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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死的爱

2011-05-14步妖莲

桃之夭夭A 2011年4期

步妖莲

[一]

到得玉楼两个月了,女孩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有一张润白俏丽的脸蛋,一双深黑的大眼睛。可惜眼底无神,像是无端端隔了一座山,罩了一层雾,神情更是木讷,完全看不出十来岁女娃的机灵可爱。

时值正春。天气好的时候,下人会带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不抗议,也不应和,只是由人牵着手走出去,然后在庭园的秋千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那些时候,她的手里都拿着一把枪。

英国产的转轮手枪,像小姐手里的绣帕。太太腕上的皮包那样,她一直随身带着。

李郁山一开始试图让人把枪拿走,后来发现根本办不到,连睡觉,沐蝶都会抱着它。他也从接她回来的侍从口中得知,枪是沐蝶的父亲临死前塞到沐蝶手上的。那是沐家夫妇留给小孩最后也是唯一的东西。最后李郁山没有办法,只得随她去,只是命人悄悄把枪中的子弹卸了。

军中事务繁忙,自家的李氏军阀和何奕生的军队隔着琛江,各据一地,向来相安无事,可近来何奕生的部队屡犯过境,隐隐似有打过江来,吞并地盘的意思。所以李郁山无暇他顾,不得已只能把沐蝶安置在主宅,嘱咐家中的女眷多加看顾外,便也别无他法。

这一日,天气晴好。沐蝶在秋千上已度过大半个下午。她的目光一般是盯着近处的草坪,目不转睛魂不守舍。除非累极了,才会慢慢移动身体,变换一个姿势。

这天她局限在草坪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准确来说,是一双军靴子,锃亮的皮革,闪着利光的马刺,原本都是耀人眼目的物件,可是那靴子停驻在那里好一阵,沐蝶却一直毫无反应,视若无睹一般。

靴子的主人点了点脚尖,弯身伸手拿过了沐蝶手中的枪。

李甫陵今天走过来是有些心血来潮,这些日子他不知已经看见过多少回这个小丫头一个人坐在这边。一开始听说是父亲故友的孩子,并未多加留意。这座宅子大,来来往往的人多,投靠父亲的亲旧故友,在这里过渡,再另觅住处的也不少,后来发现唯独这丫头,竟然长住了下来。

后来无意间听姨太太们打牌时说起她来,原来两家除了是故交,她的母亲和自己的父亲竟有段难忘旧情。大家言辞中颇多不屑和嫉恨。可笑的是在人情世故上粗心大意的父亲还寄望着这帮女人帮他照顾那女孩。

好在女孩并不顽皮多事,惹人憎厌,反而寂寂无声,木讷非常,所以除了无人费心爱护外。倒也没人特意要和她过不去。

今天他回来时,远远看见这边,沐蝶低垂头仿佛木娃娃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天吃饭时,五姨太捉弄一般把一块残余的鸡骨头夹到沐蝶碗里,看她会不会有所反应。结果沐蝶仍旧机械一样往嘴里填塞饭菜。嚼到异物时,才低头吐到一边。

当时众人轰然一笑,只有李甫陵,心里有了些计较。

他也知道了她变成这样是因为亲眼目睹双亲被土匪杀害的场景,有些担心这样一个小女孩就此被吓得失了心智,从此变成傻子,所以李甫陵这日决定试一试她。

枪被蓦然夺走,沐蝶终于抬眼看过来。然后她蓦地站起身冲过来,一心要抢回枪。

见她有反应,李甫陵笑开来,眉毛挑起,一手将枪举高,让她无论如何也拿不到。

沐蝶抿着嘴,一意孤行地一再跳起来去够他的手,

“枪不是你那样用的。”李甫陵另一手招过侍从,要来一枚子弹,弹开弹巢,将子弹放进去安好,然后瞄准远远一处,向沐蝶笑着眨眨眼,“看我的。”

意识到他的意图,沐蝶停下来,直直地看着他枪口指着的方向。

砰。

子弹出膛,飞过窗口,将客厅里窗边的一只青花瓷瓶打了个粉碎。而窗边打牌的姨太太们个个被吓得面无血色,抱头逃窜。

让侍从进去打声招呼安抚一下。李甫陵回头把枪扔还给了沐蝶。

沐蝶一下子抓着他的衣襟。他微笑,眯眼疑惑地看她。

“教我用枪。”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刚一出声,有些暗哑。

“为什么?你要用枪干什么?”

