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泥细软流年长
2011-05-14独木舟
独木舟
楔子
我在排绸的最后一天,收到了一份快递,上面写着易碎品。
我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是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子的第一眼,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只白色的陶瓷杯,杯面上有一枚指纹,我把右手的大拇指摁了上去,果然是严丝缝合,墨绿色的小卡片上苍劲的行书写着一句话,冬冬,送给你,希望你快乐。
我没有打电话告诉你我收到了这份礼物,我甚至没有问你是如何得知我的地址跟电话,我想一定是小豚给你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这份礼物刚好可以做践行之用。
当晚的夜车上,我无端的想起一首诗,或许你也曾听过。
[一]
我想一定是有些什么东西弄错了,否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来的两个人怎么就扯上关系了。
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下午,我太清闲太无聊,原本上晚班的我中午就跑去排绸找那只猫玩,老板看到我的时候很惊讶:“冬冬,你不是晚班吗?”
是啊,我本可以去逛逛街,或者趴在公司的电脑前看看电影,或者找那帮狐朋狗友一起去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可是我偏偏挂念老板养的这只有一张大脸的白猫。
它的脸真大啊,恐怕占了它体重的一半吧?我一边给它喂食一边默默的想。
正在这个时候,一条碎花裙子飘到了我的眼前,是前几天入住的客人小豚,她穿着一件深咖啡色的套头针织短袖,披着头发,对我说:“妞儿,你今天怎么不上班?”
在我二十岁的这一年,我所有的朋友都说周冬冬想钱想疯了,白天在一间设计公司画图,晚上在青年旅社做前台,他们甚至问我,你是不是开始吸毒了?否则干嘛这么拼?
我觉得我没法解释给他们听,我同时做两份工并不代表我需要很多钱,恰恰相反,这两份工的月薪加起来甚至不够支付市中心一套豪华公寓的月租。
唯一的解释是我太年轻,身体里蕴含了一大堆没地方用的精力,我总不能每天都雄纠纠气昂昂的活得像个充满了气的皮球,所以我得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充实一点儿。
小豚是我在排绸做前台以来见过的最吸引人的姑娘,她的长相其实最多也就算是中等偏上,可是她坐在休息厅的沙发上,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都会停下来看看她,无论她当时是在对着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还是握着手机在煲电话,或者翻阅着从书架上随手抽的一本《国家地理》之类的旅游杂志——那些人,总要看看她。
一定不是长相的原因,我见过很多比她漂亮的女生,于是我暗中观察了她好几天,可我依然没得出个结论来。
你看,就是这样的,她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连我都被深深的吸引了。
此刻她捧着一盒炒年糕,一边不顾形象的往嘴里塞一边嘟嘟囔囔的问我:“冬冬,你下午没事要不要跟我去玩?”
就在着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这个姑娘,因为她率性,不做作。
我周冬冬也不是装逼的人啊,既然她这么诚心的邀请我,那就一起去吧。
穿着白T牛仔裤,戴着棒球帽的我,和穿得像个神经病一样的她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难道是叫我陪她一起去买衣服?
不。小豚在午后的阳光里笑得无比灿烂,我带你去美院玩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让我想起了春天的公园里大片大片盛开的郁金香,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我想不明白。
我们坐在公车上的时候,小豚说,冬冬,待会儿介绍个哥们给你认识。
没错,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人,我和你,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二]
你在公交车站等我们,一下车,小豚就飞奔过去给了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那阵势让我以为你是她久未谋面的小情人。
我正愣着,她朝我招手:“冬冬,快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哥们,叶漓。”
你有没有过那样一种感觉,在第一次见到某个人的时候,有就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你们的生命一定会有某种无形的联系。也许在你见到苏陌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吧。
就像我十七岁时见到书源一样。
我总是在第一面时就认定的,我没想到我还能再感受到这样的感觉,我还在喝醉了酒之后问起过自己,那种强烈的感觉哪去了?
是,叶漓,见到你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吧,看见了吧,小豚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姑娘把我带到你的眼前,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
你戴着针织帽子,遮去了小半张脸,露出你温和的双眼,挺拔的鼻梁和笑起来有点儿往左边斜的嘴。你的上嘴唇上有写细细密密的小胡子,脸上干净得没有一颗多余的痣。
我听见小豚惊讶的尖叫:“我靠,你怎么白回来的,你快点告诉我你怎么白回来的,你看我大半年了还这么黑乎乎的!”
