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误东风醉春风
2011-05-14苏茜
苏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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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们会因为傲慢,或者偏见,错看一个人。因为这种武断。拒绝别人的真诚,可能将爱情挡在了门外,可能少了一段可能的友谊,可能错失的是整个世界。还好。女主角足够幸运,十年了,等候她的心还在,她也终于看清自己曾经遗落珍宝。所以,少一些执拗,敞开心门,你会收获更多。
1
“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东风误”用来形容贾朝月,再合适不过。
她运气好,东风不在了,春风却还在原地等她。当方慕白再次出现在她面前,赠给她巨大的钻石戒指说要娶她时,她点头同意。就这样,她这个名声欠佳、家道中落的贾家五小姐,风风光光地嫁给了扬州城的富豪、当年的酸秀才方慕白。
出嫁行的是中式礼仪,她穿着繁复沉重的大红喜服,戴上凤冠盖着盖头坐在轿子里,从扬州城东的贾府颠簸到城西的方园。
贾朝月本是作风西化的人,却对这次的中式婚礼没有半点意见。只是在方慕白在轿欠躬身等她趴到背上时,她想起了多年前方慕白追求她的事情。
当年她刁难方慕白,让他换下长衫,穿西装打领带和她去教堂祷告。方慕白家是前清的官宦世家,四世同堂,家人都是老古董。那时削发令还没颁布,方家老小都没剪掉辫子。方慕白扭扭捏捏地说,长辫子的人穿西服不伦不类。她佯装发怒弃他而去。第二天去教堂,却见方慕白穿了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西服在门口等她。
当时的贾朝月看他不顺眼,自然能挑出不妥。她指责方慕白没穿皮鞋而穿布鞋,真是老土。方慕白只是低眉顺眼地听她念。最后她一句,看见你真没心情做礼拜,然后拂袖而去,将方慕白晾在教堂门口。
而如今她家败落,方慕白这个她眼中的酸秀才开办工厂成了富甲一方的爱国实业家,和以前的形象大不相同。他穿着长衫马褂在等她,她欣然趴到他背上。
方慕白很高很瘦,趴在他背上就像攀附在竹竿上一样。要是以前,她心中定会千般牢骚,如今却只有心疼一念。在她的认知里,再赢弱的男子到了年岁,必然是要发福的。方慕白已经三十岁了吧,怎么还是这般瘦,瘦得硌人。
她与方慕白已十年不见,这十年她都待在香港。香港男子瘦的大多皮肤黑,她从盖头缝隙里瞅见方慕白的后颈,却白得透明。他已经剪去辫子,脑后的短发与衣领摩擦变得有点凌乱,让她想伸出手去抚平。因为长期戴眼镜。他耳后被眼镜架压出一个浅浅的坑来,撩拨得人想用手去摁。
他怎么这么可爱起来?这一刻,贾朝月只想和这个人白头到老永不离弃。这种想法,只在她年少的时候有过,对象是那个东风,她以为此生只会这样想一次。
看来爱,的确是一件柳暗花明的事。
贾朝月在盖头下微笑起来。
可她没想到居然在新房独坐到天明。凤冠压得她颈椎痛,让她不能抬头;盖头遮住她的眼,令她不见天日;整日滴水未进,使她耳鸣不能闻。
直到天色发白才有人进来,说了一句:“换衣服去给我父母请安吧。”
声音很小,却清楚明白;语气轻松,却不容反抗。
于是贾朝月帮他思索一夜的,他是不是喝酒醉了病了累了摔了等等不进洞房的理由,都破灭了。
2
贾朝月父母俱全,兄弟姐妹也有好几个。可是她找不到谁可以诉说。
如果她告诉别人方慕白的冷落,大概无人肯信吧,她都不肯信。她出嫁的时候,陪嫁品中有一张雕工精美的红木矮榻,如今就摆在她新房的外屋。贾家虽不像十年前那样风光,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像样的嫁妆还是拿得出几件的。那张榻成了方慕白的床,他每日晚归在榻上歇息,早晨又早早地起来收拾好被褥。
贾朝月躺在在里间的大床上,床是三进门格的宁式红木雕花大床,每一进都悬挂着轻纱。床宽五尺,床上铺的是上等丝被,还有美娇娘横卧于其上,他却选择睡在外间的冷榻上。
方慕白如此冷落她,却又时不时地让人送些名贵首饰、奇珍异宝来,也不给她任何解释。