空中漂浮着春日百花的芬芳,有彩蝶,在风中翩翩起舞。

沐蝶的眼神剥落隔膜,闪耀莹润光亮:“杀人,杀仇人。”

[二]

人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李甫陵却觉得,随着时光流逝,沐蝶和他第一次看见的样子,完全判若两人。

现今十七岁的沐蝶不再孤僻沉默,慢慢变得和顺温婉,言笑晏晏。而他自己,又何尝未变。六年前,他还在军校念书时,所能想象的,战场的残酷,世道的艰辛,都不及如今亲身经历的十分之一,那些年少时的飞扬跳脱,都不知已经埋葬在哪片战场的哪个角落。

当然,这些偶尔兴起的叹谓他并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除了和他最亲近的唐琬之。

她是李氏军阀后勤某军情处处长的妹妹,比他小两岁,在一所小学当数学老师。他们在一次聚会时遇见,相识至今已经五年,感情颇为殊胜,年头刚刚订婚,准备中秋节举行婚礼,喜结良缘。可是琛江两岸的炮火却在此时再次点燃,且激烈胜过以往,因此婚期一拖再拖,一晃眼,就到了年尾。

听说此次李氏军阀大获全胜,将何奕生的兵将逼过了江,还将对方的一个要隘重镇拿了下来。

听闻消息的时候,沐蝶正在绣一副鸳鸯并蒂莲。唐琬之则坐在她旁边备课。当佣人跑上楼来报信时,两个人都有些高兴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唐琬之和沐蝶是有些脾性相近的人,都温婉柔和,所不同的是唐琬之的温柔如满月,沐蝶则像是云层掩映的下弦月,过分柔婉,稍多了一分冷寂。所以高兴过后,沐蝶还是沉下心来绣图,唐琬之就忍不住去准备迎接李甫陵的吃穿用度一应事宜了。

李甫陵到家的前一天,唐琬之和沐蝶一起上街买东西。亲自挑选了最好的铁观音,又去取了定做的旗袍,唐琬之又让司机开车到一家平日常常帮衬的点心铺。

“琬之姐,我们去点心铺干什么?家里什么都有,再说你和陵哥哥也不爱吃甜的。”

唐琬之心情好极了,刮了刮沐蝶的鼻尖:“给你买海棠糕,免得你觉得我们不疼你了。”

沐蝶回她一个笑容,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所有的思绪和念头……

沐蝶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四下一片雪白清寂,不时有护士走来观察两眼,窗户没有关好,偶有朔风刮起,从缝隙间钻进,吹得她面颊都渐渐冷痹起来。

她记得了,她全都想起来了。那辆车直直撞过来,将她们的车直撞成了一个“凹”字,那时唐琬之,正是坐在那个“凹”字的低陷处。

不知过了多久,沐蝶终于起身,交班的护士走了神,正在打盹儿,于是沐蝶很顺利地走出了房间。

医院是殖民区的德国人办的,设备人力都是最好的,尤其是这一层,全是特护病房,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前李郁山住院的时候,沐蝶来过。而现在,她就站在那间最好的病房门口。她要推门,被李甫陵的侍卫长陈朗拦住了。

陈朗也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不知已是几天没有合眼了。

“他当时就差点杀人,唐处长怕对方是有备而来,背后还有主使者,才硬给拦了下来……已经在里面待两天了,谁也不敢进去,一进去他就拿枪给指着……总司令去美国看病。也不知还要多久才回来,陵少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身子垮了怎么办……”

陈朗刚从战场回来,又这样担惊受怕地折腾了几天,

沐蝶一副安静柔顺的样子,让他莫名地想要倾诉。再不说一说,他怕自己都要跟着撑不住了。

楼下突然起了一阵喧哗,好像是又接了意外事故的病人进来。陈朗不放心,叫了两个人,一起下楼去察看。

门口还剩了几个侍从,沐蝶没有多想,走过去,左右淡然地看看,说:“你们的头儿让我进去看一看。”

都知道她和李家的关系,没人敢出言阻拦。

听见身后的动静,李甫陵没有回身,只反手将枪指过来,沉声说:“滚!”