你笑着说:“我天生丽质嘛。”
小豚转过头来忿忿不平的对我说:“那时候在西藏我们都不涂防晒霜,一天晒下来全都黑了,这大半年的时间我吃的喝的抹的敷的,什么东西没试过啊,硬是没一点效果。他妈的,他居然白回来了!”
我可以理解小豚的愤怒,因为我眼前的你,真是美得好像玉一样的少年啊。
你跟我打招呼时淡淡一笑:“你好,我叫叶漓。”
小豚跟你勾肩搭背的走在美院里,一贯咋咋呼呼的我此时忽然变得很安静,就像是极力要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似的,只是默默的听你们聊天。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苏陌这个名字的。
不得不承认,你们两个连名字都那么般配,叶漓,苏陌,一听就是一对充满文艺气质的小情侣。
你们这样的人,会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赶在纪念日的前一天飞到对方所在的城市里去,相处的时候谈论的都是小众的书籍电影,会一起去听一场地下乐队的专场演唱会,假期的计划是背着帐篷一起旅行。
你们绝对不像我隔壁住的那一对整天为了“我兄弟女朋友要打胎,找我借钱”,“他女朋友打胎为什么要找你借钱”的情侣一样粗俗,恶俗,庸俗。
你们一定不屑像大多数人那样生活。
你和小豚的聊天内容证实了我的想法,她问起你:“今年你和苏陌打算去哪儿?”
你回答她说,尼泊尔。
呵,那个充满了人文气息的国度,那个将每一种色彩都发挥到了极致的国度,你们当然不会去海南三亚或者香港迪士尼之类,挤破了头也收获不到什么新意的地方。
小豚怕忽略了我,停下脚步挽住我的手臂跟我解释你们相识的由来。
“在纳木错……你知道吧?神湖纳木错,我在湖边等日落,他背着帐篷和苏陌手牵着手。扎帐篷的时候苏陌跑来跟我要饼干吃,她一对我笑……哇塞,我当时就被迷晕了,你是没见过苏陌,她笑起来真的特别好看,简直就是笑若天开!”
没有注意到我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小豚说得津津有味,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光听她这样的描述,我就对那个叫苏陌的女孩子产生了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一定不是嫉妒,我认都不认识她,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嫉妒她干嘛?
美女嘛,大街上多了去了,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心里默默的想。
不是!小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不耐烦的挥挥手像是要赶走我对苏陌的误解:“你要是有机会见到她的话,你也会喜欢她的。”
真武断。我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我们,说真的,听到别人这样夸奖你的女朋友,是否感到与有荣焉?
你指着眼前那幢白色的楼说,我们上课的地方到了,周冬冬,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抬起手腕看看表,虚伪的说,啊,不去了,我得赶回去上班了,去晚了老板会不高兴的。
[三]
回去的公车一路开得十分平稳,可我的思绪却像是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好多成年旧事争先恐后的从记忆的匣子里扑落,还带着温度,以最尖锐的形状向我袭来。
在十七岁之后我所交的朋友,没有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事情。
我平时总跟小蔡他们那帮人混在一起,每逢周末,大家总是凑份子买吃的去小蔡租的那间小公寓里聚餐,那帮朋友每个人都能做得一手好菜,我什么也不用干坐在地板上边看电视边等饭吃就行了。
这样的生活让我觉得特别真实,特别踏实,我给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浇水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想,嗯,那些事都过去了,去他妈的爱情,去他妈的梦想。
我们是一帮俗人,我们在一起最常说的话题就是股票,理财,投资,产业链,各个都一副金融专家的模样,好像每个人的银行户头里的数字都能随随便便买台玛莎拉蒂,其实吧,我们都是装装样子,关于那些我们都不懂,也没什么必要懂。
为了生计奔波的人,哪里还有什么资格谈梦想。
但是我们依然还是谈起过,你信吗?
