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夏末
2011-05-14宁为玉
宁为玉
壹
“喂,不过是请你吃顿饭,没必要感动得泪流满面吧?”思往有些坐立不安,“难道是平时我对你这个男朋友太刻薄了?”
我笑出声来,静止在脸颊的泪水倏地滑过唇角,咸咸的,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没有,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如果不是看到这家店的招牌菜,我想我会努力克制情绪,然而此际,已是无能为力。
“喂喂,当着女朋友的面想起别人,你当我是空气啊!”思往假装很生气,咬牙切齿的模样有些小俏皮。
如果不是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我也许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触景伤情,毕竟沉没心底的伤痛早就麻木不仁。
“喂喂喂!”说着,纤细的手指已经覆住我略微湿润的脸颊上,轻暖的大拇指温柔地抚摸着,“忆夏……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
如果一切真的能够云淡风轻地忘记,那么生活或许可以稍微轻松一点吧……但是,谁都知道没有如果啊。
“您好。”服务生热情洋溢地端来一盘菜,“这是你们点的苦瓜炒蛋。”
“谢谢。”我回以礼貌的微笑,然后举杯对思往说,“来,干一杯,祝我生日快乐。”
贰
是2006年的春末夏初,那时我即将迎来十七岁生日,留清爽的碎发,穿纯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嘴角上阳光的笑容青春无敌。
下午放学路过家里的菜地,看见一大片随风摇曳的小黄花,我知道,不久后,藤架上将挂满或椭圆形或卵圆形的青色果实——苦瓜。
父亲很喜欢吃苦瓜,曾几次三番央求母亲种上几株,都被母亲以没时间而拒绝。终于,多年一直抱恙在家的父亲于今年五月提起锄头自己下种,细心栽培至今,就等着结果了。
狭窄而凹凸不平的院子里,父亲如往常一样独自坐在轮椅上,偶尔抬头望天,眼瞳闪烁清亮的光,身边或有几只鸡鸭追逐而过,徒增一丝寂寥的喧闹。
“爸,妈妈晚上又加班吗?要我去送饭吗?”炉灶上文火热着中午的剩饭剩菜,我揭开锅盖,一阵饭菜香迎面扑鼻,肚子不听话地咕咕叫起来。
“哪还需要你送个什么饭啊……”父亲眉头紧皱,眼神暗淡,“说不定此刻正跟着她老板吃香的喝辣的呢!”语落,猛地抽了一口痰,然后使劲地吐到地上,“你赶紧吃饭,吃完扶我出去走走。”
我怔怔地望着脸色有些扭曲的父亲,良久,点了点头。我知父亲一日守着这阴暗潮湿的房子,盼的就是我放学后扶他出去散步这一小段时光。
我们呆呆地站在泥泞的路边,远处有袅袅的炊烟。昨夜一场瓢泼大雨浇湿了整座小城,母亲一宿未归,托人捎话说是临时加班,又逢着大雨,晚上就在单位将就着睡一觉。
父亲却突然愤怒起来,一把将掌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挣扎着想要从轮椅上站起来,四肢却颤抖出混乱的曲线,无助得像幼时迷路的我,曾伟岸如山的他已似垂暮的杨柳。
轰鸣声自远方呼啸而至,昏黄的路灯下迅疾地开过来一辆黑色越野车,然后在我和父亲身边毫无预兆地急刹车。车门打开,母亲从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头发有些凌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夜风的缘故。
“老板,我给你介绍,”母亲右手指着父亲和我,“这是我老公和小儿子,他们每天都会在这个路口等我下班。”说这话时,她的眉眼是挂着幸福的,因而语气也显得特别温柔。
“你好,我是肖晴的老板莫科,不好意思啊,今天临时喊肖晴陪了一场酒,拖到这么晚才送她回来。”微微一笑,然后亲切地朝我挥手,算是打招呼。
“余忆夏,扶我回家。”父亲毫不领情,拄着拐杖转身就走。我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她紧咬着嘴唇,好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用疲惫的眼神示意我扶父亲回家。
回到家中,父亲猝不及防地砸起东西,怒火中烧:“余忆夏,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好妈妈,当着你老子的面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爸!”我伸手挡住他无意识朝我挥来的拐杖,“别人乱嚼舌根,你干吗也跟着瞎起哄,你们都生了两个儿子了,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坚硬的拐杖不知砸到手臂的什么地方,出奇地痛。
“那是以前,现在你老子腿瘸了,腰子受伤了,工作也丢了……我根本就是个废物!”怒吼的喉咙青筋暴跳,“哪比得上别人有钱有势身强体壮!”