“陵哥哥。”

“出去。”

沐蝶一直走过去,站在离他不远的几步之外,看着床上的人,咬着下嘴唇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李甫陵面前。

她蹲下,仰头看着他。她知道他重感情,也知道他们恩爱深浓,只是她没想到是这样深重。

她又喊了他一声,他全无反应,眼睛如死水一般,没有一丝生机。

他的心情他的感觉她全都懂。她曾经就跌在那样的深渊里,差点出不来。

这时她思量了片刻,依然看着他,突然笑着问:“陵哥哥,你难过吗?”

她的笑声朗朗吸引了他的一丝注意,他转动眼珠看着她。

“可是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我开心得要命!”她依然笑着扶住他的膝盖,“因为琬之姐她……她终于死了。你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多久。”

李甫陵眯着眼睛瞪着她,眼神渐渐鄙夷厌恶,像看着一条毒蛇。

“为什么?她不是对你很好吗?!”

“因为,我忌妒她……因为,我也许比她还要深地喜欢着你!”曾经在心里想一想也要脸红心跳的话,却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可是她无暇顾及自己心中的那点悲凉和难堪,沐蝶站起来,揽住他的颈子,“现在,陵哥哥,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了。”

李甫陵猛然站起身,用力将她推开,沐蝶猛地倒退好几步,后脑袋撞在墙上。

头晕目眩间,她看见李甫陵带着不可置信的痛意和恨意望着她:“你休想!”

[三]

旁人都不知道,那天沐蝶进病房之后发生了什么,都只看见李甫陵从此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依旧督军练兵,处理军务,甚至比往日更严苛上心几分,只是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

其中最明显的是对沐蝶的态度。

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而李甫陵对沐蝶的始好而终恶,却不是无迹可寻的。其实这样的结果沐蝶在医院的时候已经料到,只是她没想到,最后他会厌恶她到拿着枪对准她的地步。

沐蝶原本以为那天在戏院里的一切都是巧合,李甫陵在楼上,她在楼下是巧合,她和何奕生的手下坐在一起亦是巧合。

当一声枪响,戏台上的人,台下的观众,四散逃窜得差不多的时候,沐蝶才看见楼上包间的李甫陵。

而那时,她已经被何奕生的手下挟持在手。这一趟,他们原本就是想要绑架她的。年前一役,何奕生的部队输得惨淡,无法从正面对战中得到好处,于是何奕生想到拐弯抹角地占些便宜。

何奕生原是一介草莽,为了增加军事学养。也读过两本兵法书。最笃信的是《孙子兵法》,唯一记忆深刻的却是美人计。因此行军作战,见缝插针便要将美人用上。用法虽然走样,不过每一次美人都是不缺的。

上次车祸那件事原本也是想让人绑走唐琬之,没想到临时出了差错,不过对李甫陵多少起了一些作用,何奕生一得意,又听说这沐蝶是李郁山最宝贝的女人,便又打起了她的主意。

无论从人数还是地势或者火力来说,何奕生手下这伙人都处于极度的劣势。他们不敢贸然开火,却很迅速地把沐蝶抢到身边,以枪抵着她的额头,以此作为要挟对方的筹码。

果然,对方有人喊停手。是李郁山的副将常斯年,最近李甫陵行事作风迥异以往,李郁山担心他做事行差步错,就派常斯年跟着。

剧场空旷偌大,不算大的声音都能放大到高亢。

沐蝶听见常斯年说:“沐蝶小姐在对方手上,总司令说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证她的安全。”

李甫陵让陈朗带头行动,陈朗却也犹豫了:“可是沐蝶小姐……”

李甫陵望着楼下,目光深幽未明,那样的神色,如觅食的兽类,面对全胜的局势,从容又诡谲,真是让人胆寒。只两个多月。他就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唐琬之的死,似乎也让李甫陵灵魂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

这二十四年来,他只爱过唐琬之一个女人,可是她却死于非命,死于一场阴谋。她那样爱漂亮,最后却连一件旗袍也穿不进去,因为她的身体已经被撞得变了形。她死前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和他说,而她手上挽着的还是一包他最爱喝的茶叶。

这时他突然笑了笑,然后自语一般:“没了她就好办事是吧?”

