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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街9号

2011-05-14MR•四小全

花火A 2011年7期
关键词:小春老林桂林

MR•四小全

1、

作为这座城市最陈旧的居民区,承载了林囡囡十九年心事的桂林街终于要拆了。林囡囡趿着一双破了个洞的帆布鞋,一遍遍反复丈量着街道,在每一棵桃树下收集着失落的往事、失落的老林、失落的赵小春,和失落的母亲。

1998年4月1日,桂林街的桃花开得正盛,密密匝匝粉嫩莹润的花朵挤满枝头,暖暖的香气飘荡在春日的阳光里,熏人欲醉。

林囡囡坐在桂林街9号的青砖小院前,呆呆地等候。她用细瘦的小手臂撑住脑袋,一双大眼睛中是满满的绝望,是她这个年纪决不应体会到的绝望。邻居奶奶端着一碗刚刚炸好的肉丸子来哄她,她既不理人也不肯吃。奶奶没法子,只好拖过一个小凳子,把碗放在上面,然后回自己屋子了。转过身的一刹那,她抬手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低声嘟囔:“真是个作孽的娘……”

司机老林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勤快人,一年365天起早摸黑只知道出车挣钱,挣了钱一分不少地交到老婆手上。老林不抽烟,口袋里通常只揣着两块午饭钱。别人看来这日子过得万分憋屈,可老林却劳作得十分愉快,因为他讨了城北最美的大美人做老婆,这大美人老婆还给他生了个小美人。人家都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老林听了呵呵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可是这一天,老林收车很早。因为当他拿着绿本本走出民政局大门的那一刻,金色的阳光一股脑涌到他眼前,令他有些眩晕、有些无力,他感到自己无法再应付下午的工作了。终于,鲜花在牛粪上插了七年之后,毅然决然选择离去。

老林把车停好,远远地便看见囡囡坐在门口孤苦伶仃的小模样,一时间他竟不敢下车。怎么说呢?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懂离婚是什么意思吗?最终,拙口笨舌的老林照例选择了沉默,当他把囡囡抱起来往院里走的时候,女儿忽然平静地问:“妈妈不回来了吧?”

“嗯。”老林回答。

林囡囡一直认为自己是在1998年4月1号这一天长大成人的,童年在她六岁时便戛然而止。如果一切都终将失去,那么只有心中默默固守的东西永远属于自己。从这一天起,她不再提起那个号称母亲的人,她发自肺腑地鄙视那个连告别都不敢的胆小鬼。

2、

市七中对面有一间著名的烤肉店,名字叫“WE TWO”。小小的桌椅,桔红色和墨绿色的激烈碰撞,细长的玻璃瓶中插着一枝孤单的雏菊,藤编的秋千,各色涂鸦的水泥墙壁……种种不搭调的元素集合成这间小店。英俊的老板坐在吧台里,用带笑的眼睛旁观着各种爱恨离合。

据说,老板的女友在欧洲攻读法语文学,他开这间店供给费用。

浪漫的故事总是令人神往,每个爱着的人都期盼自己的爱情能获得传说的庇佑,于是WE TWO成了这一带的求爱圣地。当然,也是分手圣地。林囡囡从十六岁起,开始在这里面对各种花团锦簇的情书和涕泪交加地挽留。

长大了的林囡囡有着修长的双腿、尖尖的瓜子脸,雪白娇嫩的皮肤在这个风沙肆虐的北方城市倍显珍贵。桂林街上住着的人们总要对着她的背影感叹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也许是由于母亲的优秀基因,也许是由于老林全神贯注的宠爱,林囡囡确实与古老陈旧的桂林街格格不入。这令全七中的男生为她沸腾。

幽暗的海蓝色灯光下,许公子用力注视着面前的一盘培根,等待林囡囡的回答。

“那个……嗯……如果我说不行的话,你还愿意请我吃吗?”林囡囡小小声地提问。

“噗”地一声,吧台里的帅哥老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时段的顾客实在是少,林囡囡的答案实在是突兀,他想装听不见也不行,想隐藏自己的笑声也不行,三个人的难堪就这样毫无防护地在狭小空间里碰撞了。许公子恼羞成怒,恨恨瞪着笑声来源,半晌,无奈地回头对林囡囡说:“没……没关系,吃吧!吃吧!”

