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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为那抹梨涡浅笑

2011-05-14冷亦蓝

花火A 2011年7期
关键词:母亲

冷亦蓝

一、

13岁那年,陈黎黎上初中,从小县城搬到了省城。省城很大,每天骑车到学校要花费四十分钟的时间;学校很好,食堂供应着丰盛的餐食,荤素搭配的盒饭好像大商场橱窗里人体模特展示的服装,怎么看都诱人。但她只吃食堂的素馅大包子,一元钱三个,外加一碗五角钱的小米粥,一个人坐在喧闹的食堂里,捧着手抄的英语短语本子,边看边吃。

陈黎黎的书本从不离手,即使是在食堂走个来回的工夫,也要揣着各式各样的笔记,边走边看。同学们知道她的习惯,平日走路的时候都多加留意避开,直到那场意外事故的发生。

这天,陈黎黎嘴里咬着装包子的塑料袋,一手端粥,一手拿书,迎面扑来一阵肉香,事故便发生了。一位冒失鬼结结实实地跟她撞了个满怀,小米粥脱手而出,瓷碗在水泥地上砸了个粉碎。她一惊,塑料袋从齿间滑落,三个包子噼里啪啦地叠在地上。

对方也不好过,一份盒饭倾倒在地上,两块菠萝古老肉骨碌碌地滚到陈黎黎脚边,她吸吸鼻子,咽下一口口水,抬头望去,瞥到了肇事者满怀歉意的脸:

“对不起,我再赔你一份好吗?”

那位冒失鬼名叫董轩,是坐在她前面的同班同学,平时里她对他最熟悉的印象就是:漆黑的短发和雪白的脖颈。他有点偏胖,个子跟她差不多高,皮肤很白,脸上覆盖了一层雪白的细细绒毛,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有点青涩的,像未成熟的水蜜桃。

那天,她吃到了食堂最丰盛的盒饭组合,连一片菜叶,一粒饭粒都没剩下。

那天之后,下课时分,董轩偶尔会回过头来跟她聊天,从平面几何到窗外电线杆的角度;从勾股定理到天空云的形状;从直流电到教导主任的发型;从元素周期表到学校花园里的狗尾巴草。天南海北,随意畅谈。董轩的成绩始终在班上徘徊于前三之内,而她如此努力用功,也不过勉强进得了前十名。不过她时常心里为自己打气: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是很大,只要努力,总还追赶得上。

至少,还在同一个世界。

一天放学时,暴雨倾盆,她看着窗外的大雨发愣,摸摸书包,里面除了沉重的书本外,什么都容纳不下。

董轩收拾好东西,转过头来问道:“带雨衣了吗?”

“没。”她索性放下书包,低声说道,“我等雨停。”

他望着她笑了,脸上浮现出两只小小的梨涡:“我送你吧。”

二、

这天,她知道了两件她从前不知道的事情。一是董轩家原来距她住的地方很近,开车不过两分钟的时间;二是认识了一个标识,黑色圆圈里四等分,对角的格子分成蓝色和白色,黑圈上的英文是“BMW”。

她回了家,走上阁楼,在狭小的窗子里对他挥手作别,雨中的他,笑容干净明媚。在司机的催促下,他钻进车里,隔着车窗对她招手,而那车利落地拐了个弯,便迅速地消失在她视野里了。

她对着远去的车影拼命地笑,好像矗立在温室外面的小向日葵,迎着阳光努力生长,只愿温室里面的人有所感应。她不知那小小的笑容,能不能穿过肮脏的玻璃窗,跨越万水千山的遥远距离,准确地传达给他。

那时的她便在想,他和她的距离,不过是前三名和前十名的差别,只要她努力,他们始终在同一个世界。十年,她或许只需要奋斗十年,便可以站在一样的高度,像电视里那样,和他在街头的咖啡馆里一起喝咖啡。

上天好像听到了她的祈祷,从那以后,董轩开始骑一台崭新的自行车,每天早上经过她家门口就使劲按铃,她拎起书包,飞也似的跑下去。从此上学,放学,一路同行。

而他们除了结伴而行,再没有别的故事。她时常在心里猜测: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吧?

