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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世再惜连城壁

2011-05-14绯火霁月

花火A 2011年6期
关键词:连城纸鸢

绯火霁月

这荏苒百年,你求的是连城璧,还是杀人剑?

你愿醒掌天下权,抑或醉卧美人膝?

一 飞鸢传书

季夏时节,黑咕隆咚的京郊破庙。漓虹伸着懒腰,在腐朽掉渣的窗棂上咿咿呀呀地翻了个身,看到远处水天相接处,晚霞鲜红如怒。戥锌曾吟过:“休洗红,洗多红在水。”

这时,靛青天穹上出现一只摇曳的断线纸鸢,扎成蝴蝶模样,离地几十丈高。连不学无术的漓虹都知道“二月东风放纸鸢”的道理,现时正值大地回春,阳气上升,这只“蝴蝶”不免出现得不合时宜。

嗖嗖嗖……头顶密集箭矢御风飞过。鞭长莫及的箭掉下来,在破庙屋檐外汇成一阵箭雨,漓虹往庙里缩了缩,免得被误伤扎成箭猪。少数箭镞准确无误地扎透纸鸢,轻盈的“蝴蝶”登时变笨重,像醉汉似的在风里打了几个踉跄。万箭齐发,那么大的阵仗,居然就为了捕获一只鸢?看上去它也不像是金子银子做的嘛。

“风!”漓虹朱唇微启,迸射出如电的号令,黑似点漆的瞳人在这一刹那化为灿金,极肖兽类。只见平地起了飓风,所过之处树木摧折,混乱中不辨方向的箭追得越发疾了。而那纸鸢,早已被风卷往了九霄云外。

漓虹手舞足蹈,因为坐没坐相,乐极生悲地从窗棂上掉下来,摔了个狗吃屎。她跌落地面,奇异地幻化为流光溢彩的璎珞、飞花。一只鹰从中振翅而起,翱翔天际,俯瞰附近城池上垂头丧气的弓弩手。他们并未发现这只呱呱叫得像乌鸦的老鹰有什么不妥,更加听不明白,它坏心眼的嘲笑和奚落。

百丈高空,鸟喙衔住纸鸢,樱桃大的小眼睛往纸翅膀上一瞥,漓虹杵了。上书:“被困于卞凉城,三日救兵不至,城将不攻而陷。”那字遒劲有力,龙飞凤舞丝毫不现慌乱。落款处是一枚玉玺印。

原来如此。这哪里是纸鸢,分明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漓虹一发愣,叼着纸鸢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一个火把通明的营地中。军中小卒飞奔而至,扯着嗓门喊:“快来看啊,主上的飞鸽传书!”

漓虹气血攻心,直想啄死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凡人,谁他娘的是信鸽了?不过按她之前出手相助,又一路“护送”纸鸢的情形来看,还……该死的真有点像。漓虹说不出得憋屈,揉着摔疼的腚,一瘸一拐地逃之夭夭。

人界烂透了!她宁可回去埻端国,天天对着永远是一张冰山死人脸的戥锌。

二 惊鸿一醉

漓虹要到金陵办事,此去路途迢迢。她日夜兼程,不忘在路上听些八卦打发时间。据说烈照朝皇帝西濯尘,刚刚御驾亲征平定了叛乱。他一度在卞凉城被围,弹尽粮绝之际,机智聪明地凭借飞鸢和飞鸽传书双管齐下,及时联络上增援军队,最终凯旋归来。某人听了又险些呕血。

那盖了皇族印戳儿,机缘巧合下得到自己一路庇护的纸鸢,就是烈照王一手“炮制”的?!

自己的一个小动作,竟让战争局势逆转,阻止了改朝换代,从而改变天下苍生的命运——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戥锌,也就是埻端国的妖王知道,否则她会吃不了兜着走。

这天,漓虹撑着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在街巷扭捏作态。也不为挡阳遮雨,就是模仿人间小姐走路,图个好玩。脚下拌蒜险些摔倒,她顺势拉住旁边的老大爷:“老伯,前面何事喧哗呀?”

