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2011-05-14孔庆东
孔庆东
父亲叫孔宪之,生于1925年,属牛,属得其所,一辈子是个牛脾气。
父亲一生基本没有对我说过软话,但他的行为不自觉地透露出很多掌心化雪的爱意。从学龄前一直到上大学,他都打过我,但我注意到,他从来不曾打过我的要害,有两次把木棍打折了,都是因为我的肩膀太结实了。还有一次我凌空捏住了他打来的拳头,霎时觉得自己的劲太大了,如果捏得他拳头动不了,那是让他很没面子的,我就暗松了一点劲,让他的拳头还是打到我的肩窝。但他似乎觉察到了,垂下两手,沮丧地转身去了。他打我骂我,我都毫不屈服,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不孝,真想回到童年,毫不反抗地被他打哭,然后听他醉醺醺地斥骂,反正骂完了就吃饭呗。
父亲那时每月挣48块钱,母亲挣38块钱。每月我们家给祖父寄10块(祖父去世后,我妹妹出生,这10块就用到妹妹身上),买商品粮油用去10多块,每天给我2角钱大概一个月5块,日常买菜等家用大约15块,母亲自己花用不到10块,其余30多块,大部分都被父亲用在了吃喝上。别人家如果有这30多块富余钱,日子是过得非常滋润的,多数邻居都有了“四大件”——自行车、收音机、手表、缝纫机,个别的还有黑白电视机。而我们家的自行车是公家的,收音机是朋友给攒的,手表是70年代才有的,缝纫机则一直没有。全家存款最多的是我,因为我每天可以节省1角钱,每月卖废品也可收入几块钱,还有过年时候的压岁钱,这些钱主要用于买小人书、学习用品和鞭炮,其余的则经常被父亲连哄带吓“借”去喝酒吃肉了。
父亲喜欢吃肉,而买生肉是要肉票的,所以他三天两头跟朋友下馆子,多数是他付钱,还振振有词曰:“我来,我来!我家人口少,你嫂子从来不计较,家里啥也不缺。有钱就他娘的花呗!”我和我妈对此很气愤。但现在算算,他就是把20多年喝酒吃肉的钱都省下来,也就1万元左右,现在还不够他儿子在北京买1平方米的房子,所以我现在宽容和理解了他的一切。我小时候虽然过得朴素点,但并未缺吃少穿。家里每周都吃肉,经常可以买冰棍和水果,过年总有新衣服,平时还有私房钱。半天上课,半天随意游玩,确实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假如我或者母亲在街上撞见父亲喝酒,他会叫上我们一起吃,趁机向我们灌输他那套“人活着就要多吃多喝”的歪理邪说。这时候我觉得他的话虽然不对,但态度是很亲切的。他打骂我主要都是我顶撞他或者不给他面子,其实他是非常以我为自豪的。每个学期的家长会,他都抢着去。我妈要去,他就反对说:“你懂个啥?你会说个啥?”我妈说:“大酒鬼,就你懂。”父亲理了发,抹点头油,穿着他最好的衣服,威而不猛地坐在家长群里,等着老师表扬他儿子。回来一边喝酒一边转述:“今天3个老师一共表扬了你5次,妈的,不要骄傲啊。”有几次他还代表家长讲话,在那种场合,他居然一句粗话也不说,讲得简洁有力,又能配合政治形势,又能结合学校实际,确实有几分陈老总的风度,往往掌声如雷。所以他在家里骂人时,母亲会说:“你就会欺负老婆孩子!在学校讲话,你咋不敢骂了呢?”
我很少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时间长点的,一次是跟他“蹲牛棚”,一次是跟他回山东为祖父奔丧。记得小学3年级,学校布置了捡榆钱的任务,每人3两,干部半斤。父亲十分罕见地带我去逛了一天的动物园,一边看动物,一边捡榆钱。中午我们在草地上吃面包、红肠、松花蛋,我喝的汽水,他喝的啤酒。我们爷俩没有什么话,坐在报纸上,各自想心事。我发现父亲沉静的时候,变得比平时更加魁梧,似乎身体里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吃完喝完,他一伸腿,就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轻风吹起报纸的一角,擦着他黑亮的皮鞋。阳光透过高高的树梢,照在他“国”字形的脸上和“大”字形的身上。他开始打鼾,跟远处传来的老虎的低吼恰好一唱一和。动物园我经常去,但那一刻的动物园,我感觉就是天堂。
父亲自称3岁喝酒,但他喝了一辈子,却没喝过几回名酒。我因为枉担了一个“北大醉侠”的名,每年都有人送我名酒。酒香满室,此心悠悠。深夜小酌一杯,不禁想起父亲。他若活着,看看儿子孙子,想必是很高兴的。但看看世道沧桑,肯定又要生气。
我经常总结别人,但我总结不了父亲。他的侧面太多,似浅又深,似简实繁,虽然不是圣人,却真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觉。这篇文章就像开头预料的那样,一次是写不完的。从东京写回北京,写到哈尔滨,写到山东,写到苏州,写到每一处我所知道的父亲去过的地方。每一次打开文档,都想起许多画面,许多细节。写了,又删了。一会怕混乱,一会怕啰唆,似乎从没写过这么费事的文字。或许这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场对话,是一场弥撒,也是一首安魂曲吧。古人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前一句是我的处境,后一句则是我的心情。
喝酒,我不是父亲的对手,但我想,这世上最能体会他心境的,还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父亲一定有他的天下之忧和身世感怀,但他不是文人,他没有写出来,他对我讲的都是“好的故事”和对我有用的事。他有许多秘密和想法都带走了。我不想追寻那些秘密,我想我已经领悟了他的遗嘱:不论世道如何、处境如何,都要坚持做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能吃能喝的人、敢笑敢骂的人。人可以穷可以富,可以细可以粗,可以雅可以俗,但“士不可不弘毅”,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高天厚土。
(陈杜鹤摘自《天涯》2010年第5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