然后沐蝶看着他举起枪,正对着她。

事实上她没有非常意外,她在一家商行做抄写员,平时并没有额外的福利,前两天总经理却给了她一张戏票,说是奖励勤力员工的。此刻看见李甫陵的反应和举动,她心中已是慢慢明白了过来。

他是有意让她来做饵的。车祸那天,开车的家伙当时已经逃跑,被抓住的不过是个小喽哕。后来他供出来,开车撞人的是何奕生的一个亲信,那人腮帮子有一个大黑痦子,即是此时挟持住她的这个人。

或许再多给沐蝶一点时间,她亦会怨恨和害怕,只是那仓促的一刻,她的眼中只有六年多前,温暖的日照和斑斓的彩蝶,还有,她的陵哥哥温润清朗的目光。

李甫陵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沐蝶闭上了眼睛。

他的枪法犀利精准,她知道,她躲不过,就像无法避开这一场宿命般的邂逅和情殇……

[四]

沐蝶从恐怖的噩梦里挣扎着醒过来,她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左胸,仿佛当日那灼烧般的疼痛还生生嵌在血肉里面。

枕畔的人发现她的反常,喊了她一声,摸摸她汗湿的额头,坐起来准备去点油灯。被沐蝶拉住了。

她扑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和缓踏实的心跳声,数着自己的呼吸,冰冷的身体才慢慢回暖过来,她也才能确信,自己好不容易攥住的那点幸福,还在掌心里。

季福生抱住她,有些紧。怕他多想,沐蝶说:“福生,明天上集市的时候别忘了买点盐,还有灯油。”

“嗯。”

他显然还有此心神不宁,沐蝶就抬头来吻他。

三年前,看戏院门口的宣传画报都会羞赧的她,现在已能很自然熟稔地亲吻一个男子。

季福生很快有了回应。

月光从房顶的亮片瓦投进,照见床上的动静。

便能清晰地看见那褶皱翻滚的被面,正是沐蝶两年半前准备送给李甫陵和唐琬之做新婚礼物的鸳鸯并蒂莲。

沐蝶以为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她可以维持一些时日,也许不小心就握住了一辈子。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季福生就受了伤。

他是被好心的乡民抬回来的。她现在住的地方叫玉河村,是个偏远的小村落,连像样的大夫也找不到一个。

光急无用,沐蝶只有自己给他上药疗伤。他因为和人争买一只簪子,被人打破头,因为伤在头部,所以格外需要小心处理。沐蝶找村里的赤脚郎中要了止血的草药,又利用以前接触的一些应急知识,终于把他伤口的出血情况控制住。两天后,季福生醒来。

他目光有片刻的恍然。沐蝶无比紧张地看着他。直到他对她笑,轻唤她:“小蝶。”她一颗紧绷的心才蓦然松懈。

她忍不住伏在床边,靠着他,汲取他的气息和温

暖,让慌乱而惫倦的心情彻底平复下来。

沐蝶两天没有梳理头发,此时任满头青丝披散在床头。

疼痛和昏眩让季福生也懒得说话,他亦闭着眼睛,伸手轻抚她的发丝。温柔而情切。

季福生脑中蓦然闪过一首诗。无暇深思为何沐蝶口中山野中长大从未读过书的自己会突然想起一首诗,那一刻,他只是安静地让那种感觉充盈他的周身。

美丽温存。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五]