“姑娘你肯定刚到此地不久吧,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老大爷向天一拱手说,“圣上三日前便开始斋戒,正是为了今日,庆祝平叛战役大获全胜,举行的祭天大礼……”

“哦哦。”漓虹心不在焉,她正在默数被宰杀的牲畜有多少头。

夜半微雨,更深漏断。守卫都站着睡着了,肃静的祭坛里侧耳仔细听的话,能听到不绝于耳的嘟哝抱怨。

“哼,好好的羊羔牛犊烤熟了不吃,却送到燎炉里烧成灰?驴脑袋!是猢狲不是人!”这人蹑手蹑脚毛腰摸进来,洗劫了供馔上的供品,左手抱乳猪,右手抱羊腿,手腕上缠着根牛尾巴。当她一看到供顿上的“寒潭香”、“春风醉”,立即眼泛绿光,把手里的东西视如粪土般全扔了。

同样是妖,漓虹可不像暴虐的妖王戥锌,醉酒后马上变得阴鸷,拧碎了埻端国天牢里俘虏的脖子开吃——戥锌喝醉了会死很多人,埻端国皇宫里的花从来不缺花肥,鲜血浇灌下愈开愈艳。

漓虹喝醉时,会翩然而舞,这都是埻端国国王戥锌一手栽培的。他喜欢看环佩叮当、流风回雪的曼妙舞姿,不爱看漓虹捧着书简。他说一只妖怪用不着才高八斗,何况那些道貌岸然的学识,只会徒增烦恼,哪有悦人悦己的舞蹈好?

在埻端国,戥锌就是高高在上残暴的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必成文的圣旨,漓虹不能也不愿违背。尽管她知晓,他的迷醉目光,早就穿透舞者们犹如虚像的身体,落在更远的彼方的另一个影子上。她独自天真烂漫,也独自咽下无助,她其实连戥锌的片刻也不曾拥有,却依然不惜献出灵魂。

漓虹偏偏倒倒,绮罗轻抛,衣袂绝美飞翻如流云……祭坛石阶有人拾级而上。

“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此番景象真是美极。”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像清晨鸟语花香般清润,“你可是我昨日祭天邀来的仙子?”这下子,微醺的漓虹酒给吓醒了一半。

说话的人龙袍加身,上面繁复刺绣了十二种祥纹,眼中凝结着不加掩饰的惊艳。然而比尊贵装扮更容易辨识的,是他浑然天成令人敬畏的气势。试想此人如果换上威风凛凛的戎装,提缰立马亮相阵前,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三 相逢成欢

漓虹放下浮雕云雷纹的三脚金酒樽,心里鄙夷他的眼大漏神,敢情这人眼睛就是个装饰?神仙会嘴角沾着偷吃留下的油星子?

“我呢,尚未位列仙班,不过倒是你的救命恩人,对你的江山社稷也有功就是了。”漓虹说。

九五之尊看惯了奴颜婢膝,听惯了阿谀奉承,大言不惭的话听在耳朵里,相当新鲜。西濯尘不以为然,莞尔道:“哦?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漓虹一屁股坐在供顿上,捧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如竹筒倒豆子般抖了出来,滴水不漏。不过她隐瞒了出手是因为好奇心作祟,把自己完全杜撰成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

西濯尘一声不吭地听完,像是对漓虹从神仙到妖怪的身份变化毫不在意,面对货真价实的邪魔外道依旧气定神闲。

“你不信?”漓虹想到另一种可能。

“我信。”皇帝平素在朝堂上长篇大论,一开口照样口若悬河,“第一,我带领的铁骑后来和援军会合,得知纸鸢被一只山鹰护送。其次,我们也看见纸鸢甫一升起,就遭到敌军攒射,纸鸢插满箭原本摇摇欲坠,可突然刮起一阵怪风,竟让纸鸢乘了风势再度高飞……”这皇帝虽差点亡国,倒也不是冥顽不灵之辈。

漓虹理直气壮重新抱起一堆供品:“所以凭良心讲,别说我顺走你几只羊羔牛犊、几盅好酒,就是要你一半江山,你是不是也得拱手相让?你们凡人不是最讲究涌泉相报滴水之恩,投桃报李的吗?”

其实她也就吓唬吓唬他,漓虹对权倾天下什么的,不比对一只羊腿更有兴趣。合计着,只要弄够去金陵这一路上的盘缠,就差不离儿了。听说皇帝最忌讳别人觊觎他的江山,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的表情却有点像是在……坏笑?

