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白首不相离
2011-05-14木泠歌
木泠歌
【 一】
天色已暮,华丽精致的马车驶过幽静的街道,拂起一阵尘埃飞扬。不久,马车在那朱漆的大门前停下,马夫跳下车朝车里轻语几句,独自进去了。
风扬起门帘,隐隐约约见得车中人儿锦袍的一角。
“小姐!小姐”小安步履匆匆地奔向小筑,神色凝重。“这么慌里慌张的,什么事?”楚依颜不悦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摆弄手里精致的挂饰。
小安喘着气,飞快地说:“门房来报,说少爷的马车在门外。”楚依颜只是愣了半刻,旋即起身执起灯,不顾一切地跑了出去。
小安紧跟在她身后,心跳猛烈。莫不……真的是他。
朱色大门里喧哗起来,随着渐近的脚步声,执了灯的少女提着裙摆匆忙跑出来,高掌了灯笼不可置信地望着停在道上的马车,后面尾随出来的众人也皆是惊诧。那马车的外侧分明用金线勾勒着一个锦字。
马夫卷起帘,车中的人儿不急不躁地起身,缓步跨下马车。
“七年!”执灯少女惊呼一声,愕然捂着嘴,手里的灯笼啪地摔下,灭了。
真的是他!小安小心翼翼地压抑着心里的欢喜。
少年寻着声,漠然地望过去,目光掠过楚依颜,径直落在小安身上。小安眼神躲闪,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却又用余光偷偷地瞧。恍然间,他便撇下众人兀自进门去了。
月光高照,她瞧见楚小姐脸上与她一样的欢喜,心里有点涩。
楚小姐是他的未婚妻。那年楚小姐才十四岁,楚、锦两家联姻把她许给了十五岁的锦少爷。不曾想,两人订婚不久,锦家就遭遇灭门之灾。锦少爷有幸出逃,这三年楚小姐守着锦家日渐萧条的家业,昼夜盼着锦少爷能平安归来,她都是清楚的。
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小安候在长廊尽头,看着楚小姐提着灯笼一阵小跑,欣喜地奔向锦七年歇息的小筑,也只有苦涩地笑笑。
小筑修建在锦家大院最南边,只有两间房,和溪水相依假山环绕,竹丛簇拥坐落。这里是锦少爷专属的地方,一般人不准靠近。少爷不在的这三年,楚小姐就是住在这里的。
她能听见房里头的动静。
楚小姐只唤了他一声,他便发怒起来: “你进来做什么!”
静了半晌,他暴怒的吼声便传来:“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便进来!”
“怎么还不走!隔壁房间里的东西是你的吧,你搬去前院,不要住在这里。”
楚小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的时候眼泪还在吧嗒吧嗒掉,她没有理会小安,小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瞧见那边房间里扬手扔出来一件亮亮的东西,再嘭的一声关上门。
是楚小姐执的灯笼。
【二】
楚小姐被少爷从小筑里赶出来了,却住进去一个丫鬟。楚依颜的贴身丫鬟小安。这事儿颇出锦府众人的意料,虽说小安五年前是跟着少爷的,可这把楚小姐赶出来换成一个丫鬟进去,也是没理的事。
天色才将明,小安端着早膳送去小筑,听得打杂的下人在偷偷议论。
少爷这五年来肯定经历了不少磨难,才使得他性情大变。
小安怔了怔,低了头匆匆走。
穿过小筑的回廊,尽头便是那两间房了。门开着,小安探了探身子,没有见到少爷,便直接挑开帘进了里屋。
锦七年裸露着上身背对着竹帘,一条黑长触目惊心的疤痕沿着后背蜿蜒而下。小安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险些失手将早膳打翻。这些年,他究竟是怎样过的?
