切的皇后不打自招。
幸亏救治及时,沈清殇保住一条命,醒来那天却听到母亲逝世的消息。
宫人说,景帝知道此事后龙颜大怒,本欲将皇后赐死。正巧白赭将军在与敌国交战时战死沙场,景帝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到底只是将那已是半疯的妇人打八冷宫,没过多久皇后就病死了。
沈清殇因此意志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传出景帝想要废太子的消息,尽管最终不了了之。
但是两人仍旧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
二
京城的局势变得越发云谲波诡。
景帝膝下只有两个儿子,病重之际突然把瑞王自燕北召回,却又迟迟不委以职务,谁都摸不清老皇帝心里在打什么盘算。
朝中官员迅速分成两派,以丞相等人为首的守旧派支持太子,而林氏旧部和兵部则偏向军中威望甚高的瑞王。
深夜,瑞王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大概三十岁上下,一张脸清癯瘦削,眸子却又分明深不见底。
沈宣洛语带哽咽,上前深深一揖:“洛当日匆忙离京,朝中府上多亏邬先生周旋照顾,先生高义,洛感激不尽。”
来人正是翰林院典簿邬士昀。
邬士昀伸手扶住他:“王爷不必多礼。”顿了顿,又道,“王爷此次回京,不知有何打算。”
“我回京城,不过为了帮故人洗刷冤屈。”
“可是三年前,林氏满门被诛一案。”
“正是。”
半晌,邬士昀方道:“洗刷旧日冤屈,谈何容易。殿下可还记得林氏当日被扣上的罪名?”
沈宣洛心下一震。
又听他接着道:“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三年前尚且无人敢为林家伸以援手,更何况现在,除非……”
沈宣洛定定地望着他,恍然明白他深夜造访的用意。
景帝病重,朝中不乏渴望出人头地的谋士,欲要毛遂自荐趁乱择主。赌锚了至多殒命,赌对了却是从今往后位极人臣。
果然,他话锋一转:“唯有殿下登基之日,才是故人沉冤得雪那天。”
沈宣洛侧转头,淡然地望了一眼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忽然道:“洛自认资质平庸,平生也无甚追求,唯愿能够安度此生。先生有鸿鹄之志,何以偏偏选中我?”
邬士昀眸光一闪,恳切道:“邬某早年曾受柔妃娘娘大恩,某虽不才,却也知道知恩图报,是以始终不敢忘记娘娘当年因何事郁郁而终。尽管邬某势单力薄,倒也想试上一试,以慰娘娘在天之灵。”
沈宣洛面色一白,犹如平地风起,记忆从心底深处破土而出。
沈宣洛的生母柔妃在遇见景帝之前,不过是皇后身边一个普通的宫女。后来阴锚阳差被景帝看中,不仅摇身一变成了宠冠后宫的贵妃,家中父兄更是因此飞黄腾达。随后凭借景帝有意无意地放纵和扶持,柔妃的家族慕氏竟迅速成为能够与白氏平起平坐的大楚第二大家族。要知道,白氏今日在楚国的地位,是护国大将军白赭凭借多年赫赫战功换来的。
慕国丈被突如其来的权力冲昏了头,不仅没有感谢天恩浩荡,反而生了取景帝而代之的荒唐念头。
临安城的人们不会忘记佑康十七年冬天,整个午门血流成河。慕氏一族除圣眷正隆的柔妃外,再无活口。起因是当朝慕国丈被查出通敌叛国,证据确凿。
景帝那次着实气得很了,事后不顾柔妃的苦苦哀求,下令死者牌位不许八宗祠。柔妃因此一病不起,郁郁而终。
沈宣洛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淡淡地下了逐客令:“容我再考虑考虑。”
邬士昀颔首,躬了躬身,拉上风帽沿来时路去了。
青青关上门,迟疑道:“公子真的要去争那皇位吗?”
沈宣洛一愣,看向她。三年前,前往燕北途中,她饿得奄奄一息,倒在路旁,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睁她救起,后又怜她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带在身边做了贴身侍从。
他抚了抚她的鬓发,语气竟隐含宠爱:“青青不喜欢?”