这一餐吃得极香极美,以致于林囡囡在店门口的站牌下等公车的时候,差点惬意得睡过去了。帅哥老板带着一脸夸张的笑,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拿着一听可乐轻轻敲了敲林囡囡的肩膀,将混沌迷离中的林大美女敲回了287路站牌。

“你想干吗?”面对饱食后的冷饮诱惑,美女保持了可敬的警惕。

“我能想干吗?”帅哥老板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林囡囡,鄙视之情溢于言表,顺手将可乐塞了过来,“不想干吗,回扣。你再卖点力气给我带生意来,给你开工资都可以。”

最终,工资虽然没赚到,但林囡囡隔三岔五跑来蹭一顿好吃的却是从未被拒绝过。帅哥老板叫赵小春,是林囡囡上N届的学长,与女友在七中定情,一切与传说中毫无二致。如今,赵小春独自在WE TWO中固执地等待。“只有我一个人相信她会回来。”赵小春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令林囡囡顿时想起了1998年4月1日的父亲。

3、

如同每个成绩羞于示人的学生一样,林囡囡讨厌学校,讨厌的结果就是逃离。课听不懂、作业没做完、尿急、数学老师太难看……诸如此类逃课的理由异彩纷呈。她喜欢坐在操场的小看台上,吃着一把烤肉串,放任思绪自由自在地穿越。

赵小春经常在操场上踢球,黑白相间的尤文图斯11号球衣将他的小腰勾勒得弱柳扶风,奔跑起来的样子尤其漂亮,不只林囡囡一个人喜欢。而同他迅捷的奔跑速度相比,这个人的其他方面却磨蹭得可以。习惯于慢腾腾地拧开一瓶水、慢腾腾地喝、慢腾腾地收拾衣服,每每散场后操场上走得空无一人了,他才慢腾腾地挪到林囡囡身边,撇着嘴问:“你怎么又不上课?”

“老师说了,我不走,她就走。”

赵小春苦笑,伸手从剩下的几根肉串中拔出肥肉较少的一根,边吃边说:“小孩,你要好好学习知道不?男生见到一口流利英语的女生,腿都要哆嗦的,否则长得再好看也没有用……”转头看了林囡囡一眼,“何况你长得又丑,知道不?”

林囡囡斜眼看他:“瞧你说得这么有感触,你家那位学习肯定好吧?”

“她啊,她厉害着呢!03级文科状元,你有兴趣可以回去打听一下。”

林囡囡沉默不语。她不喜欢这个话题,但她认同赵小春的话,见了一口流利英语的女生,不只男生要哆嗦,不会英语的女生也要哆嗦。在这样的赵小春面前,她感觉自己就像坐着南瓜车来赴一场盛宴的灰姑娘,雪白曳地的礼服能遮住她的脚,却遮不住她的困窘。也许,她先喜欢上的是那个流传在七中的爱情童话,然后又期望童话中的男主角来喜欢自己,所以很是矛盾。做这样一个企图毁灭童话的人,连林囡囡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讨厌得令人无法原谅的人。何况赵小春说她长得又丑。

“走吧走吧,送你回家。”赵小春吃完了,托起貌似在沉思中的林囡囡。

桂林街的路灯的损坏率常年在2/3以上,从人声鼎沸的小夜市拐进来,眼前一下子暗淡下去。两排青砖小房中透出微弱的灯光,将房子里男男女女的剪影映在窗户上,偶尔有狗吠声从似远还近的地方传来。林囡囡第一次跟赵小春走在桂林街上时,忽然感觉像走了一辈子那么久。

“这是桃树吗?”时已夏末,桃花早就败了,赵小春感叹道,“花开的时候一定很美。我还是第一次走到这一带。”

“是啊,很美的,就像射雕英雄传里的桃花岛一样。”说着说着,林囡囡的发散性思维又开始无可救药地散发,“如果我爱的人离开了,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你还是先找到那个人再说吧!”