锦七年缓缓地套上锦衣,这才才转过身看着拘谨的小安,素色裙上绣着蝴蝶花纹,朴素却不失雅致。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锦七年冷声问。小安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答:“我只是来给少爷送早膳,什么也没看见。”余光却瞥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尖锐泛着黑,有些异常。小安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跳了几下。
他的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玉佩上,良久才开口:“以后只需要送午膳和晚膳过来。夜间不要随意走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离开房间。平日里不准任何人进这里来。”没等小安应声,锦七年顿了顿又道,“除了你。”
小安端着早膳迷迷糊糊出了小筑,锦七年话语冷漠,可最后那三字让她欣喜不已。
大院里打杂的丫鬟似乎多了起来,连楚依颜也懒懒散散地站在院子里监工。小安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平日里是不需要这么多人手的。远远地见了小安过来,丫鬟们便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了过来。
不知谁扔了笤帚砸过去,弄得小安满身灰,连碗也摔碎了,丫鬟们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楚依颜傲慢地走过来,伸手钳住小安的下巴,愤恨地一扯,小安只觉得后颈像是被撕裂一般。
楚依颜轻蔑地把玉佩扔到丫鬟小苏手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打赏你的。“扔笤帚的小苏欢喜地接下。
她说:“这些年我将你留在身边,待你如亲妹妹一般,只因为是你曾是七年的贴身丫鬟。不过,我要警告你,别以为七年回来你就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丫鬟就是丫鬟。命贱!”
【 三】
夜黑风高。小安掌了油灯坐在铜镜前,发丝如瀑流一般垂到腰际。小安微微侧着身,细微的将发丝捋向一边,颈间细细的痕迹看不太分明,却生生地疼。
“楚小姐还真是狠得很啊。”
小安暗自嘀咕道,冰凉的手指触上勒痕,疼痛感顿时少了几分。小安摸摸空荡荡的锁骨部位,兀自叹了一口气。不是她的东西,终究是留不得的。
云雾散开了,月色明朗。小安开窗望了一眼,便闸上门窗准备歇下了。
“刺——”
隔壁传来撕裂的声响,小安一惊,驻了脚屏着气静静地听。有桌椅砸倒的声音,还有瓷壶碎裂的声响。
少爷!
小安冲出门去,撞开隔壁的门。房里一片狼藉,被撕成布条的锦被凌乱地挂在翻倒的桌椅上,砚台里的墨汁溅在绚白的碎瓷片上,晕染成一片。锦七年十指在墙上疯狂地摩擦抓拭,面部因痛苦而扭曲得有些恐怖。
小安惊慌地呆住了,那黑色尖锐的指甲,犹如中了剧毒一般。
瞬间,一把破椅子朝她砸过来,锦七年声嘶力竭地朝她喊:“滚!你滚!”
小安不知所措地关上门。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惶然间变成了兽般模样,她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担忧。就这样,在门前独坐一晚,恍恍惚惚听见屋里翻天覆地的声响和少年隐忍地吼叫,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
翌日清晨,锦七年疲惫地拉开门,倚着门坐着还睡得正香的小安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蓦然惊醒,摔倒在锦七年跟前。小安一骨碌爬起来,拂去身上的尘土,这才看着冷面的锦七年怯生生地唤一声:“少爷——”
锦七年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良久,这才淡然开口问:“你在这守了一晚上?”小安点头,不安地搓着衣角。昨夜的场景让她心有余悸。
锦七年默然,背过身去吩咐道:“你先去洗漱,换身干净衣服,一会儿随我去前院走走。”小安顺从地领命下去了。
锦七年那一身紫色锦袍装扮出来的时候,小安傻了眼,原来少爷也这样挺拔了,她一直都没有注意,只把他当五年前温顺的小少年。
是呢,什么都变了,连他的性子都变得那么捉摸不透。
沉寂了一夜,院子里正热闹起来。正跟丫鬟们嬉戏的楚依颜见了锦七年也十分欢喜地望过来,只是他冷冷的眼神让她不敢上前,不敢靠近。
