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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花香里醉经年

2011-05-14宝绿

花火A 2011年3期
关键词:庄家小姐

宝绿

[楔子]

沈泽濯缓缓低下头。

茶盏里,龙井汤清色绿,一芽一叶,沉沉浮浮,热气袅袅地冒出来,恰似温泽的水墨画里腾升起一片雾气,轻浅淡薄,栩栩如生。

“沈爷,穿西洋装的那位是赵家千金,刚留学回来,瞧那身打扮多洋气!”

见沈泽濯置若罔闻,张婆转了眼色。

“赵小姐右边那位是周老板的么女,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周家可是咱西京最大的茶商呢!还有,正拍手的那位叫宋雪,她可是宋师长的亲侄女,这北边战事一定,那兵马粮权的可都是宋师长说得算……”

沈泽濯眼色微动,茶盏在唇边定了几秒才啜入口。张婆暗喜,心想这沈泽濯向来和军阀来往甚深,这回怕是中了他的意,于是连忙趁热打铁:“宋小姐素来活泼大方,知书达理,如今年方十八,尚未婚配,沈爷,您看如何?”

沈泽濯不动声色地品了半响茶,最后偏过头来。

两人这么一对视,张婆才看清沈泽濯的模样,其实从前也不是没见过,沈泽濯在发迹前已经算得上西京不可多得的俊朗男子,连庄家大小姐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过。可如今再看,也不知为什么,那眉间挑拨的三分冷,目色里藏的五分深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似的,看得张婆一颗心七上八下跳个不停。

“你这么想替我做媒?”

一说到重点,张婆便谄笑起来:“哎哟,能替沈爷觅得佳偶那可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沈爷,您若是信得过我张婆子,这城里城外呀无论您看上了谁,我包管你抱得美人归!”

“是吗?”沈泽濯像是有了兴致,站起身来,楼座的位置十分隐秘,他抬首低眼俯视而去,那姿态有种俾睨天下的孤冷。

此刻,偌大的戏园子里坐满了观众,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为了这西京上映的第一部有声电影,怕是全城的名媛都来看新奇了,难怪连媒婆们都选在这个时候出动,眼见为实,倒也省了不少口水。

沈泽濯眯起眼,视线滴水不漏地捕过,最后停在最前排左边的方向,沉吟了片刻,说:“我要她。”

张婆一看,掩面尴尬地咳了几声:“庄小姐,她,你们不是已经……”

“不是庄静容,是她身边站着的那个。”

“什么?她?!”张婆目瞪口呆,还以为听错了。

“不成?”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好歹是西京第一媒,张婆很快就缓了过来,边揣测边试探性地问,“沈爷的意思是……做妾?”

“不,娶妻。”沈泽濯转过身,对上张婆大惊失色的眼,在他身后电影刚好开场,一派歌舞升平的黑白画面,他仿佛是那幕布中走出来的人物般,深深笑意,一双发亮的眸子散发出幽冷的兽光。

[一]

两年后。

西南城郊的沈宅是沈泽濯发家之后修建的,那年他挥千金大肆土木,雇了百名壮汉日夜赶工,也足足用了半年光景才建成。

园子依山傍水,错落绵延,一年之中竟有数月水雾萦绕,远远看去像是静卧于层林中的仙者,神圣得竞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清早,庄源穿过一片池塘凉亭,刚抬头就看见了映微。

二月末的天气,夜里刚落过薄雪,映微直直地跪在地上,一脸白,双膝之下的雪早已化开,浸湿了裙褥,正一点点地往上蔓延。

庄源冲上前一把提起映微,低怒道:“他又罚你了?”

映微腿脚发麻地往下沉,却也没想要站起来,轻轻推开庄源的手,一副打算继续跪的样子。

“不准跪!跟我走!”庄源气急败坏地拉起她就往外走。

“二少爷,别……”映微连忙推拒,庄源却铁了心地不肯罢手。

沈泽濯打开房门的时候刚好看到这拉扯不清的一幕,从他的角度望去,映微难为的样子有点欲拒还迎。

“放开她。”声音不大,还带着些许一觉醒来的乏意,却在空旷的院子里平白无故地逼出了一丝压迫感。

两人双双偏过头,映微与沈泽濯对视了几秒,心里不由得苦笑,这下她又做错了。

“庄少爷这一大清早的是要带我夫人去哪儿?”沈泽濯不紧不慢地跨出房门来,“沈家不养闲人,园子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做,庄少爷如果想叙旧,请改日再来。”

庄源气得满脸通红:“你还有没有人性?想报仇冲着我们庄家来就是,对一个弱女子下毒手算什么男人!”