“余则成,你今天又发的什么疯!”母亲推门而入,“你以为我一个女人每天在外面累死累活的是因为谁啊?”
“对,都是因为我,我窝囊,让你为了这个家去勾搭……”父亲说着说着竟像个孩子似的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你放的什么狗屁,要勾搭男人我三年前就勾搭去了,还等到现在?”说完砰的一声摔门而去。
我窝在客厅的角落,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第几次的争吵,看着一片狼藉的家,深吸一口气,起身将父亲扶到轮椅上,再帮他熨实腿上的薄毯。
叁
翌日家长会,整个班五十几号人照例只有我的父母没有出席,尽管家长会的目的是为了表扬我在全国作文比赛上获得大奖。
“余忆夏,你爸妈真的这么忙吗?”组织委员兼同桌莫思往疑惑地望着我,“我老爸开个公司都来了!”
无语凝噎,我将头转向一边,是啊,你爸开了个公司,我爸却坐在轮椅上。他不来,按他的话说,是不想丢人现眼。至于母亲,永远有忙不完的工作。
“哎,月假大家准备出去郊游,你去吗?”说完又赶紧捂上嘴,“对不起我不该多嘴,我知道,你又要照顾你重病的爷爷是吧?”我撇了撇嘴。
“不是我多嘴说你,快两年的同学了,你连一次班级活动都没有参加过,这回是文理分班最后一次活动,你也要缺席吗?”
你以为我想缺席吗?强忍住即将脱口的话,我家里确实有病人要照顾,不过是我瘸腿的父亲。能够多一点时间陪他,总好过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得好。
“怎么又哑巴了,”莫思往轻推了我一把,见我无心答理,嘟囔着粉嫩的小嘴,“你这个人实在无趣,真想不到,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女生给你写情书!”
我也没有想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于是当面都拒绝了。有闲情逸致看那些情不知所起的文字,还不如多解几道函数题,毕竟,每次考试后试卷上那灼目的鲜红已是余怀秋离家后父母唯一的欣慰了。
父亲说,我还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就是你了。
母亲说,好在你没有让我后悔我的选择。
母亲做了什么选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距离我离开这座小城已时日无多。诚如母亲所言,我的翅膀硬了,羽翼丰满了,离开他们只是时间问题。而我的确已决意要离开他们。
菜地里那片小黄花开得更盛了,引来蜂蝶在丛中嬉戏,突然好想吃母亲的拿手菜——苦瓜炒蛋,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下厨。而这些年,父亲已由一个从来不进厨房的门外汉磨炼成为想开一家“君子”餐馆的家庭妇男。
余怀秋小学六年级写过一篇作文——《我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写的就是母亲最拿手的苦瓜炒蛋,因为描写真实、情感诚挚而被老师当做范文在家长会上热情朗诵,母亲骄傲地将余怀秋的作文用相框装好,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我也是从那时起下定决心不再抗拒之前一直非常讨厌吃的苦瓜。一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这么喜欢做苦瓜炒蛋。母亲说,因为年轻时父亲总以君子自居,而她喜欢的也就是他身上那股由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淡然清隽,而父亲每回称赞母亲时总是将她比作鲜鸡蛋。
我又问父亲为何如此喜欢吃苦瓜炒蛋。父亲说,苦瓜雅号“君子菜”,因其味道虽苦,却从不把苦味传给“别人”而得名,如用苦瓜炒鸡蛋,鸡蛋绝不沾苦味,反而更鲜美。
后来,我会渐渐喜欢上这道菜,大概也是因为尝到了母亲浓浓的心意吧。父亲再如何否认,母亲也是爱过他的,只是他这只“苦瓜”不仅失了曾经的意气,还让母亲遍尝辛酸,甚至将她几乎用生命换来的一丝甘甜都狠心地抽离了。
肆
出乎意料,父母亲都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想去郊游的要求,那时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只一心想着终于可以挽回一些遗憾了。而原来,一切都是生活埋下的伏笔,以一种欢欣雀跃的姿态。
郊游的过程乏善可陈,登山、全体师生在山顶拍集体照,我也鼓起勇气和同学们讨论选文选理的问题。最清晰的记忆点,是对着山崖喊话的时候,我隐约听见莫思往说,余忆夏,我喜欢你啊,你知道吗?