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应该是她才对,小安只是一个下贱的丫鬟。她充满敌意的眼神扫过去,小安不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楚依颜。”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蹙着的眉头里透出些许厌烦。楚依颜呆愣着看了他良久,心里的欢喜也渐渐凉了去,她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从前总是喜欢唤她阿颜的小少年了。再也不是。
她愣了半晌不应声,锦七年也不再答理,只是对小安说带他去账房。在场的人都听见小苏低低地骂了声:“贱人。”
小安只觉得背后的目光恨不得穿透她的心脏,让她就这样死了去。只是,那些流言飞语,甚至辱骂,她终是不在意的。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她,这胜过一切。
【四】
小苏死了。就在第二天早上,下人打水的时候把她从古井里拉上来了,那人吓得一声惊叫瘫软在地,井绳又滑溜溜地转了几圈坠回井里去溅起水花。
尸体真正打捞上来的时候小安也在场。小苏喉间的小洞还淌着血水,是被利器贯穿喉咙毙命。
楚依颜只看了一眼,就吩咐人把小苏拖去埋了,转过身看见一旁的小安,不由得冷哼一声。众人的目光也带着愤怒看向她了。
小安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小苏昨日骂她,所以她是最有嫌疑的。
楚小姐这么做,只不过嫌她待在少爷身边碍了她的事,想借机除掉她罢了。楚小姐杀了小苏做什么呢?白白害死一条人命,可她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她是见不惯小苏势利的嘴脸,可也不愿见她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楚小姐要是有怨气,直接冲她来撒好了。
小安垂着头走在回小筑的路上,有些沮丧地想。远远看见锦七年铁青着脸盯着她,小安疾步迎上去,盯着鞋尖小声地唤:“少爷——”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去看这种热闹。”命令的口吻,小安不情愿应声,却在下一秒锦七年执起她的手时慌了手脚。
“少爷——”
他说:“跟我回家。”依然是那么冰凉的语气,小安却蓦地想起,多年前的小少年也是这样牵着她脏兮兮的小手,侧过头笑吟吟地道:“不要哭了,跟我回家。”少年纯粹清澈的眼里泛着小小的柔情,都一丝丝融到她心里去了,以致于过了这么多年,她都还清晰的记得。
他……回来了吗?她迷迷糊糊地任他牵着走。
近在咫尺,又恍若天涯。
【五】
夜里小安做了噩梦。小苏张牙舞爪来索命,狰狞的脸冷笑着扑向她。“不要!不要!”她的心猛地抽搐一下,尖叫着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把衣服浸湿了一大片。
小筑右侧的竹林里传来清脆的断裂声,小安心里不由得一阵哆嗦,轻手轻脚地更了衣,拉开房门。
月色清明,四周黑压压的暗影里似是隐匿了许多人,恐惧感就密密匝匝地涌进她心里。
月色清明……
小安似是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朝右侧的竹林里跑。他有怪疾,终是不愿告诉她原委,只是说,月色明朗阴气浓重的夜晚就会复发。
“少爷!少爷!”果然是他。
锦七年正发疯一般把尖锐的指甲戳进竹节里,伴着咔嚓一声脆响传来小安的声音。他怔了怔,指尖的疼痛又一股股侵袭。他怕惊扰了她,痛得厉害了就来这竹林里发泄,没想到还是被她发现了。
“少爷,你要是疼就掐我吧。”小安哽咽着从后背环上他的腰。她再也不愿看他这副痛苦的模样了。
锦七年颤抖着手抚上她冰凉的手臂,后背有温热的液体浸湿锦袍,他蓦然清醒,咬着牙停下动作,挥拳打在旁边的竹上。竹叶簌簌地掉,落了满身。
天色将明,锦七年终于好了些,疲倦地躺在榻上喝她喂的粥。小安的眼睛有些肿,专注地看着碗里,舀起一勺,吹凉,然后喂给他。
锦七年微微合上眼,声音略带嘶哑:“小安,讲讲我们以前的事吧,我不太记得了。她一愣,把碗搁在一边,回想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无人依靠,只得流落街头与乞丐为伍。十岁那年的花灯会上,我饿极了,趁乱偷了人家一块玲珑糕,被当场抓住。后来少爷的马车经过,这才解了围,将我带回府。”
小安至今还记得那场景,她孤苦无助,蜷缩在地上死命护着那块糕点,那些人的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直到锦绣马车上下来的少年喝退了他们,将她扶起来。
他说:“从今以后你就叫锦安,在我锦府安生地过活。有我在,便没有人敢欺你半毫。”
那时锦七年十二岁,还只是温顺善良的小少年。他不曾知道,那样不经意的笑意,就深深地在小安心里扎了根。
锦七年蓦地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了?”
