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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5-14江子

读者·校园版 2011年15期
关键词:信笺黄埔军校志强

江子

“六妹爱鉴”。1926年4月14日,在广州黄埔军校的一张桌子上,湖南湘阴人、时年21岁的黄埔军校第四期炮科学员陈毅安这样写道。刚才,他还是学习射击、测图和爆破的学生,在训练场上不顾一切的勇士,现在,他成了柔情万种的情人。

念着自己刚刚写下的这几个字,他感到胸腔里立即充满了比珠江水还要多的爱意。他似乎看到了他的六妹,坐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某个教室里,老师叫着她的学名“李志强”;他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3年前,他从湖南省甲种工业学校回乡,去拜访他的小学语文老师邹先生。在那里,他遇上了师母的外甥女、18岁的她。她短发,穿着新潮的学生裙,双眼充满生气,率真里有一股泼辣劲儿。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交谈起来无拘无束。最后,他们相约再见,可是只一转身,他就开始想她!

他央求师母为他提亲。从相识到定亲,他们只花了两三个月的时间。

他们从此开始了通信。从他继续念湖南甲种工业学校,到去年他考入黄埔军校四期炮科,他们鸿雁往来,小小的信笺传递着他们的爱情。在信中,他们相互报告学习和生活,讨论时局和未来,就像当时很多有抱负的青年男女那样。在信中,他们仿佛两只肆意吞食着思念的桑叶的蚕。她任性、撒娇,说着傻话逗他;而他俨然一个见过世面的大哥,轻轻地训她,煞有介事地为她指点迷津。

在前一封来信里,她担心他的专业会让他在前线牺牲生命——她说他可不要糊里糊涂地死了!她谈论她的理想,是教育无数的学生,去做保卫国家的勇士。他们当然谈论到爱情,她担心在广州这么大的城市,在黄埔军校这样的地方,他会见异思迁。她要他保证——像每一次来信那样,她向他索取誓言,要他保证他的爱——她总是那么伶牙俐齿、胡搅蛮缠。

他批评她对他的担心:“最可笑的就是我去学炮科,你恐怕我去打仗而死了,没有什么价值;你又说你毕业后出来当教员,把一些青年子弟要教成爱国者,来为国家流血。你不愿你的爱人流血,而要别人去流血,这真是笑话了。你的学生将来没有爱人吗?他就应该去血战吗?假若他的爱人死死地不要他去流血,那中国就无可救药了。

“你说不要糊糊涂涂地死了,这也不错,但是为革命而死,为民众谋利益而死,是不是糊糊涂涂呢?假若是的,那中国一定没有烈士,革命也永远不能成功。”

临了,他写道:“不同你说闲话了,亲爱的妹妹。少陪少陪,下次再讲啊!”

在信的最后,他写上“你的灵魂毅”——只有水乳交融的爱人,才会写上这么暧昧而深情的落款吧!

1926年8月,陈毅安就要从黄埔军校毕业了。经过近一年的训练、学习,他感觉自己就像子弹上膛的枪。整个中国的空气到了即将沸腾的地步。北伐战争已经开始,黄埔军校的门外俨然就是战场,他要跨出门去,展开与旧世界的厮杀。他伏在案上,飞快地写道:“志强爱妹,你一次两次来信要我莫去打仗,我倒要去试试看呀!革命不打仗,又算什么革命呢?革命的战争,就是要实现世界永久的和平,绝对不同于军阀争权夺利的战争。”

他真的感到了自己的血液在沸腾,连同他的爱。他向她求婚:“我对你有一个要求,要你不客气地答复,就是今年寒假预备同你结婚呢,你赞成吗?”