其实我知道,但我只将她声嘶力竭的表白当做呓语,我深知自己承担不起这在别人眼中也许轻如蝉翼的两个字,我也没有余怀秋那样的气魄,更不想重蹈他的覆辙。郊游后,我与同学的关系果然好转,却反而与莫思往形同陌路。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那日解散回到家中,父亲仍然独自沉默在狭窄的院子里,看看天,逗逗奔跑的鸡鸭。只是,额角的抓痕突兀地暗示着什么。
我一脸愉悦地高声喊着:“爸,今天真是个难忘的日子。”然后跑进厨房准备吃晚饭。炉灶却一片冷清,别说饭菜了,连火都没有生。
“爸,没有准备晚饭吗?我饿了。”我脱下外套,站在门槛边难得地撒了回娇。没有丝毫回应,气氛冷至零点。
“爸,妈妈呢?周末又加班吗?”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才发现他目光呆滞,嘴角有淤青,额头抓痕很深。
“发生什么事了,爸?”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毫无反应,整个人像突然失去了知觉,探手,鼻间还有呼吸,于是我加重力道地摇晃父亲的手臂。
“忆夏……”父亲微弱地呢喃,“扶我出去走走……”
龟裂的田埂上,我侧头走在前面,左手紧紧牵着父亲的右手,远方袅袅的炊烟随风飘散在暮色里,不见影踪。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
我们没有去等母亲下班的那个路口,而是久久地站在家里的菜地前看着藤架上一个个青色的小苦瓜,夹杂着稻香的风从脸庞吹过,像一曲悲伤的歌谣。
“忆夏,你很久没有吃你妈做的苦瓜炒蛋了吧?”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喷出薄弱的气息,“本来还准备等苦瓜成熟后,在你生日那天,让你妈重操锅铲,如今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为什么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还记得那个什么莫科吗?你妈下午刚收拾好的行李,准备明天就跟他去省城做生意。”顿了顿,“我呸,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跟野男人跑了!”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反驳,“妈妈不会就这么走掉的!不说我们,哥哥欠的那一屁股债,她也走不掉啊!”
“傻小子,你没听过有钱能使鬼推磨吗?”父亲使劲地抓住我的手,粗糙的质感像触电一般侵入皮肤,“所有的后顾之忧,那个莫科早解决好了,他甚至都决定抛妻弃女了!哈哈……”
“我不相信,妈妈答应了哥哥不会离开家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我准备搀扶父亲回家,“我去找她问个明白,不是她亲口承认的我怎么都不会相信!”
我不敢想象,母亲如果真的走了,这个家要怎么办?父亲的身体呢?我的未来呢?还有……余怀秋伤人致残欠下的债呢?那不是用钱还得清的,那个现在还躺在医院的植物人,她答应了别人的父母会照顾好他的!
我一路失声痛哭地跑到母亲上班的地方,新建的办公楼暗如黑洞,毫无声息:“妈妈,你在的话就回答我一声!”我使出浑身力气拍打着光亮的铁门。
许久,一旁的小屋亮起豆点的光亮:“小伙子,大晚上的你到这来闹什么?”
“没有,我是来找我妈的,”深呼吸,“我妈叫肖晴,在这里上班。”
“这都几点了,早下班了,回去吧!”保安说完就关了电筒,周遭立刻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我顺着铁门瘫坐在地上,眼泪沿着微微发烫的脸颊滑进尘埃,溅开一朵朵水花。抬头,繁星缀满天,一眨一眨。
伍
小时候,我问母亲,哪天是我的生日。母亲让我抬头看天,然后在我耳边说,忆夏,妈妈生你的时候天上都是星星,数都数不过来。
一、二、三……我靠在铁门上数星星,可不知道是不是眼眶里又积满了泪水,我双眼模糊,总也数不清。
我出生在夏天,母亲说她的记忆里会永远留住那个夏天,所以她和父亲叫我忆夏。就像余怀秋出生在秋天,母亲生他时差点难产而死,后来幸而坚持过来,母亲说她会永远怀念那个九死一生的秋天,所以他们叫那个孩子怀秋。这就是我的母亲啊,所以叫我如何相信她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而抛夫弃子?