“嗯?”小安不解。再后来,便是锦府平静如湖水的日子了,难道也要她一点一点娓娓道来?再不过,就是他与楚小姐的婚约让她难过了好久,这些,她断然是不肯说的。
“昨天晚上——”锦七年有意拖长了声音。小安顿时就臊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他猛然拽过被子蒙住头,冷冷地道:“没有就出去吧。”
他不知想要她回答什么,只是心里涩涩的有些怪异。
午时她端了饭送过来,房门从里面关上了,她只得在外面轻声唤:“少爷——少爷——”只怕他正在歇息,怕扰了他。良久,里面才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开。”
她端着碗站在门外,热气一丝一丝凉了去,也没见他出来,只好离去。
小安出了小筑,便撞见来势汹汹的楚依颜,来人二话没说,先甩了她一巴掌,接着就劈头盖脸的骂:“你这个杀死小苏的贱人!还有脸留在锦家,小心冤魂来索命,你不得好死!”小安的耳朵嗡嗡作响,隐隐听见楚小姐说她杀了小苏,心里便生出一丝怒气。她果然猜中了,楚小姐就是想嫁祸于她。她从不知楚小姐竟这般有心计。
直至黄昏,锦七年寻不见小安,耐着性子问了前院的下人丫鬟,都说没有看见,他这才有些慌了。
她不准有事!不准!
疯狂地翻遍了整个院落,连平日里他瞧见对小安不友善的几个丫鬟也挨了几板子。终是在地窖里寻得了她。
小安瑟缩在冰凉的地上,脸上尽是泪痕。锦七年替她解了绑,轻柔地将她揽进怀里。“小安。”他轻轻唤。小安还在瑟瑟地发抖,地窖太冷,她做了噩梦,梦见小苏将少爷带走,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再相见。
“不要!少爷——不要!”她惊慌地伸手乱抓,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淌出。锦七年伸手探上她的额,滚烫。“小安,不要怕,我在。”他对着怀中的人儿低语,眼神极尽柔情。
小安逐渐安稳下来,梦里有少年在月光下牵着她的手,他说:“小安,我愿陪你看尽这世间繁华与沧桑,走遍天涯和海角,岁岁相惜,携手白头。”
她醉了,醉在迷人的月光下,醉在少年绝美的容颜和柔情的话语里。这便是她所想要的一世繁华。
【六】
锦家总算是清静了一阵子。小安迷迷糊糊地病了好些天,才逐渐地恢复了生气,只有身上那些淤青还在,一碰就隐隐地疼。
若是夜里锦七年旧疾复发,小安便去小筑外面守着。虽说楚小姐好一阵子没有过来了,她也生怕她突然间闯进来撞见。依了楚小姐那性子,若是她知晓了,恐是要闹得尽人皆知的。白日里,她再将他损坏了的东西补好,或者是置换新的。
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了许久,小安在恍惚中以为他们就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了。
直至她身上的伤痛痊愈,锦七年突然问:“那日伤你的人是谁?”小安沉默了许久,终是鼓起勇气说:“不要伤了他们。”他一怔,随即问:“你都知晓了?”