他们没有如愿在当年的寒假结婚,因为他上了战场,成了北伐革命军中的一员。

北伐军势如破竹向北挺进。一直渴望上战场的陈毅安内心极不平静地坐在轮船上,他恍惚觉得旧的世界就像流水,正在“哗哗”地退去,而新的力量仿佛在艄公有力的桨声中、在一身戎装的陈毅安们的心中滋长。

可是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这个革命军人此刻仿佛是一名伤感的诗人。衡州即至,长沙不远,而他的爱人现在或许就在长沙的一张书桌上给他写信。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想着她。他承认自己陷入了挣扎,他要带兵打仗、执行任务,本不该有男女私情;但他毫无办法,就是想她,想她那满月一样的脸,想她的俏皮泼辣劲儿。他们已经有3年没有见面了,他写道:

“我最亲爱的承赤妹:

心如刀割的我,今天安抵衡州了。

我怕听流水澎湃的怒潮声,也怕看船头晶晶亮的明月,更怕听旅客谈论青春年少的乐趣、生离死别的悲哀。唉!情魔,情魔!你把我们的革命性消磨了。

我们是有阶级觉悟的青年,担负了世界革命的重大使命,我们难道能恋恋于儿女的深情吗?”

他在革命与爱情之间挣扎。他憧憬着他们的相见,却只能把信装进信封。在信封上,他写上:“长沙市马王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X楼,李先生志强台鉴”。那是她的所在地,他梦牵魂绕的地方。

在信里,他们像小夫妻一样斗嘴、吵架。她不断地非难他,故意使小性子说着激怒他的话,等着他在回信中讨饶,或者对她一本正经地解释。她会使着小伎俩,诱惑他不厌其烦地说自己是如何地想她。为了让他的一点点虚荣心得到满足,她故意问一些幼稚的问题,以换取他假装严肃的训斥、像兄长一样的教导。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学校的某间宿舍里,她展开他字迹潇洒的信笺,心就像岳麓山秋天的红叶一样醉了。

在信中,他对她的称谓一变再变。他一会儿称她的小名“六妹”,一会儿又称她“志强爱妹”;有时称她“志强吾爱”,有时又称呼她的字,叫“我最亲爱的承赤妹”。他可真是会讨她的欢心!这个男人懂得甜言蜜语,这个一身戎装的勇士柔情似水。

这两个青年男女虽然聚少离多,但心心相印。从18岁到20多岁,这一对情人在信纸上一起慢慢长大,他们的感情如胶似漆。从抬头到落款之间,爱在积聚,思念在无休止地蔓延。可何日才是他们相会的佳期?

一个多月前,他还在武汉,而现在,他来到了罗霄山脉中段,任中国工农红军第一师第一团第一营副营长。一位叫毛泽东的中年汉子,过去是他的湖南老乡和兄长,也是他的社会主义青年团的入团介绍人,而现在,成了他的最高领导。

多日的行军打仗让他疲惫不堪。对于将来的路怎么走,所有人都忧心忡忡。最让他难过的是,在这罗霄山脉中段的穷乡僻壤,使他与他的六妹音信不通。她好吗?上次来信她说到她的病,不知好了没有?没有他的消息,她是否会焦急,为他担心?他们相约的婚期,何时能够兑现?

他终于回到了阔别5年的家乡湖南湘阴,他终于从信笺上走出来,出现在她的面前。是的,他把自己当做一封信,一路穿越国民党军队的封堵,邮递到她的面前。她依然是抬头,他依然是落款,而中间有两年来不及说的话,因邮路被封而她听不到的话,他都要浓墨重彩、仔仔细细地当面说给她听。

他见到的她,似乎还是5年前的样子,短发、圆脸、目光生动,像一轮满月,照亮了他的心!

而他这个当年意气风发、莽莽撞撞的少年,现在已经判若两人。他是多么瘦呀!肩胛耸立,颧骨突出,仿佛5年来他吃了天大的苦,受了天大的累。只是他的目光,少了5年前的年少轻狂,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像铁一样坚定,像火焰一样热烈,像雄鹰一样锐利。

他的确受了很多苦。从秋收起义部队进入井冈山开展工农武装割据到现在的两年里,他吃的是红米饭、南瓜汤;即使寒冬腊月,依然穿单衣、盖薄被,无时无刻不处于最残酷的战斗之中。

他立下了赫赫战功,与他的黄埔四期同学林彪一起成为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有名的虎将。1929年1月,赣敌来犯,他率一营与敌鏖战三天三夜,不幸左小腿中弹,成了一名伤员。

无休止的战斗、拼杀,为中国的未来而战……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正像他在黄埔军校读书时给六妹的信里写的那样:“死气沉沉的黑暗世界,要用我们的热血染它个鲜红。”可是他牵挂着他的六妹。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江西遂川,他过桂东、汝城、郴州,一路奔波,小心躲过国民党的封锁线,把自己当做一封家信、一封情书,费尽千辛万苦邮递到了家里,站在了他的六妹面前,等待她开启、阅读。

她的脸变得通红、滚烫。她的目光躲闪着,可是波光流转,生动欲滴。他想,每次接到他的来信,她都会是这样子的吧?