贾朝月若是曾经的贾朝月,早就打破沙锅问到底,跟他讨个明白。如今的她,话在喉头,却也问不出来。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让方慕白魂牵梦萦骄纵张扬的贾家五小姐。在香港的十年,她偶尔会想扬州人怎么看待他,又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无聊。她向来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她追着余年到香港,就没想过会再回扬州。
当年她苦恋着她二哥贾朝奇的朋友余年。贾朝奇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办了个报社,余年是报社的记者。方慕白在她眼里不过是个酸秀才,没趣的老古董。余年穿西装,行事西派人又博学潇洒,迷得她晕头转向。
她父母哪里肯将女儿嫁给余年这个穷小子,她闹了一次又一次,父母准了才发现,原来余年不准。余年只说要去香港,让她借钱给他。她以为余年拿了她的钱,就会感恩戴德,没想到一去不返,书信都没一封。她顿时沦为笑柄。当时不知道方慕白给家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家的老古董父母居然数次请媒人上门求亲。她还是不肯嫁,借读书之名追到香港。她当余年是嫌弃她太刁蛮又没学识,于是苦心读书,等着余年看得起她的那天。
没想到一等就是九年,她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等成了二十五岁的老处女。去年余年却送来喜帖,并归还当年向她借的钱。她才觉香港待不得,回了扬州来。
贾朝月回来后,扬州人的议论确实让她大吃一惊。就算她的脸是铜墙铁壁,也该被那些闲言碎语烧化了。香港待不得,扬州也容不下她,她一度想出国留洋算了。可惜家中兄弟分家,父母也出不起那些钱送她去国外逍遥,她在学校学的洋文,在扬州也无用武之地,赚不来钱。她要去上海,家人又不许,说女孩子怎么可以抛头露面。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方慕白穿着米色长衫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突然觉得,那些洋派男子的西装皮鞋好生庸俗。她为了与他映衬,将西式装扮都收起来,翻出旗装来穿。扬州因为有方慕白,流言都变得可以忍耐。婚后她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侍奉公婆,读书写字刺绣持家。
如此这般,方慕白却要冷落她。
以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爱上方慕白,烦他都来不及。如今恋上他后,回忆起曾经刁难欺负他的种种,再看现在方慕白的种种,顿觉悔不当初,果然是报应。
她知道自己没有责怪方慕白的立场,她更没脸去质问他当初许下的那些誓言。就像她爱过余年又忘怀一样,她怎能指望有人能爱自己一世,不计前嫌,不计得失呢?
他冷落她,根本称不上报复。
3
这日听丫鬟说,表小姐从苏州来了,说罢欣喜地往前厅跑去。贾朝月心道,这个表小姐是什么人物,这么讨人喜欢。
还不等她出去,就见一个女孩挽着方慕白的手进来。
贾朝月看不到那个女孩,只看到方慕白面上的笑。他从不曾那样对自己笑过,眉眼里都是欢欣。
“表嫂!”
那女孩穿着一身骑装,衬衫马甲,锃亮的马靴。刘海烫了卷,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英姿飒爽,果然讨人喜欢。
“这是田幼南,我小姨的女儿。”方慕白介绍了一下,又要带着田幼南走。
“表哥你走吧,我陪表嫂聊天,你快走快走!”田幼南自来熟得很,驱赶般将方慕白赶了出去。贾朝月心中又叹又笑,叹的是这田幼南和当年的她何其相似,笑的是方慕白悻悻然出
去的样子,似曾相识。
“我娘说起过你,把你说得天仙一样,我表哥高攀不上。原来也不过如此嘛,听说你家现在败落了,怎么,看我表哥发达了,就愿意嫁给我表哥了?”
贾朝月没有接话,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还是说,你在香港被人抛弃,回来有人娶你,你就迫不及待地嫁过来了?”田幼南一脸刁钻,贾朝月莫名想笑,又怕笑出来她更恼。
田幼南见她不吭声,越发来劲。
“你以为我表哥为什么娶你,别以为他对你不能忘情,只是兰汀姐姐不在了。要不是看上你……”
“幼南!”田幼南话未说完,被折转回来的方慕白截住话,领着出去了。
贾朝月傻傻站着,方慕白走时看了她一眼,怨气十足。
他怨她什么?兰汀是谁?她还有什么值得他看上?