小蔡生日那天,我们浩浩荡荡的扛了几箱酒回来,我一看大家那架势就知道是豁出去了,我也就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开喝之前我还特意打电话给排绸的老板请假,我说我快病死了,实在是去不了。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看到小蔡的女朋友妮妮对我笑,她说没想到啊冬冬,你也会撒谎。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个特别单纯特的小孩子,干净得跟刚破壳而出的似的,妮妮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像小豚见到苏陌那样,目不转睛的盯着我说,哎呀哎呀,我真是太喜欢冬冬了。
哼,叶漓,你看,也不是只有你女朋友才有人夸的。
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喝了很多,不知道是谁突然唱歌。
所有的人都醉了,请为我点盏灯火,在夜里轻轻歌唱,回忆是淡淡的忧伤。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大家都会唱这首歌,从一开始小声的哼哼发展成了浩大的合唱。
不记得是谁最先开始谈起梦想这回事,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点蛋疼,好好的生日聚会弄得那么伤感。
小蔡说他以前的梦想就是做个出色的建筑师,他口齿不清的问我们:“安藤忠雄知道吧?日本那个光之教堂就是他的作品,我那时候做梦都想学建筑,建筑师是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结合得最好的职业,一方面他要用作品表达自己的理念,一方面他要采纳客户指定的材料和要求,多牛逼啊你们说是不是?”
我们一群仪态尽失的疯子附和着喊,是!是!是!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他妈现在从事着以前想都没想过的销售行业?有时候刚推开客户的门里面就是一句,滚!”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蔡流眼泪,到后来,妮妮和我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哭,叶漓,也许你一生都不会明白为什么一群人唱着唱着歌,会都流下眼泪来。
我依稀记得后来每个人都谈起了自己过去的梦想,如果你见过那个场面你也一定会为之震动,你会发现原来那么多平庸的面孔底下都有着丰盈的灵魂。
最后轮到我。
我说,我曾经是个美术生,我的梦想是考美院。
说完这句话,我就难过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妮妮紧紧的抱着我,我的眼泪打湿了她左边肩膀上的衣服。
所以,你怎么可能明白呢,叶漓,当我看到你站在美院的门口,背着橘黄色的背包,笑得落拓又明亮的时候,当你问我,要不要去看看你们上课的教室的时候,我为什么会转身就逃。
逃得那么匆忙又仓惶。
[四]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我没想到你会送小豚回来。
她真是疯子,有伞不好好打,偏要淋着雨回来,裙子都湿哒哒的粘在身上。她一看到我就兴奋的叫,冬冬,你今天提前走真是太可惜了,做陶艺真的好有意思!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你替我招呼一下叶漓,我回房间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下来。
下雨的夜晚别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这样一来,偌大的休息厅里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
倾盆大雨打在玻璃房顶上,一室的寂静在此刻显得有些尴尬,我极力在脑袋里搜索着信息试图找到能够打破沉默的话题,没想到却是你先开了口。
你盯着我摊在桌上的速写纸,说:“你在画画啊?”
就像是被人偷窥了一般,在一秒钟之内,我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手忙脚乱的拿报纸挡住那一沓画,可还是被你趁机拿起了一张。
“你是专业的?”你皱着眉头问。
“不是,我只是买了本《五天教你学会画画》这种速成的书。”我又撒谎了。
“那真不错啊,很有天赋啊。”你信以为真。
接下来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这样僵持了好久,我终于硬生生的迸出一句话来:“你们下午做什么啦?”
你点了根烟,细长白皙的手指夹着白色香烟的真好看,我觉得你这双手就是应该从事艺术创作的,钢琴,小提琴,绘画,还有你所说的:“陶艺。”
“我是陶艺专业的,下午小豚非要试着自己做个杯子,我就带她去了。”你轻描淡写的说。
“哦……”我拉长了尾音,想了想又说:“很难吧?不过我看电视里那些男男女女去陶吧,眉来眼去一下午就做好了。”
听了我这句话,你笑了,亮亮的眸子像是雨夜里的星星。
“你也知道那是电视剧里啊,真正的陶艺没有那么简单,光是拉坯就不是一个轻松的事,很需要力气,下午小豚拉了好半天都没弄好,接着还要上釉,还要放进窑里烧成,有些作品在烧得过程中可能就爆裂了……”
其实我本只是怕无聊就随便找了个话题,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认真的,说真的,那一刻我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感动。
小豚出来了,她举着电话哈哈大笑:“才不是刺激你,我又没对你男朋友做什么!哈哈哈!”