是的,她都知晓了。小苏不是她杀的,也不是楚小姐。那日她整理房间时从凌乱的布条里掉出来一块做工粗糙的蝴蝶白玉。
那块玉最先是楚小姐赏给她的,后来也是楚小姐亲手将它从她的颈上扯下来,赏给了小苏。再忆起她昏睡那几日,他在她耳畔说:“小安,所有伤害你的人都该死。”
这一切便都清晰了然。
“不要伤他们。” 小安望向锦七年,眼神决然。他犹豫半刻,终于点头:“好。”
她便轻轻笑了,眼里飞舞的神采让他蓦然失神。
他是锦府的当家,怎会不知伤了她的人是谁,只不过是要她亲口说出来,让他更有决心。
倒也还平平淡淡地过了几日。午时吃过饭,锦七年躺在榻上小憩。估摸着他睡着了。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跟前,凝望着他精致的眉眼。
“少爷,倘若,能一起看月光就好了。”小安低喃,她想起那日的梦境。可是,那只能是梦境吧,他是见不得月光的。况且……他和楚小姐的婚约,还是有效的吧。
她红了眼,心里堵得慌。锦七年一翻身,她便慌忙逃出房间。怕被他发现了狼狈的模样,和这些年小心翼翼隐忍的感情。
今夜浓云闭月,小安十分欢喜。少爷房里没有掌灯,也没有动静,许是旧疾没有发作呢,又许是避开她躲在竹林里。她便执了灯,寻到竹林里去。
灯火摇曳,照得地上的液体,刺目的红!
隐约看到他倚在竹下,有气无力地垂着头。她慌慌张张地跑上前,蹲在他身旁:“少爷!你这是怎么了?”锦七年受了伤,袖间红红的染了一大片。
他握住欲帮他查看伤势的手,顺势一拉,她便跌入他怀里,灯笼掉在地上,燃了起来。她挣扎了几下,奈何挣脱不了,便也默然了。
“我没想到她早有防备。”他伏在她肩头,声音疲惫嘶哑。“你答应过不伤她的。”小安颤声道,就算是他带人伤了她,可那也是楚小姐唆使的啊。“我查了这些年的账,她可敛了不少财。”锦七年漠然回答。小安便不再说话了,静静地倚在他怀里。
风吹竹林动,似乎沉默了很久,他猛然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是、锦七年。”小安只是微微一颤,随即回答:“我知道。”
即使是相同的容貌,可是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没有当年少年的影子。就连他所谓的怪疾,也都是不合情理的。
她不愿拆穿,不愿看他又一次离开。只是,该来的,终是躲不过的。
【七】
它是在密林里遇见锦七年的,少年一路逃过来,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不醒。它救了他,采草药为他疗伤,撑了有半月之久,它也再无回天之力。
它是一只只有五百年修行的狸猫。五百年微薄的道行,还不足以救治一个人。
少年弥留之际和它签下生死契约,倘若他死了,便将躯体予它,它帮他报灭门之仇,帮他保护佩有蝴蝶白玉的女孩。这对尚不能幻化成人的狸猫来说,是莫大的恩惠,它欣然应下。
只是它尚不能压制狸猫的本性,一道月高阴气重的时候,那些利爪便会显形与人的体质互相对抗,让它痛苦不堪。
锦七年订婚时,亲手打磨了那块白玉,满心以为楚依颜会如获至宝般戴在身上。他怕世上会有与她同姓名的女孩让不知世事的狸猫错认,便没有告诉它她的姓名,只画了白玉的图予狸猫,又把锦府里的一切都详细地告知它,
他不知那块独一无二的玉佩,楚依颜嫌它丑陋俗气,随手赏给了丫鬟小安。
那天楚依颜提着灯迎出来,他便一眼看到后面的小安,看到她颈上了白玉。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锦七年在小安额上浅浅一吻,道:“狸猫一族在世人眼里,也只是备受唾骂的祸害。小安,你还愿我陪你一起看月光吗?”白日里他在假寐,她所说的话,他都一字不漏听尽了。