“你说得很在理,但这些供品……”说到这,西濯尘故意顿了下,害漓虹一阵紧张,“太不值一提了,用这些来抵姑娘你的大恩大德,传出去天下人不知道怎么耻笑我烈照王的小气。我断不可这样敷衍了事地报恩。”漓虹忙不迭地点头,孺子可教也。

“不如这样,宫中美酒佳酿、珍肴玉膳应有尽有,你随我回去,让孤王好好感恩戴德,可好?”

“很好,一言为定!”漓虹马上一口答应了这稳挣不赔的买卖。人与妖,谁比较有性命之忧显而易见。此人不愧是礼仪之邦的头目,竟冒死报恩,漓虹对有觉悟的西濯尘好感顿生。

四 妖乱阆苑

就这样,漓虹稀里糊涂地住进了潋滟宫。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宫人交头接耳说,圣上领兵打仗如有神助,祭天祈福吧,又从祭坛带回一名闭月羞花的仙女当妃子,真是洪福齐天。

潋滟宫有个绮艳的名字,里面发生的事却未必如此。很快,宫人的下巴掉地上捡都捡不起来——漓妃每天传膳的次数,是皇帝爷的好几倍。太监络绎不绝地把装满山珍海味的朱漆盒子送进去,又马不停蹄地把空盒子端出来。多几个这样的皇亲国戚,铁定国库空虚。于是宦官和宫女,奔走相告他们的新发现:原来仙女的肚子是无底洞!

漓虹进宫,第一要务就是吃,每天肚子吃得不成比例的圆鼓鼓。虽然戥锌交代的事她也不敢忘。说也奇怪,戥锌老谋深算,心狠手辣,以前为了预防她办事拖拉,或者四处贪玩,总会下点控制她的蛊,要么干脆给她下毒,若不在限定时日内折返埻端国拿解药,十成十毒发身亡。可今次却没有,只嘱她尽早抵达。难不成妖王也有贵人多忘事的时候?这不就让她钻了空子。

皇宫里连如厕都拿谱,锦衾铺地,姣美的宫女持香侍立,马桶里铺满烧得焦香的枣子。漓虹方便完出来,花园里几个华服美人追逐嬉戏,看到她突然噤声,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术,用木然阴森的目光盯着她。准确地说,是盯着她溜圆的肚子。

漓虹进宫后,饭菜试毒的小银牌不停变换颜色,其艳丽程度,几乎要把戥锌种在埻端国皇宫里的七色妖花“葬龙兰”给比下去。这几日,明枪暗箭的毒害像民间赶集似的,更是达到了一个高峰。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戥锌用来罚人的七七四十九味剧毒,漓虹曾经几乎尝遍。譬如灭城毒,滴入一滴混入饮水河,不费一兵一卒,即可令一座城覆灭。漓虹不过在戥锌面前骂了千流觞一句“忘恩负义”,就被赐毒一樽,腹内如焚在床榻上翻滚半月有余,痛得她悔不当初想拔掉自己造孽的舌头。所以一般的毒药对漓虹来说,小菜一碟,太不够用。

谁知没过两天,许多人暗暗如了愿,漓虹真的卧床不起——吃太多闹肚子了。御医来给她悬线诊脉,一手捋胡须,一手掐着那根蚕丝,说并无大碍,既是发热腹胀,呕逆不食,抓些去湿热、破滞除满的药就好。

漓虹着雪狐皮衾,斜斜地歪在软榻上,自风里嗅得御医身上弥漫着同类的味道。她不打算揭穿人家,生活多不容易啊,别人爱在哪里混饭发财她可管不着。相对的,御医也识破她,掐丝的手兀地抖了抖。

御医走后不多时,西濯尘心急火燎地赶来,爱怜地抚了抚漓虹的小脸,还把她的手拉进自己怀里焐着。漓虹眨巴眼睛不解地望向他,不习惯这样的温存。

漓虹从记事起就跟着戥锌,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试毒挡箭。她不住皇宫,“家”是万仞高崖上的一个小山洞。妖怪的身体并非金刚不坏,病得不能听凭戥锌调遣的时候,就蜷曲在洞里,边打颤边数石壁上垂挂的石笋。不等数完病就好了,不等数完,寂寞的感觉就烟消云散了……

漓虹想抽回手,无奈西濯尘握得紧,历来夏暖冬凉的爪子,在他手心里渐渐回暖。卧床几天粒米未进,肚子跟着“清瘦”了,妃嫔们瞅见病愈的漓妃,登时喜出望外。一些好事的宫女太监,在其他娘娘的门外捅破窗户纸看见她们一边磕头作揖一边做抽风状饮泣:“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漓妃肚子里的小兔崽子,总算是被我们齐心协力咒死了!”