几天后季福生失踪后,沐蝶一直没有离开玉河村。

她知道,他会回来找她的,不论他现在是季福生,还是已经回去做了。李甫陵。

半年前,突闻噩耗,他等不及部队开拔,先坐车赶回省城办理李郁山的葬礼时,连人带车滚落山崖。沐蝶看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后来,他伤好清醒过来后,她发现。他竟然已经失去了记忆。

后来,她便悄悄带他离开,找到这个偏远的村落,给他和自己一个假的身份,用往日一些积蓄开始过活。

这件事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总有一日会东窗事发,到那一日,她会承受他比戏院那天还难以想象的残忍和冷酷,可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是,这一天来得比她想象的早一些。

那队骑兵队扬起漫天烟尘飒然而至时,沐蝶正在给小院中一盆凤仙花浇水。

有人推开院门进来,竟是常斯年。他一身褐色军中常服,步履铿锵地走到她面前,肃立恭敬:“沐蝶小姐,总司令让我们接你回去。”

有一刻,沐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他说的还是李郁山,后来才慢慢明白过来,是李甫陵。

她点头,说:“常叔,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

换了衣衫,绾了头发,沐蝶很快出来。

骑兵队扬鞭而去,倏忽间便消失在小小的玉河村。

小院中静谧无声,好似之前那些时日的温存美好都是一场过眼烟云,徒留院中的紫色凤仙随风轻舞,恍如一梦。

[六]

半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王朝覆灭。好在李郁山打下的基础牢靠,亲信可靠周全,部队精锐强悍。半年来,常斯年等人一边对外谎称李甫陵在生病静养,一边在各处寻找他的踪迹,终于是撑到了这天。

可是堆积的杂事和军务也颇为可观。所以沐蝶见到李甫陵时,已经是她回到得玉楼半个月后了。

“你是何奕生的侄女?”这是这么多天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沐蝶没有隐瞒的意思。点头应声:“嗯。”

“所以,琬之的死,真的和你有关?”

“没有。”那个时候,她还并不知道,她和何奕生的关系。李甫陵那一枪并没有使她致命,被何奕生侥幸逃脱的两个手下带回去,结果被何奕生的夫人认出来,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侄女。

何奕生的夫人和沐蝶的父亲沐醇之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原本在何奕生的手下管理军中账目,后来因为不认同何奕生残忍极端的统治方式,携着妻女一夜之间不告而别。

何奕生的夫人找了他们很久,万万想不到他们夫妻两个早已遭土匪所杀。

一番欷歔感叹后,何奕生的夫人决定将沐蝶留下,做女儿一般带在身边。

何奕生一世乖张,唯一忌惮的只是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原配夫人,于是毫无二话应承下来。

那时沐蝶荏弱洁瘦,即便明知李郁山对她多有疼爱,也从未把她往间谍细作的方向想。他们万万没有见想到,三年后这个乖顺柔弱的女孩子会突然把李甫陵偷偷带走。

何奕生原以为制造了车祸,把受伤的李甫陵带回来后,便能挟持他以令敌军,结果却被沐蝶打乱了全盘计划。

听了她的解释,李甫陵沉吟片刻,然后看她:“你这样做,都为了什么?”包括带走他,隐居村落,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她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我喜欢你。”她对他说过,只是那时他极怒极痛,并没有记在心上。

他竟是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他花费心机帮她抓到那些杀害沐家夫妇的土匪,又教她如何辨别十恶不赦和逼不得已开始?还是从她青春豆蔻,他亦俊逸卓然征战南北开始?或者其实,从他飞扬地向她展示枪械的力量,并温柔地对她微笑时,情根已然深种?

他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沐蝶渐渐地走过去,像过去半年的许多个日子一样,伏身在他的膝上。

她绾发的物什还是他受伤那日带回家的簪子,碧绿粗糙,却映得她的发丝清黑婉转。

他无意识地伸手取开那簪子,她的头发就缓缓飞扑开,如碧黑的泉水,溅了他一身。

李甫陵终于钩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仰起头来,他一俯身,便吻住她的双唇……

整个过程中,李甫陵一直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在血肉飞溅,兵戈相向的战场上,某一部分的自己抽离至半空,冷凝着那些伤害和杀戮时的心情。他厌恶至极,却不得不。他看着自己杀害,看着自己背叛,却无能为力,这让他怨愤。

沐蝶被他弄得生疼,超过承受范围时,她下意识喊:“福生,你轻一点啊。”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进她的眼底,说:“福生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李甫陵……”

他还想说,他不爱她,他爱的是唐琬之,可是谁来告诉他,他这对她切切的渴望和心疼是所为何来?