“余忆夏?”探询的女声非常耳熟,“你蹲在这里干什么?”一束昏黄的光照在我脸上,渐渐清晰的身影是莫思往。我呆呆地望着她,“那你呢?”
她擦了擦眼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幽幽地说:“我来找我爸,他说今晚加班,但是都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你爸也在这上班啊?”我轻声问,“刚才保安说这里的人早下班了。唉,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怕啊,万一碰到坏人怎么办?”
“呜呜呜……”莫思往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双手下垂,电筒光随即垂直照向地面,周围登时暗了许多。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隐约觉得她的双肩在颤抖。
“余忆夏,你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吗?我多希望不是你,但是看到你,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也顿时明白了一切,那个莫科是她的父亲。我怎么这么迟钝,到现在才发觉原来他们都姓莫。
“我真是自作自受,为什么要喜欢你,为什么要跟踪你回家,为什么要发现你的谎言,为什么要知道你妈妈是我爸公司的员工,为什么会要我爸对你妈好一点……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任凭平时活泼开朗的女生低声嘶吼,我似乎已经习惯冷漠面对别人突然激烈的情绪,仿佛一切与我无关。
“知道我为什么会提议今天的郊游吗?”轻微的冷笑自莫思往的唇齿间不经意溜了出来,“我偷偷地打听了你很多事,你的生日在暑假,所以从来没有请同学一起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被邀请参加过其他同学的生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生日……可是为什么,我所有的好心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我迅捷地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真是难为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啊!”但如果你不多管闲事,所有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余忆夏,你就是个王八蛋,你以为我好受吗?我妈现在一声不吭地坐在家里,不吃不喝,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那一束电筒光又打在了我脸上,刺得我的眼睛酸痛难忍,眼眶里的泪水像得到了释放的号令,汹涌而下,我赶紧转过身去。莫思往,从今以后,我更不能说我喜欢你了,我连说喜欢你的机会都没有,以前是自己不肯给自己机会,现在是现实不给我机会。
“莫思往,有些事情是没有资格提早的,譬如你口中的喜欢,再譬如你所谓的痛苦。”
陆
母亲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去省城,没有任何解释,只说要我相信她。人潮拥挤的火车站,我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昨晚才说好再也不哭泣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伴随着碎裂的心。
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了一整天,冷静下来后,我开始生火做饭。母亲虽然没有说明离开的原由,但我从她看似光明磊落的眼神里还是探知了一些难以言表的苦衷。我不知道未满十七岁的自己鼓足了多少勇气,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相信她,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这座孤冷的小城,仅有我跟父亲相依为命了。
昨晚,我对莫思往丢下那句冷漠的话就跑回了家。推开门,客厅的挂钟提醒我已是深夜,家里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之前的凌乱不堪也恢复了以往的井然有序。
“爸,”我轻轻敲了敲主卧室的门,“已经睡了吗?”里面悄无声息,我使劲地拧了拧门把手,没有锁,于是推开一条门缝,里面漆黑一片,像暗无天日的深渊。
“没在吗?”我推门而入,摸索着找到电灯的开关,一把摁亮。暖黄的光线瞬时铺满逼仄的房间,下意识低头,然后心脏猛地跳到了嗓子眼。父亲衣裳不整地侧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一堆空酒瓶,他的左手握着的一瓶不知名的白酒,瓶盖已经打开,汩汩的酒水自瓶中流出,散发出刺鼻的酒精味。
我有些手足无措,眼眶不受控制地涨潮,望着眼前的景象,脑袋里猛地一片空白,只是机械而重复地呢喃着:“妈妈,你在哪里?”