青青摇了摇头,犹疑了一下,又点点头,目光中隐含期待“做了皇帝的话,还能回燕北吗?”世人都说燕北气候恶劣土地贫瘠,可是她却觉得她在燕北度过了最喻快的三年。没有钩心斗角,也没有尔虞我诈。
书房里一片寂静,沈宣洛沉默着避开少女灼灼的目光。
窗外夜凉如水,冷风呼啸,怕是要变天了。
三更,一道黑影从王府闪出,兔起鹘落间,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三
翌日,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大事。
御史张大人于前天夜里回家途中遇刺身亡。
朝堂上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有官员遇害的消息传来。大理寺卿、翰林院编修、中书侍郎纷纷遇刺,都是一刀毙命。
两派官员相互弹劾的奏折堆积如山,许久不问政事的景帝也带病上朝,责令京兆尹限期破案。
下朝时,一个长须微胖的官员亦步亦趋地跟在沈清殇身后。
官员左右环视一圈,低声问:“依太子殿下看,此事跟瑞王有无干系?”
沈清殇斜了他一眼:“瑞王向来心慈手软,怕是没这狠绝的魄力。”语罢,脑中却蓦地出现一幅画面,尚是幼年时期的沈宣洛跟在他的身后,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
“该死。”他甩头,挥拳打向身旁的树木。
官员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哪里招惹到了沈清殇,赶忙跪下忙不迭地说:下官该死。”
沈清殇面色阴鸷,摆了摆手。
既然那个人自己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上,那么,就别怪他狠辣无情了。
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发誓,皇位他势在必得。
留仙楼是临安城里最大的茶馆。
此刻茶馆内座无虚席,正中间的高台上有人唾沫横飞地说书,四周不时传来阵阵喝彩声。
沈宣洛和青青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对周围的喧闹竟是恍若未闻。
“公子,太子殿下好端端的,为什么约咱们来这儿?”青青问道。
沈宣洛摇头:“等他来了自然就知道了。”沈宣洛心中也正疑惑,近来两个派系越发剑拔弩张,私下沈清殇见着他也从来没什么好脸色,昨天却突然差人送来帖子,约沈宣洛今日午时在留仙楼相见。
正思量间,沈清殇已经带着侍卫出现在楼梯口。
“大哥。”沈宣洛声音一紧。
沈清殇坐定,嗤笑一声:“时至今日,瑞王又何必惺惺作态,你这声大哥,只怕本宫当不起。”
沈宣洛一震,略微有些失神:“大哥何须如此,你知道我向来无意皇位之争。”
沈清殇冷笑:“你是无意,他却有心,不然何必匆忙把你从燕北召回?”
这个他,自然就是景帝。
沈清殇又说:“自小他就不喜欢我,学业上你稍有进步他便赞不绝口,而我什么都力争做到最好,却还是换不来他的一丝关注。好几次你闯了祸,我主动替你扛下,就只为了多和他相处片刻,听他对我说几句话,哪怕只是训斥。”
沈宣洛一惊,瞬间恍然大悟沈清殇这些年疏远他的原因。不是因为皇后的死,也不是因为景帝想要废太子,而是因为,景帝把所有的爱和关注都给了自己。
“我告诉自己,终有一日我会让他后悔。“沈清殇面色阴鸷,“所以,自你回京那天开始,我们之间就注定了不死不休。”沈清殇说着抛出一物,“今天叫你出来,只是为了把你的东西还给你,兄弟二字今后不必再提。”
沈宣洛木然接过,是一樽小小的佛像,却是他亲自去寺庙为沈清殇求来的。那时沈清殇得知皇后逝世的消息再次病倒,他急切问只得寄希望于神佛,希望它能保佑沈清殇早日康复。
往事已矣。
沈宣洛喃喃地问:“大哥可曾后悔过?若是当初任我喝了那药,也尉不会再有今日的困扰。”
沈清殇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传来喧闹声,有两桌客人发生冲突动起手来,混乱中一柄飞刀失手向着青青的位置刺来。青青正欲避开,一只手猛地伸出来拽了她一把。
她抬头,发现拉开她的人正是跟沈清殇一起进来的侍卫。这人进屋后就一言不发,只是静静伫立在沈清殇身后。
青青粲然一笑:“谢谢。”
侍卫却有些惊慌,紧张地摆了摆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莫非他是个哑巴,青青暗想,忽地觉得侍卫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主仆二人各自沉思,也因此都忽略了沈清殇眼中一闪而过的诡异。