沈泽濯并没什么反应,好像庄源在怒骂的人不是自己,他缓步走下台阶,踏雪而行,映微这才看见他竟然赤着足,身上只一件睡衣,随意扣了几颗扣子,裸露的肤色灰白而清冷,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冷傲。

“知道错了吗?”

沈泽濯力道一紧,映微这才痛得缓过神来,人却早已被他拽到了身边,与庄源面对面地站着。

庄源心疼得正要爆发,却被沈泽濯温温地打断:“庄少爷,如果我记得没错今日好像是最后的期限,你来……莫非是准备还庄行赊的账?”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害怕的事,庄源转瞬便清醒过来,风水轮流转,如今他庄家是在沈泽濯门下讨生活的,沈泽濯只要一句话西京整个米市都要变色,更别说庄家已经为数不多的粮行,他今日来就是为了欠款能宽限时日的事,没想到一见映微受罚就什么都没考虑了。

爹,娘,姐姐……如果他要护映微又置家人于何处?庄源欲言又止,一脸挣扎,相当复杂。

“爷,对不起。”映微低着头,慌得只能看自己的鞋。

“你这是为谁?庄少爷?庄静容?还是你自己?”

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想起白天自己只不过帮小姐说了句好话,就被他拽下床在雪地里罚跪,似乎每次只要一提起小姐他都是这样,而且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沈泽濯你别为难她!我们粮行欠的钱一个子都不会少给你!”到底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庄源还是傲气十足的样子。

“敢问庄家拿什么还?”沈泽濯冷冷地反问,“今天我可以给你们生意做,明天我也可以让你们进不了一分钱,庄少爷,请你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无波无澜的口气里竟有一丝狠意,映微不禁打了个寒战:“爷,你别怪二少爷,他,他只是一时冲动……”

“你这是替他求情吗?就这么舍不得?”沈泽濯一把将映微拉到面前,目光如炬地逼视,“我以为有个庄静容就够了,没想到连她的丫头都这么朝三暮四,映微,我是不是太小看你了?”

“爷,我没有……啊……”

映微没来得及说完,一阵惊呼,沈泽濯冰冷的唇已经吻住了她,似乎当庄源不存在,又像要故意给她难堪。低着头沿脖颈一路吻上,沈泽濯狠狠地咬了她耳垂一口,明明是在对她说话,双眼却盯着面红耳赤的庄源,冷漠地说:“映微,你运气不好,偏偏是庄静容最爱的丫头,庄大少爷又这么喜欢你,看来,你这辈子注定要是我的人。”

[二]

自从嫁给沈泽濯,映微就很少进城。

有人说她命好,一个佃户的女儿竟能嫁给全城最富有的粮商做正室,简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有人也料定她风光不了多久,沈泽濯压制庄家粮行,又大张旗鼓地娶一个庄家丫鬟进门,这不摆明了就是做给庄静容看的,当年庄静容给了沈泽濯多少难堪?他这不是报复是什么?

“坏女人!坏女人!”

一群小孩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映微被砸了一身的鸡蛋液,她也没上去追究,只是拿出手帕擦拭。

庄静容远远地走来,见状也准备帮忙,映微急急地避开:“别,小姐,脏。”

“怎么回事?”庄静容皱眉。

“没事的,没事,小姐,不碍事。”

见映微习以为常的模样庄静容越发不忍,沈泽濯做的生意是包粮,揽了政府的税款田赋从中盈利,赚的都是些手段钱,加上如今国内战事不断,为承接军粮采购免不了要向地主农户施压,有人因此生恨也不奇怪。

想必,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映微,他……待你好吗?”庄静容犹豫着问,都说他对妻子百般宠爱,可如今连出个门身旁竟都没个人陪,似乎不根本不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好,我很好!”映微怕庄静容多想,连忙转话,“今日小姐生辰,我是来看看小姐的。”

庄静容双眼一酸,想起当日沈泽濯把她强架上花轿的情景,止不住哽咽起来:“映微,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映微摇头:“不是的,小姐,爷他误会你了,我,我可以和他解释!”