父亲烂醉成这样,我之前见过两次。一次是余怀秋因为喜欢的女生和别人打架,失手将那个男生伤成植物人;一次是男生的家人报复致使父亲工作时操作失误,被煤矿的缆车铁缆绞伤脚筋而残疾。
三年了,我再次看到父亲如此脆弱的模样,依然如当初一样惊慌失措,我以为我至少能够沉着应对,我以为我终于逼迫着自己长成男子汉。可是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原来事到临头,我依旧稚嫩得不堪一击。
强忍住颤抖的双手,我将父亲扶起来,他昏醉的身体有些抵触,双手无意识地晃动,酒瓶里的酒随即无规律地泼洒出来,打湿了我和父亲的头发。
“忆夏,都是爸爸不好……”带着酒味的呢喃拂过鼻尖,爬上眼角,直刺入我的眼睛。
“爸,你别说了,”我将父亲扶到床上,“我先去给你弄醒酒茶。”
“忆夏……”松脱的手猛地又紧紧抓住我,“忆夏,你听我说,你妈答应我了,下个夏天一定陪你过生日,她离开只是……不要怪你妈……”我未及应答,他已不省人事。
时间的飞逝像流水滑过指间的触感一样清晰。半个多月后,我请了一天假去医院接父亲出院。
“你是谁?”父亲惊恐地望着我,“你不要碰我,我只要我小儿子扶我,平时都是他扶我……”
那晚,父亲因为饮酒过量,酒精中毒而昏迷,我以为他和之前两次一样只是喝醉了,让他在家里躺了一天。医院检测出父亲喝的是直接拿水对酒精的劣质酒,酒精含量高得惊人,又因为送医太迟,酒精伤了神经导致神志不清。
“爸,我是忆夏,我只是想扶你出去走走。”我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轻声地说,“地里的苦瓜一个个都长得好大了,家里的母鸡这些天也下了好多蛋,散完步回家后你给我做苦瓜炒蛋哦。”
“忆夏啊……”父亲愣愣地望了我许久,“今天就不散步了,在你妈和你哥回家前弄几个好菜,晚上一起为你庆祝生日,今天过后你就是个大人了啊!”
“嗯,好,那你要乖乖坐在轮椅上不要闹哦,我现在就推你回家。”父亲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微微抬头望着我,嘴角和眉眼都挂着浅浅的笑,像孩童时坐在床边等待听故事的余怀秋和我。
离开病房,没想到会在走廊里碰到莫思往。她母亲因为听闻丈夫外遇准备抛妻弃女的传言而割腕自杀,幸而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在医院里静养至今。
“余忆夏……”莫思往倚靠在病房门口,一脸同病相怜地欲言又止,“你爸爸还好吧?”
“没什么,”我微微一笑,“医生说我爸只是间歇性轻微痴呆,只要慢慢静养,多给他讲讲过去的事,很快就会恢复的。”
“嗯……”她点了点头,忽地被莫名的沉默吞噬。
“忆夏,”父亲轻声喊道,“我们快点回家吧,不然没时间准备了。”
气氛有些尴尬,我对莫思往说:“谢谢你,莫思往,也请代我向阿姨问好。”说着推动轮椅,“没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那个……”她眉眼紧皱,嘴唇轻咬,脸色渐渐红润,双手握拳,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什么?”躲了我半个月,终于要摊牌了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莫思往充满犹豫的双眼陡然变得坚定,“我爸,他昨天回家了。”
柒
“忆夏,”父亲拄着拐杖站在田埂上,“摘最右边那个,看样子才长出来不久,苦瓜颜色越青越好吃。”
“好。”
回到家,我生火,父亲洗菜,然后炒了一大盘苦瓜炒蛋,以及其他四道菜。
“忆夏,盖好饭菜罩,扶我去路口等你妈和你哥回家。”整个下午,父亲的眉眼嘴角都挂着雀跃的幸福。
“好。”我尽量配合他的一举一动。
我们安静地站在路边,虽然彼此无言,但气氛异常恬淡,天际悬着瑰丽的晚霞,也像是为了迎接母亲和余怀秋回家。
天色渐暗,我们像两个雕塑坚定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一步。父亲的脚开始颤抖,慢慢地全身都颤抖起来。
“爸,我们回家吧,”边说边在脑海里翻阅足以说服他的理由,“妈妈可能又加班了,哥哥也许到同学家玩去了。”话一出口,还是感觉如此牵强。
“到底怎么回事,就算你哥忘记你的生日,你妈也不可能啊,这么晚还不回来,像话吗?”