他开始向她谈起他的生活,当然删除了艰苦、流血、危险、死亡。他慢慢恢复了5年前的样子,变得意气风发、眉宇风流。这是她熟悉的“灵魂毅”,她亲爱的毅安。

他们相约婚期。几个月后,他们终于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不要锣鼓唢呐,不要放铳抬轿,不要三拜九叩。他要的只是她,让过去信笺里的抬头和落款,“亲爱的承赤妹”和“灵魂毅”,写成同一行字、坐在同一条凳子上、睡在同一张床上。

几个月后,陈毅安接到他的上级红五军军长彭德怀的信,匆匆告别妻子和还没有出生的孩子,又奔向了战场。

她为他生了个大胖小子,按照他的意思,给孩子取名为“晃明”,寓意茫茫黑夜,有英雄们的浴血奋战,总有一天会得到大光明。

从他离开家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了,他还没有写过信给她。她牵挂他,他现在在哪儿呢?她多想托人带信给他,告诉他他当爹了,有了一个儿子;她想告诉他,平常打仗小心躲枪子,安全是最重要的;她想告诉他,她经常在夜里梦见他向她说着让她脸红的甜言蜜语;她想告诉他,他的肾脏不太好,要注意饮食,不要乱吃东西。她想告诉他的,远远比这多。可是,她写好了信,该投寄到哪儿呢?

她终于又收到了他的来信。她已经是做妈妈的人了,可依然还像少女时期收到他的来信时那样,一下子羞红了脸。她举起信,在阳光下照着。她没有立即拆开,她享受着开启前的期待、渴望。

她拆开了信。可是,她看到信里只有两页白纸,空白的、不着一字的白纸。

她记起新婚时他随口说的:“如果有一天,你收到一封没有字的信,就表示我已经牺牲了。”

李志强不知道,这个一直和她在信中谈恋爱的人,每天都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装着这封无字的、信封上写着她的姓名和地址的信。不管到哪里,他都会跟战友们交代,如果他牺牲了,就把这封信投寄出去,以便告诉她,他再也写不了信了。

她不知道,她接到信时,陈毅安其实已经牺牲半年多了。1930年7月,陈毅安离开家回到部队后,与国民党何键部激烈厮杀,腰部连中数弹,壮烈牺牲,时年25岁。

他牺牲的那一天,离结婚后告别妻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已经不再有信来了。

她常常抱着孩子倚在门边,渴望有邮差叫她,把一封写着她名字的、她熟悉的信交给她。她希望空白信笺意味着他已牺牲的说法不过是他的一个恶作剧。可是数年过去了,她的等待不过是一场空。

1937年,她收到了彭德怀的信,信中确认了丈夫的死讯。

可是她不悲伤。多年的通信,他已经把她感化了。他不仅是她的爱人,也是她的兄长、她的老师。耳濡目染,她似乎也成了一名战士,一名懂得克制自己的悲伤、挑起丈夫留下的生活重担的战士。

她感到他一直都在。每天晚上,她都会展开他过去写给她的信。这些年来,他给她写了50多封信!在信里,他是那么富有朝气,那么年轻,那么让人迷恋!他一会儿铿锵有力地讲述他的宏大理想和坚定信念,完全是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为她排忧解惑,苦口婆心地和她谈论人生;一会儿又深情款款地诉说自己对她的思念、信誓旦旦地相约与她再见……现在,他的气息依然在字里行间游走,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阳光灿烂的笑、他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吻。不同的是,过去,他属于沙场,属于这个国家;而现在,他只属于她一个人,被她一个人珍藏。

有了这些信陪着她,再大的苦她都能承受,再长的夜晚她都能度过了。

1951年3月,毛泽东亲自签发全国前10名革命烈士的荣誉证书。陈毅安排名第9,遂称“共和国第9烈士”。

(史剑摘自《散文选刊》2011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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