四
回府以后,沈宣洛闭门谢客,只在夜里几次寻了邬士昀来,谈话前也事先遣散了所有侍从。
京城日趋平静,看似古井无波,但是有心人不难发现,京里京外的驻防军队越来越多,大楚的天怕是要变了。
这天夜里,邬士昀早早就来了,青青像往常一样带上书房的门,却没有立即回房,而是闪身进了西院一间空置已久的厢房。
没过多久,一道黑色的身影纵身掠起,迅速融入无边的夜色中。
黑衣人左弯右拐,似是对这一带地形极熟。
大约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他终于在城郊一片乱石间停下脚步。乱石四周杂草丛生,靠近中心的地面颇有些起伏,看上去倒是有些像坟冢。
夜凉如水,寒风似刀,黑衣人默然伫立。蓦地右手微微一动,也不见有倒可动作,掌中已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银光迅疾如电刺向远处一袭白衣。
“故人的命在对方手里,换了我是你,便不会轻举妄动。”来人轻松躲过杀招,居然是沈清殇。
黑衣人一愣,似乎在思索对方话里的深意。
沈清殇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我该称呼你是瑞王府侍女青青,抑或,林相府千金林青青?”
黑衣人目光一紧:“你怎么看出来的?”语声清脆,果然是青青。
“林小姐自回京以后,竟有三次深夜来此祭拜亲人,被我的人发现。从而我推断你就是三年前漏网的林家幼女。”沈清殇话锋一转,“而林惊风见了你以后居然惊慌失措,让我进一步肯定了你的身份。”
林惊风正是昔日林相府家臣,经常在林府出入,他不信林青青会不知道这个人。
果然,青青一震,猛地反应过来:“那日茶馆相见,你身后的侍卫就是林惊风?”难陉她那日觉得眼熟。
尽管如此,青青仍旧犹疑不定。
沈清殇诡秘一笑,自袖中掏出一块令牌丢给她:“如此一来,林小姐该相信了吧?”
青青低头查看,玄铁令牌正面的林字笔力虬劲,正是林府家臣所有。自此林惊风的身份确认无疑。她顿生警觉:“太子殿下果然心思深沉,处心积虑制造机会让我和他见面,只怕不只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那么简单吧?
沈清殇大笑:“跟聪暇人说话就是爽快,若是林小姐愿意帮本宫一个小忙,事成之后你二人必定可以团聚。”说着他靠近林青青,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话音刚落,青青猛地拔出匕首,抵在他的颈间,冷笑道“凭什么笃定我一定会任你摆布?”
“单凭一个林惊风当然不够,可是,若是加上林氏满门的血海深仇呢?”沈清殇语调轻柔似劝似诱,林相一生清廉,之所以落得个意图谋反的罪名,不过是因为跟慕氏走得太近,受了池鱼之殃罢了。”
青青面色越发苍白,手中的匕首终于在沈清殇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他说:“只要林小姐愿意出手相助,待得本宫登位那天,就是林氏平反之日。”
沈清殇冷笑着看向失魂落魄的少女,知道自己赌对了。
青青回到府中,正赶上邬士昀面色铁青地出来。
邬士昀胸口剧烈起伏,似是气得狠了。半晌,方长叹一声“才隽志疏。”拂袖自去了。
书房中,沈宣洛的脸在烛光下晦暗不明。
青青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半晌,沈宣洛忽地喃喃道:“今天,正好三年了。”
“什么三年?”青青不解道。
“林家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满门抄斩。”
仿佛被一瞬间被击中,青青笑得有些牵强,她当然记得,只怕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今夜她本就是去祭拜亲人的。
沈宣洛垂眸自言自语:“当年事发时,如果我能够早一些知道,至少可以做些努力。”
恐怕没有人知道,他一直把林相当做老师来尊敬,皓首穷经的老者教会他许多书本以外的东西。得知林氏一族被当做乱党处死时,已经是事发三日之后。
那时他因母妃的死夜夜做噩梦,难以安寝。宫人们自是不敢再拿这种事来打搅他,他是从他们的一次闲谈中无意间听见的。
可是已经来不及。
等他赶去的时候,连林府都已经被付之一炬。
青青握住他细瘦得好似一折就断的手腕,怔怔落下泪来。
沈宣洛伸手帮她擦去眼泪,话锋一转,忽然问道:“青青家是临安?”