庄静容苦笑:“事情都过去了,解释又有什么用呢?映微,答应我,什么都别说。”

“可是……”

“谁是沈夫人?”

突然插进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庄静容和映微诧异地转过头,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围了上来,腰间都别着枪。

屋外寒风刺骨,厅里也结了一层霜,人人如履薄冰,哆嗦得都不敢抬头。

“夫……夫人被掳去了。”

沈泽濯缓缓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地掠了一眼:“把话说清楚。”

沈宅管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抖得跟落雪似的:“是小的错!没照看好夫人!今一早夫人就出了门说是去去就回,可直到晚膳也不见夫人踪影,小的派人去找碰巧遇到庄家的也在寻人,这才知道夫人和庄小姐都不见了,后……后来就收到了这封信……”

沈泽濯接过信,快速地扫了一遍,阴沉道:“城里的治安这么差?连土匪都能明目张胆地抢人了?”

管家冷汗干了又冒:“只怕是早盯上了,如今世道不好,听说这些匪子在乡下四处作乱猖狂得很,什么都抢……”

很好,好得很,抢到他的头上来了。

[三]

“你们谁是沈泽濯的老婆?”

两个女子相互搀扶着往后退,都吓得面无血色。

独眼匪头掏出一杆枪:“老子问你们话呢!快说!”

到底都没见过这般场面,庄静容吓得几乎都要哭出来,映微突然抢着叫:“她是!她是沈夫人!”

“你们他妈的到底谁是?!”匪头有些恼了,在城里的时候她说自己是,可见她一身邋遢也没有夫人样,倒是身边的女人如花似玉贵气得很,无奈她坚持,弟兄们又不确定,只好把两个人一块儿绑来。

这下倒好,上了山她就不承认了!

映微向庄静容使了个眼色,其实心里在为她着想,很明显,这帮土匪要抓的是沈夫人,当时她不想害了庄静容,可一路上她又听到什么“要钱换人”的话,心想恐怕上了山也只有“沈夫人”才比较安全吧?

“我真不是,行行好,你们放了我吧……”映微假装苦苦哀求。

“闭嘴!老子凭什么相信你?”匪头用枪口抵住映微,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以为你不是老子就会放过你?哼,等明天沈泽濯来赎人,不是的那个让老子好好爽快爽快!”

庄静容明显地一颤,映微紧紧抓住她的手,想起往常沈泽濯对待小姐的态度,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发虚起来,她们十指相握,都不敢再说一句话,那渗出的汗意也不知道来自谁的手心。

第二日,她们被拉出来的时候,沈泽濯已经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深蓝长袍,背手挺立,和围着的一群土匪相比显得过于斯文,只是眼神依旧苍冷,有种置身事外的镇定。

有手下凑近低语了两句,独眼匪头如雷般大笑:“沈爷很守信用!您可以带走尊夫人,有人送你们下山,请便。”

接着,庄静容便被推向前去,她仓皇失措地看着映微,被麻布堵住的嘴明明想说些什么,却只能惊慌地摇头。

“她不是我夫人。”沈泽濯轻描淡写地说。

人群里窃窃私语,那匪头也是一惊,心想幸亏没上那娘们的当,他们不过求些钱财罢了,要真碰了他女人,弄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好处。

映微更是紧张,屏着呼吸看着沈泽濯,沈泽濯和她对望了几秒便瞥开了眼,又淡淡地说:“不过,既然只能带走一个,就换她。”

说完,他拉过庄静容转身就走。

又是一阵骚动。

匪头觉得匪夷所思,花了这么大功夫绑回来的正牌夫人居然比不上一个顺带的娘们?城里人不都说他把老婆爱得死去活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沈泽濯,你的老婆不要了?”匪头忍不住吼出来。

“不用,随便你们怎么样。”沈泽濯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映微一脸木然地望着两抹远去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被冷风扇醒。明明就是自己希望的,可是,为什么?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把,让她一下子没喘过气来。

直到了山脚,沈泽濯和庄静容的眼罩才被摘掉,匪子走后,嘴里的麻布刚被扯下庄静容就急得叫了出来:“为什么不救映微?”