傻瓜也知道她这通电话是打给苏陌的,听语气大概能猜到苏陌正在电话那头抓狂吧。我忽然从那种小感动里苏醒过来,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去不再跟你攀谈。
小豚和你聊天的声音渐渐小了,也许是我的思绪已经飘离肉身,在这个雨夜,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情,我的小爱人傅书源。
我从来没有对后来认识的任何人提起过他,当妮妮看着我整天东奔西跑很辛苦的生活着的时候,她也会说“冬冬,找个男朋友吧”这样的话。
甚至连小豚这样的姑娘都不能免俗,只是她的说法更接近文艺腔:“冬冬,要是这样的日子让你无所适从,就找个人去爱吧。”
可是,我认为,爱人不是通过寻觅而获得的,我们不是捕捉爱情,而应该是遇见爱情。
只是在这个雨夜,看到你孩子气的笑容,听着你和小豚说起关于你和苏陌的事情,明明是旅途中的故事却被你们延续到了现实的生活当中来,这才让我明白,其实遇见爱,实现爱,都不难,难的是如何使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并长久的维持下去。
傅书源,从十七岁之后,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想起过这个名字。
我假装我已经忘了,假装凭着我一己之力,在这个繁华而又孤独的尘世独自存活了下来。
[五]
小豚的手腕上有一个大大的木头镯子,我注意到平时她洗手都特别小心,生怕弄湿了,洗澡更是一定要取下来,有一天她出门的时候忘记戴了,硬是从两站路之外徒步走回来,就为了戴它。
一定是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我想。
小豚没有否认:“没错,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暮色沉沉之际,远处的天空一片彤红,近一点儿是淡一些的黄,再近一点儿是浅浅的蓝,那是黄昏时的天空。
小豚用玻璃杯给我泡了一杯绿茶,翠绿的茶叶从水面一点点的沉下去,我们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她忽然对我说,冬冬,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你爱什么,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样事物,都必须有限度,这样,这爱的载体一旦消失,毁灭了,可能还会有留存一点儿可以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上去。
千万,要有节制的去爱。
我心里猛然一震,抬起头去看小豚,她已经低下头去。
后来我想,或许这就是谶语吧,人生里总有些你意想不到的暗喻,当你直面它的时候你并不知道在后来的某些时刻,它会成为你阅历的一部分。
不要相信别人传授的生活经验,当他获得它时,其实它已经失效。
这是十七岁时傅书源跟我讲的话。
我终于提起这个名字,在小豚的面前,她沉静的表情和眼神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可以说起这个名字,原来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承受。
一个人的人生,可以因为另外一个人完全改写,你信不信。
在没有了傅书源之后我一直独自生活,即使后来我交了很多朋友,比如小蔡妮妮他们,比如小豚,但是我觉得我还是一个人跟自己心里的故事生活在一起。
十七岁的我完全不是你们眼前这个适时沉默的女孩子,我想也许你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么疯狂的女生,背着画板跟家里说去学画画了,其实是跨坐在傅书源的摩托车后面去看一场摇滚演出。
你承不承认,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爱过。还有一些人,活了一辈子,他认认真真的爱过人,也的的确确被人很好的爱过,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
我觉得这两者都非常可悲,可是,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可悲的度过了一生吗。
当傅书源把他唯一的头盔戴在我的头上,拍拍我的脸时,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是他的妞儿。
如果没有他,我不会爱上摇滚,不会知道原来摇滚并非大众所认知的那样,是重金属,是歇斯底里,是破坏,是毁灭。
我记得那天在尖叫的人群里汗湿的白色T恤,和他低下头来的亲吻。
叶漓,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关于独角兽的故事。
传说中独角是盲的,它们出没于泥泞湿重的森林之中,并不知道就在另一棵树后有着一个同伴。它们有着相同的外表与性情,也有着同样的坚忍和骄傲,它们小心翼翼的吃掉树叶,避开花朵。吃饱之后,它们会沿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去继续觅食。
它们近在咫尺,却一无所知对方的存在。
小豚的眼睛泛红,眼泪滴答滴答的落下来,大颗大颗的落在她的木头手镯上。
她说:“它们都以为自己是没有同类的。”
傅书源死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别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十六楼上跳下去,他们说他家那么有钱,他妈那么位高权重,他爸也那么财势雄厚,他是不是疯了?还有喜欢他的女生把他写进了自己的故事,发在了杂志上。
后来我戴着耳机,听着当时他也在听的音乐,一步一步走上他凌空跃起的天台,想要体会到那一刻他的想法。
他最后写给我的信上说,冬冬,我爱你。我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我只是厌倦了人间。
我想,他真的还是个孩子,他只是太孤单了,他不知道就在另一棵树的背后,静静的站着他的同类。
从那天后我扔掉了画板,我觉得我再也无法画出有灵气的画儿来了,我卷走了妈妈的银行卡,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坐着绿皮火车离开了故乡。
我跟过去的最好的朋友一直有联系,头一年,她说我妈逢人就说,最好她死在外面。
第二年,我妈说,我就当她已经死了。
如今是我离家出走第三年,我好朋友告诉我,你妈说,只要你回来,什么都好。
小豚听完我的故事,过了很久才说,冬冬,真看不出你这么疯狂。
不,没有死在十七岁那年,我们谁也没资格说自己疯狂。
[六]
小豚走的那天中午,你和我一起送她去机场,我原以为天南地北的飘,她对于离别应该看得很淡然。
然而当她用力的抱抱我,然后转身进安检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忽然有些酸涩。
回来的车上你跟我讲,小豚就是不够洒脱,这么久了,还戴着那个木头手镯。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跟你提出一个要求,我说能不能,叶漓你能不能带我一下你们上课的地方?