说来丢人,她其实幻想过,方慕白娶她是因为他对她不能忘情,冷淡她是为了让她意识到当年的错误。现在看来,她还是太天真了些。
她多方打听,终于打探到兰汀的消息。
原来那年她去香港后,方家父母曾给方慕白定了一门亲事,苏州兰家的独生女。兰家也是前朝官宦,后做机械化纺织厂发家,与方家是故交。
听说是那兰小姐先恋上方慕白的,两人的亲事定下后,恰逢兰家要在扬州建分厂,方家入股,厂子建起来后大赚了。
哪想世事弄人,兰汀居然移情别恋,恋上来给自家维修进口机械的瑞士工程师,一个金发碧眼的大胡子,她竟悄悄跟人跑到瑞士去了。兰家人自觉丢了颜面,扬州纺织厂的股份也不要了,送给方家权当赔礼道歉。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对方慕白的打击有多大,反正自那以后,任他父母嘴皮子磨破,他也不愿再提娶亲的事。他将纺织厂做大,又在山西投资了煤矿铁路。一改往日的形象,对国事也关心起来,做慈善、加入爱国基金会,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贾朝月回扬州来。
贾朝月听到这些,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笑,又恼恨自己太无情了些。她十年前就知道,那时的方慕白性情温和,任人怎样都可以,他不会生气。这种性子说起来该很好,但年少的女孩子难免会觉得太死气沉沉,比方当初的她。
想来他是受了不小的打击。少年时恋慕的,全然不管自己的情深款款,追着别的男人去了香港。恋慕上自己的,居然移情别恋,跟大胡子跑了。
贾朝月觉得他好可怜,好可怜。
所以这天晚上,她不肯回大床上睡了。她就守在他的榻前,一言不发。
方慕白躺了半晌,爬起身道:“这么晚不去睡觉?”
“我就想和你说说话,我知道兰汀的事了。”
昏暗的灯光下,贾朝月清楚看见他额头上暴涨的青筋。
“你是要笑话我吗?”
“没有,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娶我?”
方慕白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穿衣起身出去,再没进过这房门。
这是贾朝月第一次见他生气。她不懂他在气什么,她只是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她怎么猜,都猜不到答案。
4
没想到三天之后,贾朝月阴错阳差地知道了答案。那日是她母亲的寿辰,方慕白陪她回家祝寿。他在人前是极给她面子的,虽然这几日不曾回房,也不曾回家,家人当他是住在工厂里了。
方慕白准备的寿礼极珍贵,一株千年人参。贾朝月的父母连连称奇,她母亲还悄悄跟她说,没想到她命这样好,能嫁到方慕白这样的如意郎君。
她苦笑,脱身往院子里去。
走了几步,就见她二哥贾朝奇与方慕白在门廊处说话。她走近一听,大吃一惊。
她家原来是大地主,后来哥哥弟弟们奢侈无度,坐吃山空了。二哥贾朝奇倒是有些志向,三十郎当岁也不结婚,就和一群朋友天天预谋做大事,振兴中华。可惜才能不够,又运气不佳,做什么赔什么。如今贾家分家,分到各兄弟手里的家产少得可怜。
她家在扬州城外运河旁有一块地,用来建工厂位置极好。她父母不肯卖,那是最后的家底了。
“慕白你放心,我已说服家父家母了,那块地用来给你建工厂。我三弟最近也打那块的主意,说是要高价卖给日本人。再高的价格也比不上我们是一家人,你是我妹夫,给你我们放心……你们成亲前你就来找我说过,当时我不答应,我承认是我不信任你。但如今你和我小妹这样恩爱和睦,我是放心了……”
贾朝月急忙退回屋内,又惊又气又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娶自己,处心极虑地在人前演戏,为的不过是一片荒地!难怪那日他要止住田幼南的话,田幼南说他是为了她的什么才娶她,原来是这个。贾朝月气急了,不是急自家的地产,急的是,原来他真的已对自己无情了!