“为什么要救她?”沈泽濯不耐烦地看了庄静容一眼,“你很想留在上面吗?也是,那贼窝看起来底子挺殷实,是比较对庄大小姐的胃口。”

“你在说什么?”庄静容气得哭出来,又想起山上那群猥亵的男人,脸色骤青骤白,“你怎么可以不管映微?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啊,你还是不是人!”

“什么是人?你当过我是人吗?”沈泽濯转过身,正视起庄静容,“没想到你也会内疚,我还以为除了钱你什么都不在乎呢。救她?哼,谁不知道我娶她是为了什么!庄静容,我告诉你,她今时今日的下场都是你害的,你们不是主仆情深吗?我就是要让你不舒服,要让你知道活生生的难受是什么滋味!”

[四]

夜很沉,透过地牢的小窗,映微看见了天空悬挂的一轮圆月。

她回忆起卖身到庄家第一次见到小姐的时候,庄静容把在受责罚的她扶起来,对管家说给我房里做丫头吧。

那时的小姐,笑得像天上的月亮,又美又温柔。

她又想起沈泽濯,那个和自己拜过堂喝过交杯酒的男子,高傲是他,淡漠是他,热情是他,无情也是他,可不管哪一个都让她捉摸不透,都让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沉溺得醒不过来……

想着想着,她就把小姐和他放在了一起,微微弯唇,他们真是好般配。

映微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回过头看见独眼匪头醉醺醺地走进来,也许她胡思乱想得太多,当那个男人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她一点躲避的念头都没有……

“不用,随便你们怎么样。”

耳边响起沈泽濯说的最后一句话,窗外,逼仄的三寸夜空没有一颗星星,映微闭上眼,却看见无数的星星在迅速地坠落。

砰!

突然,一声巨响。

[五]

到处都是死人。

放眼过去不下百具,这些尸体被随意丢弃着,大多数是狰狞的神情,可以想象他们在惊恐中死亡,还没来得及做好离世的准备。

映微踏过尸体往匪窝大门走,穿军服的士兵们在尸堆里挨个搜,见有气息尚存的就是一枪,成箱的财物被抬出来,被俘的妇女们惊慌逃散,显然,一个匪点又被捣毁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映微又渴又累,只好停下来休息。她随意抓了把雪塞到嘴里,不一会儿就浸透了五脏六腑,随即全身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空痛,这种感觉像极了小时候长时间吃不饱饭的饥饿,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挨过去。

她抬起眼,面前是成片积雪覆盖的稻田,天地白茫茫的,入城的道路被照得明朗而通达,却怎么也照不亮她的眼。

“映微。”

暖和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映微把双膝埋在胸前,蜷着身子没有动。沈泽濯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沉默半会,才问:“你是不是恨我?”

映微想了半响,反问:“为什么要恨你?”

她的眼神坦荡干净,看得沈泽濯莫名慌张,就好像他今天做的事理所应当,她反而应该感激他才对。

“难道你不希望我救你?”

救她?这个问题映微也问过自己,她怎么不想,当匪头扑上来的时候她想到的就是他。可是,和小姐比起来,像她这种低贱的人就算是被糟蹋了也不会有人在乎吧?活了二十年,再笨她也知道人和人始终是有差别的,有些人是天上的太阳月亮,有些人是田里的杂草,长得再高再好都没用。

“小姐没事就好。”她没读过多少书,一直都不太会说话。

沈泽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轻轻地尴尬地笑,准备起身却被沈泽濯一把拉到怀中抱紧。这一刻他突然失了常,心里竟然害怕起来,他怕这个女人会恨自己,怕她从此不信任他,怕她再也不会用傻傻的眼神看着他……

沈泽濯叹了一口气:“从小我家也很穷,爹娘为了供我读书累死在田里,我在庄家找了份工作,第一次见到庄静容就喜欢上了。我们彼此都对对方有心,可身份悬殊所以打算私奔,就在要走的那天我被庄家的人抓了,后来庄静容也来了,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既没钱又没能力,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一点能配得上她,她说她只是玩玩而已。”