青青一愣,点了点头。
“我从来不曾问过你的来历。可是自从回临安以后,你每天夜里等我睡下便出门,天亮才归。”沈宣洛叹了一口气,“你刚才出门了吧?”
他的语气刁_是在询问,而是像陈述事实一样肯定。
青青心头一震,蓦地跪了下来。
沈宣洛却摆了摆手,阻止了她未出口的话:“不必解释,每个人都有过往。我从前告诉过你,做倒可事情只要问心无愧便好。
顿了顿,沈宣洛又说:“待这边事隋了结了,你随我回燕北吧。”
青青猛地抬头,忽然就记起上次她问他的那句话:“做了皇帝的话,还能回燕北吗?”这是不是就是他的回答?
屋内烛影飘摇,窗外落花簌簌。
五
寒露一过,天越发冷了。
苟延残喘了许久的大楚皇帝终于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众人开始觉得不对劲,先是早朝突然停了,然后开始有人发现,四道宫门的守卫严苛胜过以往任何时刻,紧接着一连几天瑞王被传召入宫,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被拦在了宫门外。其中,也包括当朝太子。
异变发生在一个逼仄沉闷的夜里,两万守城官兵把皇宫围了个密不透风。宫中当值的御林军守卫匆忙中还没来得及抵挡,便被大批蜂拥而入的官兵制住了。据御林军统领来报,太子带的人是从西华门进来的,开门放敌军进入的正是瑞王殿下的贴身侍女。
沈清殇带亲卫进入房间的时候,沈宣洛正倚床而坐,床上老人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似是睡着了。
沈宣洛一动不动,即使看见低头尾随在众人身后的青衣少女,也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清殇冷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看向床上的老人,恨恨地道:“这结果,想必很让你失望吧?”
从小这个人就不喜欢他,他做什么都不如沈宣洛。直到沈宣洛负气远走燕北,他心中终于有了一丝希冀,会不会,从此那个人的目光能够在他身上稍作停留。
可是没有,他的父亲从那以后开始处心积虑在朝堂中扶持林氏旧部,又在病重之际义无反顾地把沈宣洛从燕北召回,心意昭然若揭。
自此,他终于绝望。
无人回应,空气沉默得好似结了冰。
沈清殇咬牙,歇斯底里地冲他吼
“你睁开眼看看,即便你费劲心机想把这天下给他,赢的人还是我。”说完仰头大笑,笑声到最后竟变成低低的呜咽。
努力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老人再也听不见了。
其实自进门那一刻他便已经看出,老人虽然意态安详仿若沉睡,胸口却早已没了起伏。宫人们也都眼眶泛红,低低抽泣。
“他可有说什么?”沈清殇闭了闭眼睛。
沈宣洛抬头,涩然道:“他说,他此生亏欠最多的,是你。”
沈清殇忽然间浑身颤抖。
沈清殇忽然想起往事。那时候他和沈宣洛还很亲密,一次玩闹中,沈宣洛把玉玺摔坏了一角。景帝发现后怒不可遏,问是谁干的。沈宣洛战战兢兢刚要开口,便被他悄悄拉住了袖子。最终,他低头认了锚。盛怒之下景帝罚他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两天两夜,直到他因体力不支而晕倒。那~刻他的心里竟隐约有些欢喜,毕竟,这次他的父亲总算不能再忽视他了,尽管他为此也付出了代价。可是后来他竟然得知,事后沈宣洛难忍愧疚,还是向景帝承认了一切。景帝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摆摆手说算了。那一瞬间,他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恨意。
他以为他恨这个人,可是如今他终于明白,他在乎的从来都不是皇位。费尽心机做这一切,其实不过想让他的父亲像对待沈宣洛那样,时不时地对他微笑一下,称赞一句而已。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变故陡生。