她回到自己未出嫁时的闺房,趴在落满灰尘的被褥上大哭一场。她哭得那样伤心,比当年余年远走香港,比收到余年的喜帖,还伤心万倍。
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看着手上方慕白送给自己的钻石戒指翡翠手镯,心想,你这是给我点甜头稳住我呢。是不是你拿到地契那天,你就要和我离婚呢?
她当下就做了决定。
贾朝月的父母向来是不防她的,因为她没什么心眼。所以她偷偷摸到他们屋里,偷了保险柜里的地契,他们都没发现。
贾朝月又找到她三哥,拿话套他,问他,最近是不是和外国人来往。
她三哥自然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贾朝月说:“三哥你放心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慕白我都不说。”
她三哥这才把卖地原委跟她说了。原来日本人想在运河旁建化工厂,看中了他家的地。但政府规定不能将地卖给外国人,他只是想和他们签一份几十年的合同,多换点钱。没想到方慕白出来横插一段,要把地买了。碍于方慕白与她家的关系,她父母就同意了。
贾朝月沉吟半晌,问她三哥要了那外国人的姓名、住址。
回去的路上贾朝月坐在汽车后座,看着前座的方慕白,心想,我可不会让你如愿。
不信你等着瞧!
贾朝月在香港时学了英文,日文、葡萄牙文也都会讲。
这日她换下婚后的笨重旗装,翻出洋装、遮阳帽、高跟鞋来,打扮妥当后大摇大摆地出门,招了辆黄包车往日本商会会所去。她完全没发现,田幼南见她行踪诡异,也雇车跟了来,看着她进门去。
贾朝月先通报了贾家小姐这个身份,马上就有人领着她往楼上雅座去。
那个叫新田友三的日本人很客气地和她寒暄两句后,直截了当地问她:“你说要和我们谈生意,你有和我们谈生意的资本吗?”
于是,她拿出了她偷出来的地契。
新田友三先是一惊,然后大笑道:“贾小姐,你就这样把地契拿出来,不怕我扣下不还你?”
她想说不怕,但抬头看看这幽暗的和室,想起门外那些武士打扮的男人,真的害怕起来。这个新田反复无常的性子,也让她十分厌烦。
“新田君说笑了,你拿这地契何用?没有我和你签订合同,照我们政府的规定,你没有权力使用那块土地。”她勉强稳住情绪。
“哈哈哈哈,贾小姐真是聪明。”
新田站起身,伸手拿起刀架上的武士刀,“噌”的一声拔出来。贾朝月就是胆子再大,也被吓到了。
“贾小姐,你们东北的张大帅,也不敢说我们大日本帝国没有权力使用东北的大片土地吧?”他语气狂妄,半是炫耀,半是威胁。
贾朝月真的后悔冲动跑来这里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
平安出去,更别说和人谈生意。她以为自己与洋人打过交道,会说日语,和日本人谈生意就该没问题。但她没想到,这个日本人和她在香港学校遇到的交流学习的日本学生,会那么不同。
“新田君,我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哎,贾小姐,既然来了,不如我们现在,就把合同签了吧?”不等她起身,新田走到她背后,将手按在她肩上。
贾朝月毛骨悚然,他这是要强买强卖?
她心想,完了完了,谁来救我。
慕白,快来救我。
5
“新田先生,贸然来访,见谅。”
和室的门被拉开,一袭月白的长衫飘进来,可不正是方慕白?
贾朝月心中的大石头落地,望着方慕白,几乎要哭出来。方慕白却并不看她。
“哦,原来是扬州爱国商会的方先生。方先生,有何贵干?”这新田友三的中文蹩脚得很,语气也很轻浮。
“是这样,内人今日突然花枝招展地出门,我当她约会情人,想来捉奸拿双。”方慕白说得轻松,一点都不像是捉奸的丈夫。但他的表情严肃得很,新田友三被唬住了。
“捉奸?捉奸为何到我们会所来?我记得不错的话,方先生可是一向不屑结交我们日本人。”新田讽刺道。
“当然是我内人和她的奸夫在这里,我才会跟来这里。”
“你内人?你内人是何人?奸夫又在何处?”