[七]

在戏院那时,李甫陵知道自己那一枪并不会使她丧命,所以他举手不悔,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看见沐蝶胸前的疤痕时,他的心,有一瞬间,有些快要窒息的感觉。

那些心疼和渴望的答案每每就要呼之欲出,却被他硬生生压住。

他想那也许是一时的迷惑,一时的意乱,而唐琬之为他付出了那样多,他怎能这样快就背叛她,

何况,是在他知道沐蝶和何奕生有那样的干系后。

接连失去至亲之人,长年的戎马倥偬,都让李甫陵已经不知道怎样去信任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是他曾经无限疼惜宠爱的女孩子。

心里的挣扎撕扯让他脾气越发坏到极点。在和沐蝶耳鬓厮磨的同时,他又完全不能温柔一些对待她。

沐蝶的,在这样的折腾和磨折里,渐渐失了执着和希望。

有一晚,她终于偷拿了通行证,准备离开。

却在城外被李甫陵的骑兵队截住。证实她是他们要找的人时,骑兵队分成了两列,李甫陵从那幽黑的深暗处,策马现身。

前一晚,她问过他,他是否爱她。他矢口否认。于是她离开,可是他又追上来,眼中还带着深切的恨意。

不,她不要回去,她现在不能回去!

沐蝶返身往路旁的小树林跑。是深寒的冬天,树林的树叶尽凋,不足以遮蔽人的行迹。

于是她身后的骑队也便好整以暇不紧不慢地跟着。

树林外面,原来是一面湖泊。如今结了冻,人可以在上面自如行走。

不顾溜滑,沐蝶只一心要逃开身后的队伍,深夜天暗,她一不小心。跌进了湖中一个冰洞里。那也许是谁家凿冰捉鱼后的遗留,或者只是小孩子顽皮的产物,可是这一刻却成了可以吞噬人命的险境。

在跌进去时,沐蝶险险撑住了冰面。

她惊魂未定,却又听见马蹄声不疾不徐地传来。

其时李甫陵亦正发现她的处境,眼中还是一点恨意和茫然。身后的人不见他下令,也不敢有任何行动。

也许是一霎,也许是亘古,沐蝶却觉得等了好久,始终等不来他的救援和波动,

那一刻,她真是心灰意懒到了极点。

仿佛檀香烧到尽头,才知道,那看起来仍然修长的香炷其实早已尽成灰烬。一阵风过,所有辛苦支撑的希冀,渴盼和爱意都瞬息间烟消云逝。

她放开死死支撑冰面的手。

原来九寒天的冻水也不过如此,再寒凉,竟也抵不过心底的分毫。

李甫陵看着那水将她没顶淹没。

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只是麻木地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黑暗的冰窟窿里……

[八]

李甫陵一度以为,他是拿沐蝶当做妹妹的。开始因为母亲强势,后来因为父亲年岁渐老,他并没能拥有别的兄弟姐妹。

所以,得玉楼住进沐蝶。他还是挺有些开心,对她也呵护备至。

一年后,他识得了唐琬之,他生命的重心开始略有偏移。

只是,他从来没有深思过,为何是唐琬之,他见过那样多美丽可人的女子,为什么偏偏是唐琬之,和他一见钟情了。

有一个答案,他怎么也想不到,却是被有眼之人都看见的,唐琬之的性情容貌,和沐蝶多有相似,她其实只是放大几岁的沐蝶而已。

这个事陈朗和他无意间说过,他差点没把陈朗罚去做伙夫。

怎么可能,那时沐蝶只有十二岁,他怎会对那样小的她情生意动。

而在沐蝶被冰水覆没,救起来才发现怀孕两月的胎儿已经滑掉时,他全部的防备和抵抗瞬间分崩离析。

他从小被父母严格教养,尤其在道德情感上,他的母亲更是对他严苛无比,他的妈妈是书香世家出身,为他父亲的不忠委屈了一辈子。就不想他重蹈覆辙。结果是,他到现在,才能将心中的情感诚实面对。病床上,沐蝶的脸色和床单一样雪白。他抚着她的发尾,轻声而切切地说:“小蝶,我爱你。”