她不回答,只在黑暗里握紧他的手。
倘若世人都认定你是祸害,那我甘愿沦为妖孽,只为与你同为一族,生死与共。
【八】
锦府管家被人悬在楚依颜的房外。清早,楚依颜打开房门,便看见僵直的躯体面朝着她,血迹顺着喉咙淌在白衣上,扭曲而狰狞。
楚依颜惊叫一声,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锦七年不准小安去看热闹,悠闲地躺在榻上看她焦急地转圈:“唉,我就去一下,这下楚小姐肯定吓坏了。”
他事不关己地挑眉:“我只是想警告她,若再欺负你,下场就跟他一样。”
小安不忍,提醒道:“别忘了,你签的契约是要保护她。”
锦七年冷冷地别过脸去:“那是她自找的,我现在要保护的是你。我现在唯一愧对锦七年的,便是没能替他报得了灭门之仇。“
那年的事,少年也没有讲清楚,它又如何替他报得了仇呢?
没有人知道,那年楚家与锦家的联姻,本就是一场阴谋。
那时锦家的生意如日中天,楚家虽也蒸蒸日上,比起锦家来也还稍逊一色。
两家是世交,楚家提出联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锦家便欣然答应了。两家孩子至此就一块长大,锦七年也十分喜欢聪明伶俐的楚依颜,对于订婚之事十分欢喜,还亲手为她打磨了一块白玉。只不过楚依颜对于锦七年的喜欢,只是基于她的千金小姐脾气对于一个温顺乖巧的下人。
楚家买通了锦家的管家,让他以庆贺两个孩子订婚一个月为由,力荐锦夫妇办酒宴。
那晚锦家的人都聚到一起,饭菜里下了药,楚家花钱雇来了一帮蒙面杀手将锦家人赶尽杀绝。混乱中锦夫妇拼命护着锦七年,把他送上了马车。
后来发现了漏网之鱼,楚家便再次雇人追杀。
楚依颜也是后来才知晓这事,爹娘唤了她去,交代她以少奶奶身份接管整个锦家,并暗地里听他们安排。锦家人脉众多,楚家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
因为愧疚,她在锦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每日念想着他能平安逃过着一劫。那些念想在三年的空虚和寂寞里慢慢地发酵,她思念他的容貌,思念他软绵绵而又柔情无限的嗓音,或许,她终于在强烈的占有欲里看清,她也是喜欢他的。
【九】
楚依颜昏昏沉沉地晕了两个时辰,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通知楚家,管家死了。他在这些年里应外合帮了楚家不少大忙,自然也是受了不少恩惠,敛了不少财。
楚夫妇早是知道锦七年归来的事,可如今也不能再冒风险去追杀锦家少主人。只得马不停蹄地赶来,促成两家的婚事。
夜里楚依颜去小筑找锦七年商量成婚之事,只到长廊尽头,便听见那边房里小安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
她心里一紧,生怕是锦七年对小安做了什么不该的事,当即冲过去一脚踹开门。小安被绑在椅子上,锦七年像是变了一个人,手上黑气絮绕,十指如野兽般长着尖锐的爪。“妖怪啊!”楚依颜尖叫一声,摸着黑跌跌撞幢地跑出去了。“快去拦住她!”小安焦急地喊。楚小姐将这些都看尽了,若让她出去了,少爷的事恐怕就瞒不住了。锦七年似没有听见:“小安,我……答应过,要陪你看月光。”他眉头紧锁,每说一个字都咬牙憋足了劲,甚是痛苦。他回头看了一眼抽泣的她,闭上眼,用足了劲撞上墙面,十指指甲齐根折断,暗红色的血飞溅。