五 雪舞倾城

数九隆冬,窗棂外飘起鹅毛大雪,一时满城飞絮。

流沙中的埻端国远离凡尘,四季如春。漓虹活了逾两百岁,这是第一次过冬天。她裹着彩绣辉煌的袍子,良久矗立在宫苑中,皑皑冰晶纷纷扬扬地落满瘦削的肩头,挂在她轻颤的羽睫上,一身的血腥气都被大雪洗涤干净。

“漓虹,为我舞一曲,可好?”西濯尘走近,替她紧了紧貂毛的披肩。当然不好,什么“悦人悦己”,不过是戥锌诓骗她劳心劳力,起舞取悦他的话。漓虹的妖生信条是,能躺着绝不站着。譬如在埻端国的山洞里,像冬眠的蛇一样睡一辈子。漓虹面无表情,顺手把披肩解下,递给西濯尘。

“好。”她的脸上蓦地绽出一个倾城的笑容,出口却变成了,“这一曲,我独独为你而舞。”

雪中翩跹,缥缈的莲步蕴涵无穷的变化。西濯尘说那柔美的舞姿,仿佛透出佛光,有一种恩慈。他还说,自己有别于最初的感恩图报,真的爱上了漓虹,若她愿意,便与她结同心尽了今生。

这种封后的许诺,若放到宫中其他任何女子身上,恐怕都欣喜得六神无主,立刻跪下来三叩九拜、谢主隆恩。漓虹听了,却浑身僵硬。她的初衷就是来混几顿好吃好喝的,真没想假戏真做,把自己也搭进去。

很多年前她何尝不是一样,倔犟地匍匐在那人的膝下说:“我伟大的君主,我愿生生世世侍奉你,只因我……上天入地比任何人都恋慕着你。”

妖王戥锌微怔,唇角漏出讥讽的笑意:“你不用爱我。臣服于我就可以了。”低等的妖怪,有何资格说爱?连生命都来自他的恩典,理应献上无条件的忠臣。

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缠绕纯白宫绦,蝴蝶结子散开,西濯尘牵起坠地的一端,把发愣的漓虹顺势扯过来,抱了个满怀。浓厚的亲吻像火苗,烙在延颈秀项上。他说他愿意等。“让我为你修一座琼楼,建成之日,你必要以你的心答复我。楼宇的名字我已想好,就叫‘吻水阁。”

其实何须等到“吻水阁”建成之日,与西濯尘感情日笃,漓虹心里早有了何去何从的定夺。

可,就算能放下埻端国里的挂念,金陵也还有一件事必须去收尾。她在烈照朝皇宫逗留半年,戥锌居然没施法或派喽啰前来催促。种种不寻常预示着,此行一定凶险。罢了,就当做,对戥锌最后的偿还吧。

冬至日近了,恰逢烈照国皇族例行出外祭天。漓虹不想去,她怕亲眼看见那么多珍肴美味统统扔进燎炉烧成灰,自己定会气得当场昏厥。

皇帝嘱她近来也清心斋戒,还命人抄走了漓虹的生辰八字,要为她捐些功德,让佛主也知晓她向善的诚意,日后紧要关头,念着这份好,能对她网开一面。

真好笑,佛主怎会念一只妖怪的好?漓虹嘲笑西濯尘的异想天开。她赌气般地说:“我曾杀人如麻,满手浸血……那些罪孽,是摇身一变成为素食主义者就能抹灭得了的?就像你们也会杀鸡宰羊为食,剥兔子狐狸的皮为裳。以前有个人告诉我:生于世,本就是掠夺。”西濯尘好像被她的话烫到,收回了流水般的目光,揽住她的手也不经意地松开。妖怪曝露出的本来心性,令他害怕了吗?