那一天,收了车却发现女儿还没回来的老林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当他看见赵小春时,脸色有点不好形容,白里泛着青……林囡囡准确的第六感告诉她,要低调。于是她迅猛地让赵小春逃离,经过老林身边时很主动地告白:“朋友,普通朋友。”老林倒没有对这件事穷追猛打,但林囡囡并不认为父亲相信了她的说辞,因为她在接下来干了一系列傻事,看似粗憨却爱得无比深刻的老林未必不懂。

4、

许公子是个难得单纯的人。

当然,林囡囡那票嘴贱且猥琐的姐妹概括许公子为“二”,林囡囡本性善良,一直强调他这是单纯。就好比,像WE TWO这样一个七中求爱圣地,而且是许公子刚刚求爱失利的圣地。当他把一对貌似双亲的彪悍男女带进来的时候,没人能猜透他心中所想。应该肯定的是,他也没想到能在这个刚刚求爱失利的圣地,遇上刚刚求爱失利的对象。

林囡囡正在乖巧勤奋地擦拭着吧台上的水晶杯,忽然,身边的赵小春用胳膊肘轻轻地拐了她一下。她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询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更重的一拐,林囡囡意识到稍有不妥。一抬头,看见许公子石化般伫立在面前,那如泣如诉、如诗如画的小眼神儿仿佛在角逐今年的奥斯卡最佳男配……

“你不喜欢我,是因为他吗?”果然是标准的男二号台词。

许公子的父亲,也就是站在他身后的那一位,传说中是腰缠万贯的猛人。此刻,他的腰上虽然看不见万贯,但那横生的肥肉实在不容小觑……林囡囡心中默默考量着。在这样尴尬的状况下,许公子的问题简直难到无法回答。店里散着几桌客人,这时都捕捉到了八卦的味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像一盏盏镁光灯直接打到林囡囡脸上。

“囡囡,你说话。”许公子依然不依不饶。他的父亲不愧是一位成功人士,已经迅速从迷茫的状态中镇定了下来,对自己群众演员的身份感到不满,开始拖拉已经入戏的儿子。

“许公……许亮,不是因为这个,你……你还是先回去吧……”林囡囡顺水推舟。

“不,就现在说。有人对我说过你和他,但我不信,我想听你说。”柔弱得像小姑娘一样的许公子,在他威猛的父亲面前所表现出的定力令人敬佩。他父亲使劲拖了几把都没拖动,也有些犯急,涨红着脸大声说:“儿子,跟爸走!只要你给爸争气,这样的小贱人咱们要多少有多少!”

事后,据赵小春的描述,他当时已经考虑动手了。花儿一样的许公子自然不足为惧,他老爸也只不过是一个色厉内荏的主,惟一令赵小春感到棘手的是站在那父子俩身边的老美女。那修长鲜红的指甲,三寸有余的鞋跟,还有皮包上的金属链条,无一不在提醒着赵小春:文斗武斗你都不是对手……

果然,就在这时,老美女发动了!五道红光在人们眼前一闪即逝,一声凄厉的惨叫立刻在小店中回荡不休。许老爸捂着鲜血横流的半边脸怒斥:“臭娘们,你疯了?!”在原本就有些诡异的海蓝灯光下,老美女的脸色显得十分吓人,仿佛真的疯了似的跟许老爸撕扯成一团,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你说谁小贱人?你说谁小贱人?你说谁小贱人?”