中考结束,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寄宿学校。而董轩,考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却距离她的学校,很远很远。

陈黎黎的高中生涯很辛苦,辗转于几个校区学习课程。寝室熄灯后,她便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憋闷的空气让她头昏脑胀,看着看着,眼睛渐渐模糊,泪水打湿了笔记本。她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暗夜里,伴随着微弱的啜泣声,一起一伏。

三年高中生涯带给她的,一是喝咖啡提神的习惯;二是,省城国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几年里,她总会设想,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会以怎样的方式与董轩重逢。有时行走在街道上,会不自觉地联想,脚下的路,会不会也曾经在他脚下延伸,他会不会也如自己一样,行走在这个城市的某处,想象与她重叠的脚步。

自上大学那天起,她就开始期待,在这座一流学府里,再遇到他。食堂也好,图书馆也好,自习室也好,她只想追上那身影,对他说一句:你看,我也来这里了哦。

那天和同学走在学校的花园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那分明是她注视了三年的背影,不顾身边朋友的惊呼,她端着饭盒便跑了过去,用力拍打了那人的后背,气喘吁吁道:

“你也在这里吗?”

三、

那真是陈黎黎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事情。那转过头来的男生,拥有一张她陌生的脸,陈黎黎羞愧得无地自容,扔下一句“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就逃之夭夭,慌张之中,连饭盒盖都甩了出去,她只顾着跑,头也不敢回。

没想到一个月后,在学院的文学社里,她又见到了那熟悉的背影,他转过头来望着她,脸上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你喜欢张爱玲,对吗?”

她脸红地垂下头,手中的书绞成一卷,却听到对方语气开朗地说道,“其实我也很喜欢张爱玲呢。”

那人便是梁昊,文学社社长。后来他跟她说,她那次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意外事件错得实在值得,最初被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哪个文艺女青年搭讪他用的伎俩,原来是口不择言的认错人。

其实陈黎黎真是个感情迟钝的人,梁昊不愠不火地追了她两年。大三的下学期,两个人的拉锯战总算到了尽头,她成了梁昊名正言顺的女朋友。

梁昊时常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把我当做替身吧?她嘴上说当然不会,却在心里,仔细地搜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她自己也没有答案。她平日里不会想起董轩,不会想起过去的时光,只是有时,在梦里,会梦到董轩清晰的眉眼,和微笑时嘴边的梨涡。每次在梦里她都紧紧地抓住他问:你在哪里?现在过得怎样?董轩在梦里的回答她都拼命刻在脑海里,可每次当她醒来的时候,却像海浪拥抱过的沙滩,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想她的心似乎变成了一只瓷器,平日里完好无损,而只有在梦中,她才发觉那遗憾的缺口,所以才会在每个苍白梦醒的清晨,捂着胸口低低哭泣。

悲伤从心中缺失的那一角泄漏出来,决堤的像洪水般源源不断。

还好有梁昊在身边,他会帮她打好食堂的饭菜,给她买热腾腾刚出锅的豆浆,难得的闲暇之中,他陪她去附近的小影院看最新的电影。累到无法坚持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她身边,温暖的手掌握住她冰冷的小手,为他们未来的日子勾画蓝图:我会努力赚钱,买房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再苦再累的日子里,他都在她身边。

大四的时候,课程少,她从宿舍搬了出去。一个人打了两份工,学校里,渐渐再也看不见她忙碌专注的身影了。

她放弃了考研,毕业之后,在梁昊就职的时尚类周报报社找到了一份编辑记者的工作,梁昊此时已经升到了首席编辑的位置,而她,还要从见习记者做起。

陈黎黎很努力,一周被分成均匀的时间块:采访、写稿、改稿、编版、校对,每当报纸下版的前一天,她一定会跟到最后,回家的时刻必然都是凌晨以后。

这天她一身疲倦地回到家,开门,开灯,满室光华。她脱了鞋依靠在墙边,墙上的钟,时针指在“2”的位置,屋子里的母亲咳嗽了一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声音沙哑:“黎黎吗?才回来?”