趁周围侍卫反应之前,青衣女子迅速拔剑,反手抵在沈洁殇的咽喉。
沈清殇愕然,随即大喝道
“林青青,你反了不成,别忘了林惊风还在我手里。”
“恐怕要让太子殿下失望了。“林惊风大笑着进门,邬士昀和几个端着托盘的宫人跟在他的身后。
邬士昀朝沈宣洛微微点头:“城外骁骑营将士支援得及时,皇城叛乱已解。”
沈宣洛轻轻松了一口气。
林惊风朝沈宣洛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林惊风见过瑞王殿下。”他便是那日在茶馆跟在沈清殇身后的侍卫。三年前,林家出事那天他正巧外出,幸而躲过一劫。之后他隐姓埋名在市井,只待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敌。朝中众多官员正是为他所杀,皆是林氏一案中,为了一己之私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
“今天的一切你早有安排?”沈清殇恨恨地盯着沈宣洛。
沈宣洛点头:“那晚你们见面,青青回府以后便坦白了一切,她是三年前侥幸逃脱的林相幼女,而你发现她的身份以后,利用林晾风逼迫她在宫变时里应外合。
当他得知真相的时候也很是惊讶,更令人称奇的是,原来早在他救她以前,他们便已在林府废墟前见过一次。正是他刚得知惨案,赶去的那晚,林府门前的细瘦少女就是侥幸逃过一劫的林青青。
世事果真难以预料。
“城门大开的时候,青青便顺势把邬士昀放了出去,向城外骁骑营求援的同时也把林惊风救了出来。”
沈清殇狷狂大笑:“我自认算无遗策,却还是看不透这人心。成王败寇,本宫无话可说。”说完仰头狠狠迎向剑刃。林青青想不到这人的性子竟然这么狷介,慌张收了剑,任他跌坐在地上。
邬士昀掩不住喜色,拱手看向沈宣洛:“新君继位一事,先皇病中曾留下旨意……”
“我看看。”不待他说完,沈宣洛就从托盘里拿了那明黄色的卷轴,也不细看,稍稍用力,整张布帛顷刻间化为齑粉。
“殿下。”邬士昀面色青白,脱口惊呼。一路走来他已看了卷轴的内容,景帝匆忙把瑞王从燕北召回,果然打的就是传位于沈宣洛的盘算。甚至早在三年前,盛怒之下答应沈宣洛自请戍边的请求也是为今天未雨绸缪。毕竟,兵权才是坐稳那个位置的根本。可是如今,先皇遗旨被沈宣洛毁掉,叫他怎能不大惊失色。
“不必看了,先皇旨意,待他百年之后,即刻由太子殿下即位。”沈宣洛淡淡地道,“此乃先皇亲口所说。”
“可是——”
“邬大人想抗旨不成?”沈宣洛凛然呵斥,看向邬士昀一字一字道,“还是,邬大人觉得本王假传圣旨?”
“下官不敢。”邬士昀和他对视片刻,终于,低头木然道。
众人跪下高呼万岁。
景帝在这世上最后的一刻说过什么,想过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哪怕他还是最顾惜沈宣洛,哪怕一次也没有再提起沈清殇。沈宣洛转身要走,决意将一切秘密,独自担下。
“为什么?”沈清殇抬首,喃喃问道。
“因为,我们是兄弟。”沈宣洛头也不回。
沈清殇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没想到事隔多年,沈宣洛仍旧记得这句话。
当初因为玉玺摔坏一事,他在御书房前跪了两天两夜。事后,沈宣洛哭着骂他傻子。他却只默默擦掉沈宣洛脸上的眼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比你大,当然要护着你。谁让我们是兄弟。”
恍若隔世。
尾声
佑康二十一年,景帝崩。新皇即位,改年号元德。
新帝上任以后,立即着手翻查佑康年间的旧案,后宣布昭雪林氏一族一百三十七人冤情。同年,下旨令慕氏一族牌位入宗祠。
瑞王府。
青青手脚麻利地解下鸽子腿上的书信,递给一旁的沈宣洛。
信上写道欠你的,朕已经还清。
几乎可以想象沈清殇写信时别扭的表隋,沈宣洛忍俊不禁,最后的一点遗憾也终于释然。他转身唤了青青上车。
夕阳下,一辆马车缓缓驶出临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