终还是如了她的愿,他陪她看月光。
竹林晚动,她却握着他的手泪光闪烁,已无心去观赏,为了她小小的心愿,他不惜自断指甲,断去他身上残存的狸猫本质,便不会再发病了。他知道她会阻拦,怕控制不住自己去伤了她,只得用绳索将她捆绑,离他远远的。那绳索勒得她生生地疼,可这,与他承受的痛苦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浅笑,手指绕上她的青丝:“小安,随我离开这里吧。”她抬头迎上他坚定的目光,她想说:“好。”
可——只怕是,不能了。如今楚夫妇来了锦府,小安又深知晓楚小姐的脾性,她今日所撞见的事,恐是瞒不住了。不到一日便会满城风雨。
她……想保他。
小安别过脸去,静静地答:“明日我准备行装,后天就走。”心里的眼泪与不舍,满满的,就快溢出来了。
他满心欢喜地抱紧她,明天过后,便再也不会分离。
【十】
锦七年抓了一空,便醒了。还是昨夜的竹下,却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人。她是收拾行装去了吧。他站起身,望了一眼天际,揉揉酸痛的胳膊,回小筑去。
待到午时,艳阳烈烈,仍不见她人影,锦七年便急躁地踱到她屋里去。所有物件都好端端地放着,他随手拿期被砚台压着一角的宣纸,上书:“你若为妖,我愿为孽。”
他吃了一惊,神色大变,慌忙跑到前院去,却空荡荡的没有人。他四处寻了,寻到锦府门前,才发现大事不好。
门前路上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他挤进去。她被打得血肉模糊,神志不清地瘫在地上呢喃:“我是妖……我是妖……”
一旁楚夫妇神气地指着他,向众人解释道:“这便是几年前害死锦家众人的妖孽,我家依颜亲眼看见的,连锦少爷都已经被她迷惑与他同化了。”
楚依颜点头,众人便唾骂起来。
锦七年一声低吼,瞬间便化作巨型狸猫模样,身上的锦袍刺的一声裂成碎片,散落了满地。“打死它!打死它!”众人一边退后,一边仓皇地大喊。狸猫朝着人群嘶吼几声,扬起一掌将前面几个拿着棍子的人击飞,鲜血飞溅,倾刻毙命。“杀人啦!”楚依颜惊恐地尖叫,转身跑回锦府里去了。围观的人群也惊叫着四下散开去,各自逃命。狸猫围着小安转了几圈,在她身旁蹲下,舔去她脸上的斑斑血迹。小安微微皱了皱眉,仍是闭着眼虚弱地呢喃:“我是妖……”狸猫眼里淌出一滴混浊的泪,落到小安凌乱的头发上。它小心翼翼地驮起她,消失在万里晴空下。她伤得太重了,只剩一丝气息游离。狸猫看着奄奄一息的人儿,戾气在心头无限地膨胀。所有伤害她的人都该死!该死!只在一夜之间,楚家人全部离奇暴毙,死相惨烈。所有人的尸身都面朝一个方向跪倒,似是在忏悔曾经的罪行。便有传言说是女妖前来索命了,一时间人心惶惶。小安是在山洞里醒过来的。她身边趴着一只年幼的小猫,猫儿身下压着一块蝴蝶白玉。“少爷……”小安抱起猫儿,眼泪直直地滑落。它用自己的精元救了她,自己却只能被打回原形。终究是一段孽缘吧。纵使千百年后它再修炼成形,她也已入土了。再不可能相见,再也无法相见。
许久以后,有人瞧见衣衫褴褛的白发女子抱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猫流落在街头。她亲昵地抚着它,眼里的笑意浓得可以掉下泪来:“少爷,以后换小安来保护你了。”猫儿慵懒地摇摇尾巴,蜷在她怀里安稳地睡去了。天空密密地下起雨来,漫天飞舞着晶莹的细丝,像谁浓烈却又再也无法传递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