方慕白抬手指向贾朝月说:“我内人在此,奸夫嘛,就是新田先生你了。”
“巴嘎!”新田手里握着刀,听方慕白这样说,暴怒起来。
“新田先生你不要动怒,你可以问问这贾小姐,她是不是我内人。”方慕白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贾朝月跪坐在地上,听他左一个捉奸,右一个奸夫,气得头上要冒烟了。被他这样看过来,又察觉到事态诡异,于是她点头,对新田说:“我是她内人。”
新田哑口无言。
方慕白弯身拿起桌上的地契,细看几眼放入怀中后说:“今日一早,我发现昨日岳父交给我的地契不见了,妻子也没了踪影。不怕新田先生笑话,我这个内人,向来对我无情。我想她是要将地契拿去送情人了,跟踪她至此,不想却发现奸夫居然是你。新田先生,你欠我一个解释啊。”
“巴嘎!这女人跑来说是贾家的五小姐,自愿将地契给我,要和我签合同。你如何证明这地契是你的,不是她的?”新田也不是省油的灯。
方慕白笑道:“你可以往她家打个电话,找来她家的人问,地契是不是归我了。”
新田吩咐手下去打电话。不过一刻,贾朝奇来了,证实了方慕白的话。
“新田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
新田恼羞成怒,大叫这是陷阱,叫来手下的武士要将他们轰出门去。
“哈哈,我理解新田先生的心情。我作为一个丈夫,也是不希望家丑外扬的。当然,我也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你以后在商界为难我,只要你和我内人断个干净,我既往不咎。”方慕白这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我的确诬陷了你,但你如果因这件事报复我,我这就不是诬陷了。
新田友三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又吃瘪,气急败坏:“走走走,你们,你这个女人……”他凶狠地望着贾朝月。
方慕白伸手将贾朝月拉起,看着她洋装下露出的小腿,啧了一声。
贾朝月无地自容。
出了日本商会会所,方慕白家的汽车在一旁等着,田幼南也在车上。就是她通知方慕白的。
贾朝奇看着贾朝月,叹气一声。
“小妹,没想到你也这样糊涂。三弟笨,以为日本人是好东西,为了几个钱就要和他们合作。你在香港待了那么些年,读了这么多书,这点事都不懂吗?今天要不是接到日本人的电话,我和爹娘还不知道你拿了地契。你难道为了钱?慕白给你买的哪样东西不值钱,你缺钱花?”
贾朝月闷声道:“我昨天偷听到你们说话了。”
“我们说话怎么了?那块地给慕白用有什么不对?落在日本人手里,他们开化工厂,到时候造出些什么东西来害我们还不知道呢。你这孩子……今天要不是慕白来救你,你被人分尸了丢江里喂鱼,我们还不知道!你别怪他说那些话,他不那么说,日本人会放你走?放你走了以后也会报复你。”贾朝奇没听懂贾朝月的话,方慕白却是明白了。
“二哥,让司机送你和幼南回去,我和朝月随处逛逛。”
田幼南从车里探出头来喊:“表嫂,你爱财也就算了,我表哥有财,但你不能当卖国贼啊!”贾朝奇觉得,这小姑娘真有趣,于是也回头对贾朝月嚷道:“就是就是,我的妹妹,怎么这点觉悟都没有!”
贾朝月都快哭出来了,她几分钟前还是被冤枉的清白女子,正想跟哥哥哭诉委屈,转眼间成了众矢之的——卖国贼。她只是为逞一时之气,又不想被方慕白算计,更害怕面对被他利用完甩掉的局面,才会出了这招烂棋。没想到差点赔上自己。
待汽车走远,方慕白说了一句“走吧”,然后自顾自往柳荫深处走去。
贾朝月愣了几秒,才追上前去。
6
诗文里写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其实扬州夏日的景色也是极好的。
贾朝月没有散步的心情,她很急。难道方慕白真的认为自己和那个新田有什么见不得人勾当?不然,他怎么会跟踪自己?
“今天幼南告诉我你去了日本商会会所,我吓了一跳。赶到后急中生智,才出了那么个损招,我不是故意污蔑你的。”
贾朝月走在他旁边,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她伸手拢了拢帽子,终于放心,只要不是那么想的,就好。
“可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想把你家的地租给日本人。我想,难道是因为我没给你钱吗?我送你的那些贵重首饰,哪一件不是上好的。刚才听你说你昨天偷听到了我和二哥的谈话,我才明白。”方慕白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转头看着贾朝月。
“你是觉得,我利用了你吗?”