“我被她带来的人打得整整三个月下不了床……”沈泽濯顿了顿,似乎不愿回忆,又嗤笑一声,“我应该感谢她才对,要不是她我不会回乡下种田,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风口浪尖的生意,五年了,居然还越做越大……”

映微静静地听着,心里似乎有什么要爆发,却在抬头凝视沈泽濯的瞬间被一一压制,她的眼神明亮又柔软,闪烁如星辰,沈泽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刻,坚持的,伪装的,无奈的统统得到了短暂的卸放,明明抱着这么冰冷的躯体,他却暖得不可思议。

[六]

她还是沈夫人。

自从沈泽濯牵着她回到西京的那一刻起,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她在沈泽濯心目中的地位。为了救她,整个匪窝都让沈泽濯找军队给端平了,怎么不是看重她?不过也有人亲眼看见,那天他明明是和庄静容一起下山的……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可无论大家怎么议论,都比不上庄静容的遭遇来得震惊。

两个弱女子在匪窝待了一夜能好过吗?映微是沈夫人,土匪怎么都得忌着沈泽濯三分,可庄静容什么都不是啊,就凭那身形样貌哪个男人不会有非分之想,更何况还是群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畜生!

街头巷尾的闲话传得越来越难听,最后弄得媒婆不敢上门,更没人愿意结亲,一夜之间,西京第一美女竟成了嫁不出去的三流货色,连沈泽濯都冷嘲热讽地说过庄静容,如此一来就更没人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庄少爷!庄少爷……”沈宅管家着急地在后面追。

庄源狠狠地推开门,指着沈泽濯双眼喷火:“你为什么要造谣?我姐在山上根本没出什么事,那天她明明是被你带下山的,你为什么不承认?”

沈泽濯埋头翻阅着账本,并不理会。

“沈泽濯,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庄源冲上前,双手猛地一拍桌子。

墨汁乱糟糟地溅了一桌,沈泽濯这才抬起头:“我的居心整个西京都知道,庄少爷还不清楚吗?”

“你……沈泽濯!你现在立刻和我去祠堂,把山上的事情从头到尾都给大家说清楚,别坏了我姐的名声!”

沈泽濯冷笑:“你既认定是我造的谣我又何必去说清楚?庄静容的清白与我何干?难道所有的谣言我沈泽濯都要负责?简直是笑话。”

庄源气得一拳就挥了上去,沈泽濯眼疾手快地截住,使力把庄源推开又绕出书桌来,“你要撒野另找地方去,滚。”

这一刻,庄家的败落,姐姐的侮辱,几年来寄人篱下人的煎熬一触而发,庄源疯狂地冲向沈泽濯,挥拳相向地打了起来。

先是一记清脆的碗碎声,接着,沈泽濯的眼前闪过一抹身影,等他看清楚的时候映微已经挡在了庄源面前,硬是接下了他毫无保留的一拳。

“映微!”庄源大惊失色。

肩胛骨传来的疼痛差点没让映微晕厥,她从庄源怀里勉强地撑起来,转头强忍着痛说:“爷,别打了。”

“你护他?”沈泽濯紧拳,眼中杀气乍现。

映微畏惧地摇头,生怕他误会,心里有话又急得一时说不出口,最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爷,求你别害庄家的人,也别再伤害小姐了!其实,她,她心里一直有你!”映微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当年老爷发现你们要私奔,带了人硬要把你抓到监狱里去坐牢,小姐拗不过老爷,只好答应他永远都不再和你有来往。小姐怕你不死心,想断了你的念头,所以才那样对你……她是被逼无奈的,她没有出卖过你!”

“你在乱说些什么?”沈泽濯脸色铁青。

“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出嫁那天我听到小姐和老爷为了当年的事在吵……小姐要我发誓不要告诉你,你不能再误会她了,当年你在乡下照顾你的好心人都是她找的,那年愿意出钱给你投资的人家也是她安排的……”

“啊!”

映微还没说完,沈泽濯就被庄源一拳打倒在地,庄源怒火中烧地吼:“我姐这辈子都被你这个畜生毁了!她这么为你你居然还这么狼心狗肺!她现在一心寻死,你要逼死她才甘心吗?!”