沐蝶的眼睫忽闪,他以为她要醒过来,结果不过只是风过。

沐蝶醒的那天,李甫陵正在射击场监督练兵。接到消息后。他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她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时光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他轻声喊她。

沐蝶回头来,初春的阳光映得她的眼睛水灵晶亮,清澈如初。

见他久久地望着她目不转睛,她蓦地笑了。

她的微笑美好得一尘不染。目光却盛满小心的疑惑,她问他:“先生,你认得我?你是谁?”

[尾声]

李甫陵当初坠崖昏迷时,曾梦见过有女子拿汤给他喝。后来他想那也许是人们常言的孟婆汤。喝下去后,可以忘却一切的悲苦艰辛,前尘纠葛,人就会变得天真快乐。单纯如初。

而现在的沐蝶。就好像是那样,像一只在雨季中且行且慢的蝴蝶,突然重回明媚阳光之下,重新变得轻盈翩翩。

她戴着一顶洋派草帽,穿着洋装长裙,和他一起走在去山顶的路上。

唐琬之的墓地在这座山的最顶处,车只能开到半山腰,余下的路都需要步行。

原意是不让唐琬之被旁人打扰,也为了自己每一次上山来,先累得什么也不能想,到了她的墓前,可以少难过一点。不过这一次这一路走来,李甫陵心中却格外安宁祥和。

山路窄小,他和沐蝶携着彼此的手臂,徐徐前行。

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兔子突然斜刺里蹿出来,吓了沐蝶一跳。李甫陵飞快将她揽到胸前,轻抚她的背说:“别怕。”

“我不怕。”她抬头,眨眨眼,“因为你前天说,要让我幸福一世。陈朗给我讲了你的本事。你自然也不会让我的一世像兔子的尾巴短短的。我的前面有长长一串幸福等着我,所以我不怕。”

李甫陵笑了,俯头宠溺般轻啄一下她的嘴唇,重新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终于到了日的地。

沐蝶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转头对李甫陵笑:“福生,这个姐姐长得好好看。”

李甫陵回她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给墓前摆放一些素果。又拿了花樽。准备去附近的泉眼换水来插花,

他对沐蝶说:“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就来。”

“嗯!”沐蝶应声。乖乖坐到墓碑旁。

李甫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沐蝶弯弯的笑眼平复成杏花眼,眼中亦渐渐浮现一层淡淡的哀伤。

她伸手去擦拭唐琬之的相片,声音断断续续,淡如山谷里的清风:“琬之姐,你还好吗?我们现在都很好,你若在天有灵,也要幸福。”

“上次我和你说的孩子。现在没有了,陵哥哥还以为我一直在怪他,连他的真名也不敢告诉我,其实我没有,爱他,留在他身边,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又怎么会推诿与他呢?”

“有些事,有人觉得很简单,有人却难如登天。陵哥哥就很难放下,他杀过的人,他做过的锚事,他都无法忘怀。慢慢,那些都变成了孽债。成了他心中的魔障,这些话,是你跟我说的。我一直记得。曾经,你可以完全接受他,理解他。爱他,可是你也知道你走了后,一切就都变了。”

“所以。现在我把一切都一笔勾销,变成一张白纸回到他身边。”

“你知道,他身处的位置,这样的心性,总要有一个让他觉得安全的人愿意陪伴在他身边,他才好走些。”

山路拐角处响起脚步声,沐蝶转回头去,冲那边喊:“福生!”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风吹得她的眼睛微眯,眼中的光彩和同帽檐上的蕾丝轻纱,如蝶如翅,轻舞飞扬。

李甫陵看着她,一步不停地走过来。嘴角噙着的笑意深刻,而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