这显然是绝大多数人都没预料到的局面。赵小春和许公子都呆住了,只有林囡囡不为所动,继续保持着站在吧椅踏脚上的姿势,居高临下,嘴角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地冷笑。

就这样,一出苦情戏码演变为暴力流血事件,最后在赵小春的报警威胁和热心围观群众的帮助下,才得以惨淡收场。许老爸身负重伤却不改英雄本色,骂声不绝地带着儿子退场了。而那双超级高跟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撇着,老美女光脚站在地板上,与林囡囡漠然相对,仿佛刚才疯狂发飙的那个人不是她。

赵小春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的神情竟是那样地相似。

5、

“你都不要我了,何必这么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林囡囡说话时,脸上挂着的笑容十分可恶,而且带着几分挑衅。

老美女从吧台上拿了张餐巾纸按住嘴角的伤口,立刻痛得“嘶”了一声,她好像没听见林囡囡的话,自顾自地说:“我还一直担心你长得像你爸,幸亏像我。”说完也笑了。也许,最在乎的那个人都想摆出一副最不在乎的姿态,只是因为害怕对方的不在乎。

赵小春此时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叫老美女一声“阿姨”,请她到靠窗的一张餐台去坐,可是他的热情被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老美女上下打量他几眼之后,对林囡囡说:“赶紧回家,不然我给你爸打电话了。”

“嘿嘿,你敢吗?你敢给我爸打电话吗?你连走进桂林街的勇气都没有吧?还要我说下去吗?你十几年没去看我,为什么在这里一眼就能认出我?因为我那么像你吗?还是因为你总是偷偷摸摸地跟着我?要我说原因吗?”林囡囡一连串地发问,语气始终平静,语速缓慢,却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老美女的坦然。看着对方越来越灰败的脸色,林囡囡笑得异常恶毒。

老美女虽然极力武装着尊贵的仪态,可是扔在地上的鞋子很不争气,左穿右穿也穿不好,走一步扭一下,这让她离去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萧索。赵小春目送着她出门,心里有些难过,忍不住想责备林囡囡几句,可是一回头,什么也没说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林囡囡的眼泪。

猥琐流的林囡囡掉起眼泪来,竟也是个脉脉含情的少女:“你知道她是谁吗?”

赵小春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天晚上林囡囡喝了很多罐啤酒,不让她喝她就哭,哭得汹涌澎湃、抑扬顿挫,分不清真假。据说,眼泪总是越流越少的,可林囡囡却越流越多,好像喝进去的啤酒都变成眼泪流了出来,这让赵小春十分怀疑她的构造异于常人。

“你知道吗,有很多次她偷偷跟在我后面,我知道,可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她就走了……”

月亮又圆又大,清冽的光舒缓地洒下来,林囡囡抱着生平第一个喜爱的男孩,低低地诉说。仲夏的夜晚清新凉爽,店里的门和窗都没关,于是有下了晚自习来吃宵夜的人撞到了这个场景,目瞪口呆,默默离去。林囡囡忽然从赵小春的肩膀上抬起头,眼睛里一片灿灿的水光:“赵小春,你喜欢我好不好?”

赵小春当时听到自己的心轰地一声,窗口的微风把林囡囡的馨香送到他的鼻端,他终于抬起无处可放的双手拍了拍林囡囡的后背,低声说:“傻瓜。”

“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就在桂林街等你,一定要赶在桃花开的时候回来,不能让我等太久哦!我很没耐心的……”

6、

赵小春的钱包非常古老,非常有年代感,相对于它讲求时尚和品位的主人来说,很不搭。林囡囡轻易地感觉到那是个有故事的钱包。譬如,赵小春十八岁的生日礼物。而送礼物的人,刚好是钱包第三重夹层里的照片上的那位。

照片当然是林囡囡偷看到的。由于赵小春此前的描述过于完美,林囡囡总以为那位应该是位长发飘飘的绝色美女。照片却告诉她,真相不是这样的——白衬衫,短头发,毫不做作的笑容,就像高二(八)班那个看见林囡囡就脸红的小正太。