“没事,没事,爸爸陪我过生日也是一样的。”我轻轻拍着他的背,以安抚他越来越激动的情绪。
“真是的,去年明明答应我今年夏天一定陪你过生日的……”
眼泪猛地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我赶紧抹去泪水,怕他看见。我没有跟莫思往说实话,父亲并不是得了间歇性轻微痴呆,而是偶尔会突然变得正常,然后没多久又恢复胡言乱语。那些酒精损坏了他大部分脑神经,没有脑瘫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其实,这样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连他自己也选择了忘记他对母亲的伤害。
“余忆夏,我爸,他昨天回家了,待会也会来医院看我妈。”莫思往一字一词咬得非常清晰。
“那不是挺好的吗?”我笑了笑。
“你别误会,我是想说,昨天我爸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我了,其实……”她顿了顿,“其实,我爸只是做了一件好事,而那些不堪的谣言都是你爸散布的。”
“你说什么?”我瞪大双眼,如果这是真相,那也太可悲了一点。
“啊!你们是谁?你们在说什么?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父亲突然情绪失控,挣扎着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我只是,只是害怕她会抛下这个家……”他慌张地靠着墙壁,双手胡乱地舞动着,像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余忆夏……”莫思往手足无措地望着我。
心脏突然一阵钝痛,胸腔内仿佛冰火交替:“别再说了!”语毕,一把将父亲抱上轮椅,然后迅速地离开医院。
捌
“忆夏,闭上眼睛,我有礼物要送给你,”思往温暖的气息萦绕在我耳边,“不许偷看哦,我说可以了才能睁眼。”
“三、二、一……”不知为何停顿了许久。突然,一双温柔的手抚过我的眉、眼睛鼻子,最后捧着我的脸颊……多么熟悉而又生疏的动作。小时候母亲为了哄我入睡,纤细的手指会伴着她哼唱的摇篮曲在我的脸颊轻舞,仿似一个梦境。
滴答,有什么东西落在我的唇上,下意识抿了抿嘴,味道咸咸的,像是眼泪。我猛地睁开双眼,看见母亲已经泪流满面。
愣了良久,我轻轻挣开母亲的双手,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呢喃着喊了一声:“妈妈。”却更像是遗落的一句叹息。
“余忆夏,你发什么呆啊,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彼此相拥,然后……”然后一起痛哭吗?
“忆夏,都是妈妈不好,不过怀秋就快出来了,下个夏天,全家一起为你庆祝生日。”母亲露出羞赧的笑容,竟有些局促不安。
我十八岁生日的这个夏天,母亲回家了,所有的难过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尽管,我深切地知道,母亲爱余怀秋多过于我,但毕竟,她生他时差点难产而死。
母亲毅然选择去省城的真正原因是余怀秋,他在劳教所里跟之前被他打残的那个男生的朋友发生冲突,被群殴差点死掉。母亲不敢跟父亲说,怕父亲承受不了,更怕他会气得以死相逼。余怀秋终审被判为从犯时法院说可以保释,但父亲坚决不同意,说宁愿余怀秋在劳教所里吃点苦头。母亲于是找到她的老板,跪在地上求了三天,莫科才答应帮忙并以去省城做生意为借口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父亲出事的那半个月,他们一直在省城奔波,光是办保外就医的手续就困难重重,何况当时余怀秋重度昏迷,时刻都要人守在身边,半步不能离。而隐瞒真相的后果就是父亲的猜疑心终于膨胀得爆炸了,他给母亲的公司写匿名信,去周边张贴小广告,甚至跑去找莫思往的母亲。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将母亲留在身边,留在我身边。但终于,父亲忘记了他的所作所为,变成了一个听话的大孩子。
“阿姨,你做的苦瓜炒蛋真的太好吃了。”思往露出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老实说,我以前从来不吃苦瓜的。”
“是啊。”我微微一笑,真想不到我们以前都那么讨厌吃苦瓜,如今却赞不绝口,就像曾经我以为自己跟莫思往没有可能了,此刻却专注地望着彼此。
我突然想起我对莫思往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事情是没有资格提早的,确实如此,譬如我口中的喜欢,再譬如我所谓的痛苦。
“忆夏,你看天上的星星好多啊,数都数不过来!”莫思往和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父亲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天,喃喃地说,“老婆,秋天就要来了……”
是啊,下个夏天的今晚,谷堆旁会多一个叫余怀秋的少年和我们一起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