贾朝月点头。
“真是……我何必利用你。我跟你父母出的价钱,可是比日本人出的都高。”
“咦?”贾朝月不懂了。
“日本人最近在东北越来越嚣张,在扬州也一样。你在香港,你不会不知道,香港是怎么被租借给英国的吧?先是用利,然后是用炮。翻开历史,多少城池沦陷的开头,都是凡夫俗子的麻木不仁、贪得无厌。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我能做的很少。只是我们这个民族,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再不做点什么,就一切都晚了。”
贾朝月抬头看他。他负手而立,身上的长衫空荡荡的,像一个古时候的侠客、狂士。这十年他变了太多,他的每一个变化,都让她又惊,又喜。
她只是个平凡的小女子,纵然识得多国语言,却没有这些见识。现在的方慕白,像一棵需要她仰望的树。是的,她爱上了现在的他,她倾慕他。
他是她的丈夫,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所以她昨天听到他们的谈话,才会那样急,那样气。
“我并不是为了利用你才娶你,你放心。”
那,是为什么呢?
贾朝月不敢问,那日就是问了这个问题,他才不肯回房。
“那日你问我,确实把我问住了。”方慕白却自己接过话来。
“你回来扬州那日,我恰巧在码头上,看见了你。我们快十年没见吧,你却一点没变。”
哪里没变,我老了,还灰溜溜地回家来。贾朝月在心里说。
“扬州人谈论你,说你和余年在香港结婚,然后被他休了才回来。我却是不信的,以你的性子,怎么可能愿意被人休掉。”
贾朝月心想,可不是吗,你看,怕和你离婚,我今天就搞出这么大的事来。
“后来我找你二哥,他证实了我的想法。我得知你的困境,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娶你。上门求亲,你一口答应下来。我当时很开心。你知道那一日将你背下花轿,我有多感慨。十年前我深爱着你,你却不肯嫁我,这十年像是有几辈子那么长。”
贾朝月一惊,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我想啊,你虽不至于像幼南说的,家道中落后看上我的钱,但也不可能是看上了我吧。可能你就是需要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避开闲言碎语的身份。所以,娶了你回来,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我给你买东西,你似乎也不那么开心。我都怀疑当初我做错了决定。你那日追问我,我没能回答。我在厂里逗留了三天,天天都在想,我为什么娶你。”
是啊,为什么娶我?
“然后我觉得,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让你徒增烦恼。我自己初衷不纯——我并不是完全为了助你脱困,我有我的私心。不过是我的痴念——你若觉得与我结婚后悔,我们离婚也是可以的。”方慕白的声音在颤抖。
贾朝月想起刚才在日本商会会所,方慕白说的一句话。
“不怕新田先生笑话,我这个内人,向来对我无情。”
这便是他的想法吧。他认为自己只是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才嫁给他。他认为她不爱她,她只是需要他。
“说起来,我并不是会让女子留恋的那种男人。你向来讨厌我,后来跟着余年去了香港。我心灰意冷,父母做主说要我娶兰汀。她先说她爱我,我虽然感觉不到,但当时迫于父母的压力,又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观念影响,心说,你既然爱我,就成亲吧。没想到亲事都定下,她却又跑了。其实我并不伤心,只是觉得,我大概有什么不能原谅的缺陷,你才会不爱我,她发现后也不爱我吧。”
贾朝月仰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怎么这样心痛,这个人怎么让她这样心痛。他没有半点过错,只是当年他们遇到的时机不对,她过于浮躁,他又过于情深。
“倒是你……这十年,想起你,真是……你和余年没有结果,我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担心你好。”方慕白欲言又止,皱着眉,声音也嘶哑了。
他们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当年贾朝月常做礼拜的那个教堂前。
方慕白转身。
“你……你哭什么。我说这些,对你来说真的是负担。对不起了。”
贾朝月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她顾不得颜面,伸手紧紧抱住方慕白。
“你……你……”方慕白愣了。
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我怎么可能和你离婚,我缠着你都来不及。
这些话贾朝月没有说出来,她决心等她哭够了,一定好好说给他听。
她果然足够幸运。
他们浪费了十年,好在这一切,还不算晚。
编辑/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