这张不是那么完美的照片,原本是应该令人安心的,可是林囡囡却一看见就嫉妒了。因为照片上的人太欢快、太明朗、太纯净,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同样欢快明朗纯净的赵小春,就是被这个人占据了美好的正太时代。而现在的赵小春,总是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漫不经心又带点无奈地看着林囡囡笑。

林囡囡感觉自己就像只忐忑的苍蝇:飞得远了,惨遭无视;飞得近了,一拍子拍成标本。这只苍蝇在玻璃窗前张扬飞舞,前途一片光明,道路基本没有。

与她同样忐忑的,还有老林。

每每赵小春送林囡囡回桂林街,两人总要在街口亲昵嬉戏一会儿,然后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林囡囡甚至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树上刻了一行字“赵小春见字退避!”。而老林,总是站在自家廊檐下的灯光里,远远看着林囡囡走回来。只要赵小春再走进去几步,或老林再走出来几步,双方就会相遇,可是这样的情况却从来没发生过。林囡囡甚至怀疑老林是故意的。

令老林忐忑的原因也是一个钱包。当他在女儿的抽屉里发现一个崭新的男用钱包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当时差点就扔了自己的旧钱包,并立即做好了随时接收新钱包的准备。可是,直到抽屉里的钱包已经不见了,他也没发现任何收到新钱包的迹象。

这天,林囡囡大清早跑到WE TWO拿了两听可乐,赵小春刚刚打开店门,八成还没洗漱,一头乱发十分有个性。林囡囡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脸色有点阴沉。

中午下课,林囡囡跑去吃了一碗冷面和几根肉串。赵小春仍然阴沉地坐在她旁边,隐忍许久,终于问:“你放哪儿了?”林囡囡无辜地反问:“什么?”“钱包。”林囡囡的脸色也阴沉下来,“没看见。”

晚上又去,故作平静地问吃什么。这一次赵小春不再隐忍,开门见山:“钱包放哪儿了?”

“扔了。”林囡囡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正面交锋的人,可是一整天的纠结让她失去了打游击的耐性,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有种玉碎瓦全地快感。

赵小春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钱包,随手扔出窗外,正是老林惦记了许久的那个。林囡囡怔怔地看着它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被一块突起一角的水泥砖挡住了去路……是在前一天分别时,她悄悄地把它塞进赵小春的口袋,她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兴奋和甜蜜。一转眼,它与她一样,跌得灰头土脸。

赵小春伪善无害的假面终于被撕开,这感觉,竟是这样又痛又快。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林囡囡低头走出去,把那个可怜的钱包拾了起来。翻开来看,是一张自己穿着白校服的大头照,两股乌沉沉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一滴泪滚落,终于湮没那明媚的笑脸。她在287路站牌下等了一会儿,忽然又折回来,从巨大的书包里翻出赵小春那个古老的旧钱包,以珍而重之的姿态放在窗台上。赵小春叼着一根烟站在窗前,冷眼旁观着一切。

饭桌上,老林局促地问:“囡囡,你抽屉里的钱包是送同学的吗?”

“不,送你的。”林囡囡取出钱包,将照片高高地送到老林眼前,“以后看到照片就要想到我,知道吗?”

“老爸还用看照片吗?”老林笑得十分开怀。

7、

漫长无聊暑假中的林囡囡,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宅。至于同学和家长们最为紧张的一件事,她反倒并不在意,反正好大学没份,而不好的大学哪间都差不多。

老林愈发地早出晚归,通常林囡囡还没起床,他已出门,而他收工时林囡囡已入睡。短短一段时间之内,刚满五十岁的老林迅速地苍老憔悴了。林囡囡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高额学费而紧张。这令林囡囡不安,但多年沉积下来的相处模式让他们沟通无能,很多次,在林囡囡为老林端上一杯茶的时候,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老林的病历是随着一盒针线和几包无名过期药片同时坠地的。