[七]

夜风吹起,空气里有浓郁的酒香味。

映微停下脚步看去,沈泽濯正在凉亭里独自饮酒,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一杯接一杯的醉意足以让那个侧影显得寞落。

无论近在咫尺还是远远相望,映微一直觉得走不进这个人的心里,他修了这偌大的沈园,同时也给自己筑了一堵墙,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隔绝在外,一个人冷漠地与这个世界对峙。

如果这就是真相,如果他从头到尾都错了……

映微走进凉亭的时候沈泽濯刚好抬头,他的眼神在这个相视的瞬间千回百转,最后归于虚茫,嘴角却挂着笑:“映微。”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柔情地唤她,第一次是在那晚的田埂上,他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依赖地亲吻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别离开我”。她想起来便心慌,扭捏地站在台阶上,进退不是。

“来,陪我喝酒。”沈泽濯诱哄着朝她挥了挥手。

映微有些紧张,落座之后竟不敢看他,沈泽濯也不做声,化雪时节,融水接连不断地滴落,凉亭四面像是挂上了串串珠帘,静静地与外界隔绝,此时此刻,仿佛这世间只剩下他和她存在……

“我去看过小姐,她情绪不太好,几天都没出房门了。”她突然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沈泽濯顿了顿,问:“还痛不痛?”

映微愣了一下又飞快地摇头,想起自己奋不顾身挡在庄源面前的那一幕,突然间有些懊悔,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沈泽濯失笑,明明是望着她却没有焦点,映微一下子心跳加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猛地站起来,两个人这么僵持了几秒,她回过神连忙替沈泽濯斟酒,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

沈泽濯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拽到了面

前:“庄源说我狼心狗肺,我想来想去只有娶了庄静容才对得起她,你说,我该不该这样做?”

他声音高亢得她想装糊涂都不行,这瞬间心里翻涌的五味杂陈已不是她简单的大脑可以想明白,她讷讷地抽回手:“你……娶小姐吧。”

“你要我娶她?”

“……嗯。”她避开他的目光,只不过一个字也几乎不能负荷。

“娶她……”沈泽濯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看向亭外,其实走到今日的地步,真相也不是这么让自己那么难受,他爱过痛过也恨过,那些复杂的感情早已随着时间消磨得太陌生了,除了觉得该补偿,他想不出还有什么。

面前摆着一杯酒,映微仰头一口气喝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壮胆:“爷,其实小姐心里还有你,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肯嫁,如果爷能……娶她,你们一定……很好。”

“那你呢?”沈泽濯看着她,“别想着能和庄源在一起。”

“我,我没那样想过……”映微迷糊地低下头,她本想说二少爷对她很好,但她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可又觉得解释似乎很多余,只好埋头继续喝酒。

“看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沈泽濯起身,面朝亭外站立,一时之间有着从未有过的伤感,“当年我在长武起家的时候,那里土壤贫瘠,水源不足,并不适合农耕,可我还是留了下来,我发过誓一定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千百倍偿还,要让他们都知道没有我沈泽濯做不到的事。映微,如今我都做到了,可原来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对不起我。”

映微一言不发地望着沈泽濯,此刻方觉这个男人的孤独,他呼风唤雨坐拥无数财富,却从没有一天是快乐的。

辛辣的刺激感从喉咙爆发出来,她喝得昏昏沉沉,见月夜之下沈泽濯寂寥的背影不由得心头一软,身体的反应竟比思想来得勇敢,一把从后面抱住他,她好想说你还有我,却只是张了张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沈泽濯转过身,见她迷蒙地望着自己,他知道她是醉了才会这样大胆,也知道她在用这双眼幻想着别的男人,他还是动情地低下了头,一点一点,孤注一掷地吻了下去。

最后,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样进的房间,这一夜比过去的任何一次欢爱都来得真实,却又这么不真实,他需要她!