“西濯尘,若有一日我消失了,你会不会更痛快一点?”漓虹突然问到。

“你怎会这样想?”眼里明明白白的惊讶不像伪装,“你若一定要离开,必事先告知归期,如若不然,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即使把人间翻个个儿,我也会寻你回来!”染绿宫墙的烟柳下,一人一妖再无隔阂地相拥在一起。

不出三日,烈照王赴京郊祭天,漓妃留守宫中,巳时末就不见踪迹。潋滟宫里留书一封,说最迟一月后归还,勿念。

六 连城璧玉

漓虹去金陵,是为戥锌寻一块价值连城的璧玉。“璧”者,小孔的环状玉器。以前秦昭王曾许给赵惠王十五城,换他的和氏璧。戥锌要找的这一块,丝毫不比赵国那块逊色。它苍色无暇,包裹于璞石中。

“你知道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交汇凝结后的颜色吗?”戥锌曾问漓虹。

让她想想,天蓝、地黑、日金、月白……漓虹说:“难道是灰不溜秋,蓝色镶金边?”

“蠢才!是七彩。”戥锌骂。难怪埻端国皇宫里遍植七色妖花“葬龙兰”。

据说剖璞取璧时,连城璧会放出七彩霞光。戥锌想要它的原因和全天下人如出一辙——看中了连城璧中灵气浓郁的玉髓,可镇邪祛病,可炼长生药,还可提升千年以上的修为。

戥锌说,连城璧在金陵的奔石崖太息泉里,漓虹半信半疑。如果不世出的宝贝真在这,恐怕四方高手都会云集于此,那还有她什么事?不过,泉边真站着一个人……

“是,是你?!”难道她也是来抢连城璧的?漓虹不自觉地连声音都哆嗦了,有了今天可能交代在这里的觉悟。

千流觞,曾经埻端国的过客,唯一敢和妖王戥锌叫板的女人,幻化出的人形美艳不可方物,原形为狮鹫,一种长翅膀的狮身鹰面兽。戥锌拔了她的翅膀,也没能将她困在身边。

漓虹曾以为千流觞的受宠,是凭借怪招迭出,她也试着任性了一次,却马上被戥锌的灭城毒整得生不如死。她这才醒悟,人家忤逆妖王,叫打情骂俏,自己忤逆妖王,叫大逆不道。

只有被爱的人才可以有恃无恐。

“可怜的小东西,你很惊讶?”千流觞转过身来,像特意在等漓虹,“戥锌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心狠了呢。”漓虹完全听不明白。

“你跟着戥锌多年了,他可有告诉你,你是什么精怪?”狮鹫妖居然摆出一副要和她闲话家常的样子,可动手漓虹又绝无胜算,只好赖着性子答应。

漓虹是妖怪中最不入流的一种,真身是屋宇上的鸱吻——即屋脊上没有生命的装饰物。若不是两百年多前戥锌带领妖怪喽啰路过,一时兴起点化她成妖,恐怕她现在还在傻乎乎地支着屋顶的一角。

千流觞笑出了泪花:“你若是鸱吻,普天之下何来连城璧?明天是我五百岁大寿,而你,是戥锌送我练功的寿礼。”

太息泉本没有什么连城璧,漓虹一到,它便有了。埻端国王用藏在身边两百多年的连城璧,来讨心爱女人的欢心。他这次没催促漓虹快些完成任务,只因他知道,漓虹此行是去赴死。

刹那的怔忡后,漓虹狂笑,如撕心裂肺一般。两百载光阴,都已被轻掷,许多朝夕晨昏,也都改变不了什么。她不该决定来这里,不该在乎戥锌被背叛后的感觉,在乎得越多的那个人,始终会输得血本无归。

脚下突然地动山摇起来。奔石崖的得名,只因每一年都会有一次巨石从山顶奔腾着滚落,山的高度却不见削减。滔天的滚石很快奔涌而来覆盖了所有,漓虹后背遭到重击,呕了一大滩的血。若玉髓炸裂,戥锌和千流觞都不能如愿了吧?