她嗯了一声,洗漱睡觉。一夜无梦。

四、

转眼间到了报社社庆的日子,公司董事会成员也来到了报社,陈黎黎作为实习生忙前忙后端茶倒水,她一直跟随的老编辑程芳拉她到身边低语道:“看到了吗?那些董事们个个都是公司的老板,喏,其中那个装扮最儒雅的,是我们报纸广告公司老总——林嘉陵,财大气粗,跟老婆目前在分居中呢……”

不愧是娱乐版的当家花旦,八卦的本事果然过硬。她侧耳倾听,听程芳一个个讲解这些董事们的八卦秘闻,讲了一圈,又转回到最英俊多金的林嘉陵身上来:“他是董事们中最年轻的,四十出头,据说有地下情妇,年轻得很,每天开着跑车去献殷勤,不知是哪个幸运的小狐狸精……”

陈黎黎看着程芳咬牙切齿的模样,恨不得变成那个“幸运的小狐狸精”。

她望过去,看到林嘉陵西服笔挺地站在水吧间,侧脸棱角分明,专注地看着什么东西时的眼神,似乎有火光在深黑的眸中跳动,嘴角总是藏着一丝柔和的弧度。她在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优雅温柔的美男子。

其实即使是现在的年纪,他也不能被称为苍老,41岁,正好是一个男人最好最美的黄金时期。可是41岁对于女人而言是什么呢?瓶里枯萎的花朵,吹弹可破的肌肤爬上沧桑的藤蔓,原本明眸善睐的星眸再也看不清楚,变得如脏水沟般混沌污浊。

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看着她,便微笑了。

她懊恼地别过头,攥紧了拳头,大步走开。

社庆会上表演精彩,最后的聚餐活动免不了要推杯换盏一番,梁昊挨桌跟领导喝酒,喝到最后整个人几乎都爬不起来,陈黎黎滴酒未沾,搀扶着他到大堂里休息,他迷迷糊糊地抱住她大哭起来:“黎黎,黎黎,为了你,我会努力,我要在这世上立足脚跟,我要把你藏在身后,尽我全力给你最好的生活……”

她眼里慢慢就有了泪水。酒会上,梁昊一直在为她挡酒,结果自己喝成这副模样。他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哭完了,整个人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她把外衣盖在他身上,转过身,发觉有人站在自己面前。

林嘉陵微微带着点酒气,西装一丝不乱,双手插在西裤兜里,晶亮的眼睛望着她:

“你男朋友待你不错。”

她冷笑一声,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确实如此。比起某些人来……好很多。”

他的微笑毫无瑕疵,儒雅的气息没有半分慌乱:“一会董事会要去KTV,会找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陪同,我希望你不要去,早点回家。”

陈黎黎不屑地笑:“跟领导多联络联络感情,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仍是微笑,也不再劝慰,只是那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五、

后续发展果然跟林嘉陵说的一样,酒会之后,董事会领导们去KTV唱歌,主编钦点了几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陪同,陈黎黎就在其中。

程芳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抹好了唇彩,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洗手的陈黎黎,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别说我没提醒你。要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转正的事情,自然好说。”

她不语,进了喧闹宽敞的KTV包房,满脸油光的肥胖男人深情款款地对着一个女孩唱情歌,主编跟几个女孩子跳舞,董事们兴高采烈地喝酒玩游戏,娇嗔声、大笑声混成一处,穿过这片片纷扰。林嘉陵坐在豪华包房的吧台边,手边一盏香茶热气袅袅,那样安静的侧脸,让她一眼看见,心情就顿时平静下来。

或许因为是同类的关系,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她总能第一眼发觉他。

林嘉陵抬起头看到她,脸部的线条便柔和起来,他指着身边的座位,对她微笑。

不等她走过去,程芳已经先她一步坐在他身边,借着酒力攀着他的胳膊,巧笑倩兮的样子让她不禁竖起寒毛。程芳娇滴滴地拿来麦克风:“林总跟我唱一首歌好吗?广岛之恋好不好?”