你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读懂了我镇定自若的表情后汹涌澎湃的心情,你点点头,一下也没犹豫,你说好,我带你去。
我站在美院门口,心里几乎有一种需要要嚎啕大哭才能表达的悲怆,我想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心心念念的就是考到这里来,虽然所有美术生都知道这很难考,但那的的确确是我的梦想。
隔着这么多年沉默的时光,我站在离梦想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手去,发现它脆弱得就像个气泡。
那天下午你耐着性子陪我做了一次陶艺,你用锯齿形的发箍把头发全部拢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你捧着一大团白色的陶泥跟我说,我们平时上课都用这种泥,上次小豚做了个碗我还没给她上釉,你想做什么?
我笑笑,做个杯子吧。
脚踩着踏板,机子便迅速的转动起来,你弯着腰低着头手把手的教我拉坯,我这才知道看上去很简单的这个程序其实一点也不简单,需要有很大的力气,那看着软乎乎的陶泥要拉起来并不容易。
你教我在什么拉起来之后慢一点儿,手干了就沾点儿水,越到后面动作越要小心,一点点不注意都会导致作品在烧成的时候爆裂。
最后你给我一根线,教我削去杯口多余的那一部分,我笨手笨脚的照做了,没想到竟然得到你的表扬。
你说:“你比小豚厉害多啦,她本来也是想做杯子的,结果越拉越大,没办法收场了才硬着头皮说自己做的是碗,哈哈哈。”
在你爽朗的笑声中我犹如看到了暌违的少年时光,只有没有经历过灾难的生命才会有这么轻盈的笑容。
“我要回去了。”我说。
“嗯,好,我送你。”
你带我去洗手,洗手的时候你忽然说,周冬冬,你在杯子上摁个指印吧,就像魔法世界里的人一样,做个记号,它是属于你一个人的。
我凝视你好半天,笑了,说声好。
从那幢白色的楼里出来,已经是黄昏,路过篮球场时我看到一面布满绿色叶子的墙壁,我心想,我到底也算是见过了我的梦。
够了吧。
我坐上公车之后对你挥挥手,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说,我看着你的身影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你掏出了手机,也许是在跟苏陌打电话吧。
很奇怪,叶漓,我觉得我应该没有爱上你,可是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总是无端的想要靠近你,这是一种很模糊的,难以命名的感情。
你让我想起那些我很久不敢去想的东西,你让我想起那句话: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努力的工作却并不在乎赚多少钱,我只是想把自己折腾得疲惫一点,再疲惫一点,没有力气去想起过去,关于傅书源,关于跟着他一同死去的我的爱情和梦想。
我离开之前跟小蔡他们一起吃饭,我给妮妮买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我们又唱起了歌,再也没有留恋的斜阳,再也没有倒映的月亮,再也没有醉人的暖风,转眼消散云烟。
我把你送给我的杯子用泡沫袋包好,珍而重之的放进行李箱,我想也许是时候了,我该回去了。
你知道我在那夜的火车上想起了什么吗?
那不知名的小站上悉悉索索的声响将我从睡梦里吵醒,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那首诗。
当我将要航行远方,我问她可愿离开故乡。我听见她悄悄地和我离别,告诉我莫把她惦念。我看她那样坚决,我就轻轻地说再见。不是为了离别,但是我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