“映微……”

她浅喘低呤,听不清沈泽濯说了些什么,如果真是醉了,那么她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八]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不见沈泽濯,唯有身体的酸痛才让映微确定昨夜发生过的不是一场梦。

窗外景色清明,雪落了,化了,也干了,这个冬天已经过去,而她知道一切都会不同。

人言可畏。庄静容投河自杀是沈泽濯把她救上来的,他在祠堂里当着所有长辈的面说:“从此以后庄静容是我的女人,我会娶她为妻,日后谁敢在西京说她一句不是,就是和我沈泽濯过不去,我绝不会放过他。”

他说,娶她为妻。

同年秋,休书一封,立书人沈泽濯,因另有所爱,有妻毕氏,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

应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映微离开沈宅的那天沈家上上下下正在为沈泽濯三日后的大婚忙碌着,她在踏出大宅门的那一刻忍不住地回了头,鲜艳的喜字贴了满窗,大红灯笼挂得高不可仰,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摇动得千姿百态,却陨落了一地斑斓的败香,她犹如身处一座幻城边缘,往事成空,还如梦中。

“映微,我们走吧。”

她看向庄源,他左手的箱子里是行李,右手的是足够他们这辈子衣食无忧和闯荡世界的资本,沈泽濯说,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自始至终,他觉得她爱的人一定是庄源,所以他成全他们。

她的眼泪流出来,大颗的泪珠聚集在眼里还没有往下掉,她在一片迷蒙里恍若隔世地凝望着他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回忆已经苍白无力,当蓄满的泪再也承受不住地坠落,她清楚地听到心里的那根弦也跟着崩断了。

“对不起,二少爷。”她说。

[九]

映微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回到乡下。

到达长武的时候已经夜深,她摸着黑找到了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的家,爹娘点灯起来开门,一见是她都愣得半天没有说出话。她面容憔悴,已不是当年青涩的黄毛丫头,却像个孩子一样扑到娘亲怀里号啕大哭,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哭,哭到最后连话都讲不出来。

“没事的,回来就好。”娘亲轻抚着她的背,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

闹了大半夜,终于安顿下来。

她缩在棉被里不敢动一下,屋外吹起细细密密的风,她想起沈泽濯说过这是他起家的地方,命运总是这样离谱,她在乡下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她离开的时候他却在这里埋下了第一颗报复的种子。

其实,在踏出沈宅的那一刻她已经做好了决定,他不爱她没有关系,她可以在这里继续守下去。

连日的赶路让映微很快睡着,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凉亭,融雪,春酒……院里雪压枝断,桃花落满地,他们在畅快地对饮。

她踉跄着从身后抱住他,想亲近他,想爱他,想好好地再看他一眼。

他回过头来,所有的美轮美奂都跌进那一双深邃的黑眸里,他的注视如同彼此遇见的初次,他掀起她红盖头的时候,温情而忍耐地凝望。

她呆呆地迎上他,陷入他缠绵悱恻的吻里无法自拔。

最后,她听见自己难耐的喘息声,他的汗水滴在她的肌肤上,一只大手来回地抚摸着她滚烫的脸,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我沈泽濯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是你,映微。”

她猛地睁开眼一弹而起,大汗淋淋地看向周围,原来是个梦。

她认定是个梦,虽然都是发生过的,但沈泽濯的那句话是假的。

“起来了?”娘亲端着碗热粥走进来,四个弟妹黏在身后,很是稀奇。

白日朗朗,映微这才看清家中全貌,她又看向杵着的大大小小,睁大了眼。

房子翻新过,家具也是新置的,连亲人们的打扮也都像城里人一样,莫非她不在的这几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娘亲不好意思地笑:“映微,你一定是在城里遇到贵人了吧?”

“贵人?”

“是啊,早段时间有个男人到家里来,又送粮又送钱的,还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换了,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男人?映微满头雾水。

娘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那爷留下的,他说要我好好收着,如果有一天你回来就交给你。”

沉甸甸的信封不知道装着什么,映微诧异地打开。

刹那间,面如死灰。

一张一张地翻下去,她的手指开始发颤,眼睛也越睁越大,最后,脸上残存的一丝血色也在看完信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娘亲见不对劲,连忙问:“映微,这都是些什么啊?”

她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失魂落魄地往外跑,却又在屋前的空地上突然停住了脚步。

放眼望去是一片宽广的稻田,稻子已经熟透,阳光照耀之下,金灿灿的稻穗摇曳得犹如万里海波,扑着层层清澈的稻香。

她目光呆滞,拽着信的手僵硬地松开,长武县所有土地的地契在她身边——散落,白字黑字,转让人是他,受赠人是她。

她猛然间记起昨夜做过的梦,想起那天她醉酒后他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原来,都是真的。

他说,我沈泽濯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是你,映微。

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她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再也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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