林嘉陵仍是绅士地笑笑:“不,我想点一首《小芳》。”

程芳学着小女孩的姿态娇笑起来:“人家也叫小芳哎!唱啦唱啦我最喜欢听了!”

陈黎黎不悦地蹙眉,有点气恼地坐在沙发上,一股恶心从心底升起来,身边的中年男子马上贴靠过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马克杯里澄黄的酒液,被她一杯杯地干到肚子里,旁边人开怀地大笑,粘腻的胳膊搂上了她的肩膀。

肩上的重量忽然减轻,她看到林嘉陵一脸阴沉地拨开那人的咸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出去。

她扶着墙壁呕吐,他在她身边,温暖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她,这感觉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温柔的抚摸里,那让她无比留恋的温度。

她蹲了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林嘉陵沉默地抱住她的肩膀,她在他怀里大声哭号:“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

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对不起,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六、

她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阳光从纱制窗帘倾泻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睛起床,赤裸的双脚踏进温暖的拖鞋,一阵敲门声响起:

“黎黎,醒了吗?”

她睁开眼睛,头发蓬乱地去开房门,林嘉陵带着笑意的脸映入眼帘:“我买了早餐,豆浆和小笼包,你去洗漱然后来吃,晚了可就没有了。”

她整理好后坐在酒店套房的客厅里,四处打量一圈:“你就住这里?”

他点头:“地点方便,又有人打扫,环境也优雅。”

她蹙眉:“没有哪里比家里舒服的。”

他愣了一下,又微笑了,手带着点犹豫地探过来,指尖距离她头顶两厘米的时候滞在了半空中,她踌躇了一下,把头向他伸过去,那手指正好抵上她的头发,他笑意更深,温柔地拍拍她的头,眼眶便有些湿润了。

这天,几乎是到了中午的时间,陈黎黎才来上班,编辑部的同事们一个个窃窃私语,在看到她之后,马上四下散开,跟她热情地打招呼,而在继续埋头做事的空隙,不时地从电脑屏幕后面抬起头来偷偷瞄她的脸。

在洗手间里,两个女子围在水池边窃窃私语:“昨晚陈黎黎喝醉了,林总一直在安慰她,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他们从酒店走出来呢……”

“哎呀哎呀,看不出来那小丫头竟然是这样的狐狸精!”

厕所的门被嘭一声地踢开了,陈黎黎脸色阴沉地走出来,那两人脸上一惊,忙低着头走出去,她们刚刚出了洗手间,就听见洗手液瓶子碎裂在瓷砖上的声音。

七、

梁昊连着三天没来上班,主编说,他请了年假,要休养一阵子。

陈黎黎心里焦急不已,这几天来,梁昊没有跟她联系,她拨他的电话,永远是关机状态。难道是他听说了什么闲言闲语不成?陈黎黎心里气了起来,如果是这个原因,他一句话都不问,也不听她的解释就判了她死刑,那等他明白之后,她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得要他好好哄她几天,才能原谅他。至少,也要买了最爱的蛋挞给她赔罪才行。

七天之后,梁昊出现在她面前,神情平淡地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她愕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为什么?”