漓虹突然无法抑制地想念一个人,并懊悔,如果没有留书说一个月后归还该有多好。因为等到西濯尘发现不对,兴兵来寻,只怕他的漓妃连玉渣子都没剩下了。

七 碎玉扬灰

“我这是在哪?”漓虹在水沉香的香氛中转醒,看见沉香木床顶上的九爪青龙。

“吻水阁。”

映入眼帘的,是西濯尘俊逸的脸孔。忽略是否涉嫌豆腐渣工程,吻水阁的赶工速度快得惊人。

漓虹以为自己这种衰人,中了戥锌的计中计,必死无疑,怎料还捞着了绝处逢生的狗屎运。

奔石崖上,千钧一发之际,连城璧的玉髓从漓虹的身体中脱离,钻出了死亡的罅隙。而绝代美人千流觞,则受累于断翅,逃脱无门,香消玉殒在飞沙走石之下。只这一步超出了戥锌的算计,却偏偏成为扭转这场实力悬殊较量的胜负的关键。再后来,玉髓祭出全身气力,投射向烈照国皇宫的红墙绿瓦……

“是我不好,没能护你周全。”西濯尘说。靠在他的颈项,又累又乏,但明明因重伤而钝痛的胸口,又泛起一阵淡淡的欢喜。

漓虹日益好转,不过她聚集修为从内部疗伤,表面看起来反而更加奄奄一息。踮脚下了床,走出水沉香的包围,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漓虹敛好妖气,躲在屏风后,她想要给西濯尘一个惊喜。

人间天子背对屏风,面前跪着一只原形毕露的食蚁兽妖——他竟然知道御医是妖物。食蚁兽用指关节走路,难怪御医走路有点跛。

“皇上三思,臣不用给漓妃切脉,单观其表,也知她气数已尽。连城璧若自内向外衰竭,到最后精魄离散,恐再无用炼就长生不老丹的价值!”

“微臣深察皇上宅心仁厚,但皇上乃千古明君,为了烈照国万世基业,不能再犹疑了。一念之差,建琼楼炼丹的苦心将毁于一旦。”

漓虹手心里全是汗。那日御医给她切脉后,西濯尘突然出现奉上殷勤,原来竟有这样复杂的背景。他也说过,若她不告而别,五湖四海都要找她回来,确实一点不假——怎么舍得放过他长生不老的“补药”。而听来十分缱绻的“吻水阁”,根本就是一栋炼丹楼!

不慎将屏风撞倒,西濯尘悚然回头,瞥见满面泪痕的漓虹。“是我负了你。”他幽幽开口,好看的眉目由惊异立刻趋于平静,流露出别样的残忍,“漓虹,可你也说过,‘生于世,本就是掠夺。”

漓虹逃了。吻水阁的某处一定有一只丹炉,燃着三昧真火的狂焰。戥锌坐在丹炉上,无悲无喜地看向她:“当我在万里之外的埻端国,听奔石崖上陨石之声震天动地地传来,你可还在意,我胸膛里呼啸呐喊的名字,是千流觞,还是漓虹?”漓虹摇头,不知是说不在意,还是不知道。

戥锌在和漓虹对峙时,第一次有种败下阵来的感觉,他柔声说,“漓虹,你还有伤在身,跟我回去吧。没有什么地方,比四季如春的埻端国,更适宜调养。”

她像从前一样,天真俏皮地笑了:“养好伤又如何?活得比青苔顽石还长命又如何?等待有朝一日,用红丝绦扎上蝴蝶结,再送给你下一位新欢?”她已退到无路可退,错到无法回头。

两百年前,不该试图焐暖那块沙中的坚冰,两百年后,又不该救那只鸢、看那场雪,独独为一个人,跳一曲舞。

连城璧的玉髓,跳进了焚尽千愁的丹炉,像一滴碧绿静谧的泪。

不足两载,烈照朝曾起兵反叛的王爷,得朝中外戚相助,在里应外合之下堂而皇之篡了位。

最后关头食蚁兽妖强行突围,被乱箭射死,皇帝西濯尘则自刎于生前最宠爱仙妃居住的吻水阁。

该来的总会来,就算曾经横生枝节,也不过宿命的暂时推迟罢了。而不沾地不触天,碧落黄泉之外的埻端国皇宫,此时七色葬龙兰开得正艳。

戥锌日夜摩挲一块顽石,那石头暗淡粗鄙,平凡得可憎。看过的小妖,没有一只相信它曾是举世无双人人垂涎的连城璧。

从此以后,流沙中不再有人跪地乞求妖王高不可攀的爱,月光下也不再有女子翩跹舞雪。徒留奇闻轶史几转,退避无人翻弄的书简,腐朽于虫蠹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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