林囡囡已经忘了要去那个高高置于柜顶的纸鞋盒里面找什么了,只记得白色病历皮上印着的摩天大楼,还有医生那一手独特的行草,“肝癌”、“晚期”、“转移”等字样依稀可辨。世界轰然坍塌,断瓦残垣间,林囡囡忽然意识到,老林是在用最后的生命为她争取尽可能长的一段时间的衣食无忧。

老林停好车,正看见女儿呆呆地坐在小院门口,孤苦伶仃的小模样令他想起了1998年的某一天。在那一天里,老林失去了妻子,林囡囡失去了母亲。十年后的林囡囡修长俊俏,可在老林眼里,仍是那个缩成一小团的孩子。

这样的林囡囡,叫他如何能舍弃?在这个闷热而寂静的夏夜,笑了一辈子的老林伏在油光铮亮的方向盘上,纵声痛哭。

8、

林囡囡说,如果心爱的人走失了,她会在开满桃花的桂林街上等待。可是故事的后来,是赵小春在肿瘤科病房的走廊上找到了她。

由于放射治疗,老林本已稀少的头发很快脱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一直笑呵呵地说不在意,但林囡囡还是在夜市上为他选了一顶别致的暗红色帽子。戴上之后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很喜气,似乎明天就可以痊愈出院。当赵小春找到林囡囡时,她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把红帽子里的头发一根根挑出来,放在一方白手帕上。

林囡囡的眼眶泛着青,看上去很萎靡,赵小春在她面前站了很长时间,她才抬头看了一眼,有点儿意外,仰着头怔怔地问:“有事?”

“嗯。”赵小春答应完又不说话,坐到林囡囡旁边的位置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席卷而来的乌云,“我的钱包呢?”

“那天不是还给你了吗?”

“我说的是那个新的。”

林囡囡沉默了,继续挑着红帽子上的头发,直到这项工作结束,她才伸手指了下病房门,木然地回答:“给我爸了。”说完笑了,泪水一下子从她已经干涸的眼中涌出来,“我爸这一辈子真惨,别人挑剩下的,都归他。”赵小春低下头,把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怎样攥,都是那么凉!

此后很长的日子里,都是在赵小春的陪伴和帮助下度过的,林囡囡不知道这样子算不算和好,她也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她需要考虑的是老林下个治疗方案需要多少钱?能坚持多久?卖车,还是卖房……此前老林为她积蓄了一笔钱,但花在医院里只是杯水车薪。林囡囡知道,自己的人生还长得很,所以,她也要老林的人生尽可能地长。

这时的老林,对待赵小春既亲热又客气,木讷的老好人居然把这个度把握得游刃有余。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倔强、纠结,还有点儿浑不吝,所以对赵小春的态度里竟有了些托孤的意味,诸如买饭、打水、洗衣服这些杂事,都是抢先支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去做。

有一次,林囡囡拎着两个暖水瓶回来的时候,在病房外看见一个绝对出乎意料的人。

是许公子家的老美女。

林囡囡盯着她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觉得非常好笑,这个人最狼狈的一面似乎跟自己很有缘,每一次相见都是鼻青脸肿的。在这样四面楚歌的情形下,林囡囡居然还是不想饶过她,也不想饶过自己:“怎么不进去啊?再不见就见不到了。”传说武当派有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招,叫做“天地同寿”,林囡囡最喜欢用这一招,咬出对方的森森白骨,看着彼此血淋淋地痛。

林囡囡的母亲不说话,瘦骨嶙峋、遍体鳞伤地站在那里,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孤绝。后来,她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塞进林囡囡怀里。这些天,钱如流水般流过,林囡囡光凭手感就知道这是什么,有多少。于是忍不住冷笑:“挨打了吧,就换来这么多啊?”