他淡淡地道:“没什么理由,只是觉得不合适,希望你能找到更适合的男朋友。”

陈黎黎心底憋着一股气。他竟然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他竟然不信她,他竟然……

“那就分手吧。”她负气地瞪着他,在等他说最后挽回的话语。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骑上自己那台破旧的电动车,走了。

陈黎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拐弯处,等她发觉的时候,泪水已经磅礴了满脸。

那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董轩,雪白的衬衣干净的笑容,还是那副稚嫩青涩的表情,他对她微笑,露出两只小小的梨涡:最近好吗?我很想你。

梦中的她像个孩子一般地大哭起来,醒来的时候,泪水湿透了枕巾。

她的心好像被什么取走了一角似的,那凭空生出的疼痛,让她久久不能平复。

八、

陈黎黎辞掉了报社的工作,在林嘉陵的广告公司里做杂活,又搬了新家,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公寓,妈妈很开心,不时地摸着崭新的家具喃喃自语着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她对妈妈说,这房子是她分期付款买下来的,可实际上,它是林嘉陵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其实,也不止是送给她的。

“不要再住酒店了,跟我回家去住吧。”陈黎黎去酒店套房找他,看着他吃着外送盒饭,说道。

“你妈不会让我回家的。”林嘉陵放下筷子,叹息一声:“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她看着他鬓角几根白发,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爸……”

林嘉陵眼中有闪耀的泪光,有点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以前我亏欠你们的,请让我慢慢偿还。”

林嘉陵是她的亲生父亲。二十多年前,他才十八岁,下乡的时候结识了同样十八岁的母亲,他们相爱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回了城便没了消息,母亲生下她,从小便对她说:你没有爸爸。你爸爸死了。

她在隐约中知道爸爸还在的。

她随母姓,母亲一直恨着父亲。她们母女在乡下受尽白眼,后来母亲省吃俭用,拼命做钟点工赚钱供她上学,当她终于考上了大学,母亲却病倒了。

母亲有严重的关节炎和青光眼,青光眼让她失去光明,四肢关节也变形了,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大三那年,陈黎黎东奔西走四处借钱为母亲做手术,手术很成功,母亲的腿脚虽然不便,却总算能自己行走。陈黎黎开始疯狂打工赚钱还债,她甚至放弃了考研,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份工作。

上班第一天,她在走廊里遇见了林嘉陵。他看到她时愣住了,一个月之后,他找到她,说:“我是你父亲。”

陈黎黎面前堆积着一摞资料,从她出生到上学到工作,事无巨细调查得清清楚楚,林嘉陵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和母亲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跟陈黎黎出奇地相似,只是除了那双眼睛。她看着林嘉陵眼中跳跃的光芒,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定她是他的女儿。

他们两个,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九、

陈黎黎孤苦拼搏了那么多年,直到遇见父亲,人生才终于不那么苦楚起来。

她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母亲做了眼睛手术,母亲的视力虽然没有完全恢复,却能够看见她模糊的身影了。她对母亲说自己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老板待她非常好,愿意借钱给她母亲治病。母亲不疑有他,感动得握紧她的手,要她好好工作来报答。

只是母亲不明白,在当今这世上,最体恤下属的老板,只有老爸。

原先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攻自破,旧日的同事每每看到她都满脸堆笑,大老远跟她打招呼。陈黎黎总会暗暗地想,梁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找到她,跟她坦白错误,求她原谅。

不能那么容易原谅他。她在心里这样反复地嘀咕道。

可是梁昊却从报社辞了职,去了另一个城市,那城市在很远的南方,即使连越冬的候鸟,也飞不了那么远的距离。

她心底的空隙越生越大,她几乎每周都会梦到董轩,梦里那个穿着白衬衫在操场上奔跑的男孩,她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赶他,他转过头冲着她笑:黎黎,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看着那张分明属于梁昊的脸,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视线一阵摇晃,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不过是被自己汗水浸透的,毛毯一角。

他说过会一直守着她的,母亲生病的时候帮忙照顾;筹钱做手术的时候张罗了大部分费用;帮她争取工作的时候跟领导求破了头;可当她与有钱的父亲重逢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男孩子,却离开了。

一年之后,她终于同意去见父亲为她安排的相亲对象。

在豪华的法式餐厅里,她看到了那个高大的男子。他握住她的手指,脸上绽开笑容,嘴角边的小小梨涡弯成她熟悉的角度。

竟然……是你。董轩望着她,眼中闪耀着火光。

十、

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林嘉陵挽着女儿的手臂,一边走,一边望着她微笑。

他在心底说:对不起!黎黎,对不起!