“他不比我伤得轻,”母亲也笑了,过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许亮比他爸强得多,说不定……会对你好。”

她在走廊里已经徘徊了一阵,多半也看见了陪伴着老林的赵小春,那么她说出这句话就不是无心之谈。林囡囡反问:“还能找到比我爸对你更好的人吗?你知道的,好有什么用?”是的,好有什么用?好只是保护我们的躯壳,爱才是我们的生命。

母亲认真地听着,之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那一贯夸张的鞋跟在地砖上敲打出倔强的节奏。有那么一会儿,林囡囡很想把怀里的钱掷还给她。当初也正是这样撕开赵小春的面具,享受那一刻的痛快,可是此时,林囡囡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个沉甸甸的袋子。

9、

九月秋意乍现,林囡囡开始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独自行走在桂林街上,拥挤局促的街道在梦中是前所未有地孤寂、空旷……那个梦轻浅得自己都知道是个梦,却没有办法挣脱。梦里的林囡囡依稀记得自己在街口的第一棵桃树上刻了行什么字,想走过去看一眼,可是怎么也走不到头。

醒来后,是一头冷汗、心跳如擂,是一张张院方通知单,是老林衰败的脸。主治医生明确地告诉林囡囡,已经走到了最后。

每到周末,赵小春店里的生意就会格外忙,他也就脱不开身,直到周一早上才能到医院去替换林囡囡。那天林囡囡回到家里,基本上是一沾上枕头就陷入了昏睡。混沌中,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见走进门的竟是赵小春。他不是应该在医院吗?哦,做梦吧……林囡囡这样告诉自己,沉沉睡去。

那是个很长很甜的梦,梦见赵小春漂亮的手拂在自己脸颊上,反复厮磨,不忍离去,那温度好像春日最暖的阳光。后来她还跳上赵小春的背,一起向街口跑去……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醒来后,赵小春的温度似乎还在空气中流连,人却从林囡囡的生活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净得似乎从不存在这个人。

而医院的账户查询系统显示,在那个周一上午,有人往老林的户头存入了一个可观的数字。这个人不是林囡囡,显然也不是她的母亲。

第六感引导林囡囡去了WE TWO,那里已经不叫WE TWO,新的招牌还没有挂出,外墙上的松木板装饰也已经被铲除,大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新店装修”四个字。林囡囡见到了新的老板,是一对胖乎乎很有夫妻相的小夫妻,他们刚刚从原主手里盘下了这间店。在林囡囡诚恳的请求下,他们最终报出了一个与老林账户上相吻合的数字。

赵小春就这样走了,关于他离开的原因,林囡囡盘点出N多个。譬如她长得丑,譬如赵小春不想继老林之后遗弃林囡囡,于是率先逃离,又譬如赵小春最爱的欧洲文学女回归了……最后一种可能令林囡囡最痛,却是她最乐于接受的。无论如何,在她爱情初生时喜欢过的童话,有了美满的结局。

也许,当林囡囡固执地认定许亮为男配时,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不是这个故事的女主。

老林听着元旦的钟声陷入长眠,在他最后的时间里,最惦念的人居然是赵小春。每当清醒的时候就会问:“小春几天没来了?”林囡囡回答:“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了。”老林听了便很安心的样子。是的,在老林睡着的时候赵小春会来,在林囡囡睡着的时候赵小春也会来。

收拾东西时,从老林贴身的口袋里掉出一张照片:穿着白校服的林囡囡,两股乌沉沉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10、

2010年,拆迁队终于进驻桂林街。林囡囡趿着双破了洞的帆布鞋,顶着硕大的太阳,一步步地认真丈量。原来,在梦里那走不到头的街道,竟是这样的短。她很快就走到了街口,触到了第一棵桃树,看到了这样一行字:“赵小春见字退避!”。

如今,那“春”字上被钉了个巨大的钉子。每天清晨,卖早点的伯伯会在钉子上挂一张写着“包子油条”的硬纸牌,遮住“春”以下的内容,如同遮住林囡囡少年时的心事。看着看着,她忽然低喃一句:“以后我要到哪里等你们……”

说完,林囡囡双膝一软,蹲了下去,许久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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