他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当他第一次看到陈黎黎的时候,他惊讶于她与自己和昔日爱人的相像,他找人彻底调查了陈黎黎,最后证实了,她确实是他的女儿。

他权衡了很久,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女儿,需要一个跟自己个性相像的女儿。

陈黎黎很有拼劲,她有他年轻时的干劲,那双跟他一样的眼睛里,也燃烧着跟他相似的野心,独立以及坚强。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儿子。妻子是他回城之后,为了获得事业上支持的一枚棋子,他的儿子没有继承他的干练,贪图安逸,畏首畏尾,他的事业需要真正有抱负有能力的人来继承,他不可能永远拼搏下去,他想要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他可以逍遥自在地品茶喝咖啡,而他的事业,仍如滚雪球一般壮大下去,薪火相传,源源不断。

他不信爱情。他的女儿,也应该和他一样,为了事业和发展,来选择终身伴侣。他亲自找了那个名叫梁昊的男孩子谈话,他们大概谈了两个小时,他说,他亏欠女儿太多,为了她以后过上更好的日子,他准备把她嫁给与他事业有紧密联系的集团董事,门当户对的婚姻好处在于,结合在以稳固经济基础之上,才能获得稳定的幸福。

他知道梁昊家在农村,这个穷小子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给他女儿应当匹配的生活。林嘉陵允诺,只要他肯放弃黎黎,他愿意送给他十万元作为他这些年对自己女儿照顾的补偿。

那青年自始至终都垂着头不说话,在他写支票的时候,梁昊起身阻止了他:叔叔,不必了。

那青年果然与女儿分了手,因为这样,黎黎才能安心地嫁给她应该嫁的人。

婚礼的乐曲响起,他停下脚步,把女儿的手交到那笑容灿烂的男人手里,轻轻地舒了口气。

十一、

陈黎黎的心里,始终缺了一角。她清楚地知道,从前的缺口,跟现在的缺口,是不一样的。

她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踏入董轩的世界;她没有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和他坐在一起喝咖啡;她没有想到自己坐在他新的宝马车里四处兜风,看遍风景。

她看综艺节目的时候听到一位女嘉宾说,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车后面笑。

可她现在,已经连这样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人或许总会为失去的东西而痛苦:上学的时候,她拼命读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让自己和母亲过上好生活。董轩出现在她梦里,并不是因为她多爱他多留恋他,她只是羡慕他,羡慕他顺风顺水又聪明优秀,轻而易举地便拥有了她拼了命也无法触及的东西。他们之前的距离,并不是前三名和前十名的差距,那么简单。

现在的她,已经得到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她终于可以跟他一起,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一边观赏身边的美景,一边谈天说地喝咖啡。

她知道,今生今世,她心中失落的那一角,是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拼搏,也不可能愈合上的伤口。

可她偶尔还有梦。梦中的少年穿着洁白的衬衫,有清新的肥皂香味,他转过头来对她微笑,只是那熟悉的脸上,再没有了梨涡。

少年对她说:你也在这里吗?

十三、

大三那年,陈黎黎跟梁昊说,我以后要努力工作,好好生活,总有一天,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馆里,一边欣赏四处的风景,一边悠闲快乐地喝咖啡。

第二天,梁昊拎着一壶不锈钢保温杯,拉着她去了学校的天台,他们坐在高高的露台上,他递给她热腾腾的速溶咖啡,指着地上渺小的人群说道:这边的风景怎么样?

她开心地接过杯盖,把咖啡一饮而尽,在心里自语着:

原来男生脸上的笑容,没有梨涡,会比较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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