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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2011-05-14李诚

读者·校园版 2011年5期
关键词:张大哥哥

李诚

一个18岁的男子用所有自尊忍住号啕,在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

1936年,齐邦媛12岁,张大飞18岁——那年,他们第一次见面。

“九一八”事变后,大批东北学生流亡关内。1934年,齐邦媛的父亲申请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一笔拨款,在北平(今北京)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两年后,中山中学迁至南京郊外的板桥镇。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家乡沦陷,亲人离散,无家可归。每到星期天,许多孩子就被齐邦媛的哥哥(当时也在中山中学读书)带到宁海路的家中吃饭,张大飞是其中的一个。在齐邦媛的印象中,张大飞很少说话。吃饭时,母亲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1937年的大年初二,张大飞和齐邦媛的哥哥一起回家。那天下了雪,很冷,屋里生了火。在母亲的询问下,张大飞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他的父亲是“满洲国”成立之初的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因为接济且放走不少抗日的地下同志,被日本人浇上油漆,活活烧死。一家八口四散而逃,他和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并进了当地一所教会办的中学。在教会的影响下,他开始信奉基督教。在“满洲国”,因为日本人推行奴化教育,他又一个人逃到北平,考进食宿费用全免的中山中学,这才有了安身之所。

齐邦媛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一个18岁的男子用所有自尊忍住号啕,在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从此,张大飞经常去齐邦媛家。有一次,他带来一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说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南京的生活,是短暂的宁静。一天中午,齐邦媛和哥哥,还有他的几个同学去爬附近的小山。“下午4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渐渐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石,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来,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穿的棉大衣裹住我30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那一刻,齐邦媛永远记住了他眼中的温情和关怀。

《圣经》扉页上有一句话: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

两人再次见面,已经是1937年10月。南京遭到轰炸,齐邦媛和家人乘船撤往汉口。在船上,齐邦媛母亲旧病复发,到汉口下船时已经昏迷,被送往医院抢救。祸不单行,齐邦媛的妹妹也吐泻不止,医生诊断是急性肠炎。两天后,瘦骨嶙峋的妹妹身体变得冰冷……13岁的齐邦媛,看到妹妹被一床白色的毯子包着送出,恐惧而又忧伤地去母亲的病房,正碰上医生对她舅舅说:“准备一下吧,希望不大。”齐邦媛就站在病房门口,寒冷、孤单、惊恐,一起袭上心头。

这时,她突然看见张大飞从大门进来,齐邦媛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他对我说:‘我已经在军校报名,11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我手里说:‘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然后,他疾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那是一本全新的《圣经》,扉页上有一段话,其中一句让齐邦媛深感温暖——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最终,母亲转危为安。

同年12月,父亲来到武汉,那是齐邦媛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说:“我们真的国破家亡了。”战局异常惨烈,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国土接连沦丧。很快,武汉危急,齐邦媛一家又转往湖南的湘乡。两个月后,齐邦媛收到张大飞的信,第一句便问母亲“身体如何”,他还说起参军的原因:报效国家,为父亲复仇。此后,齐邦媛一家辗转桂林、贵州,最后在“陪都”重庆安顿下来。

齐邦媛和张大飞的通信一直没断,两人几乎无话不谈,诗词、理想、人生……从张大飞的信中,齐邦媛得知他参军后,以优异的成绩入选空军军官学校第12期,毕业后参加了重庆上空的保卫战。1941年,他被派往美国受训,第二年回国,加入由14航空队组成的中美混合大队。这支驻扎在云南、由美国人陈纳德指挥的空军部队,便是让日军闻之胆寒的“飞虎队”。张大飞写给齐邦媛的信,都是用浅蓝色的航空信纸,装在浅蓝色的信封里。信封上,有很多“奇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南下——那些地点,是飞虎队驻防之地。

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1943年4月的重庆,19岁的南开中学高三学生齐邦媛正在准备报考大学。一天黄昏,一个小女孩跑来对齐邦媛说:“有人在操场等你。”“我出去,看到他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怎么一年你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终生难忘的。”

“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一个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搂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他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多年以后,齐邦媛禁不住喟叹:“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那年夏天,齐邦媛考入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人还没住进宿舍,张大飞的信已经到了。同样浅蓝色的航空信纸,内容却多了一份牵挂。一次“落地”(平安归来)后,张大飞难抑相思之情,写道:“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但两人宛如生活在两个世界。齐邦媛这边,生活虽然艰苦,却弦歌不歇;而张大飞那边,每天都面临血淋淋的现实,每次出任务,都在生死线上徘徊。

最坏的结果,在胜利前夕到来。1945年6月,离日军投降还有两个月。月初,齐邦媛收到了一封哥哥的来信,两页纸。信中说,张大飞在5月18日豫南会战时,因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

哥哥的信中,还附有一封信,是张大飞写给哥哥的诀别信。至今,这封信的字字句句都烙在齐邦媛心上:“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8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7个人都走了。3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那天看到她自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说出心意……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请你委婉地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张大飞牺牲后,航空队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用美军的帆布袋装着,里面是齐邦媛写给张大飞的100多封信。当她面对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母亲也难以分辨她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两天后,她才打开那邮包。里面有一封笔迹陌生的信,上面写着:“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按这个地址寄给你。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跟随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

那是张大飞的地勤同事。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渍斑斑、浅蓝已退至黄白色的信纸。是齐邦媛在高二时写的信,一封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较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中出来,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只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才能真正体会这意味着什么。那天,重庆陷入狂欢,万人空巷,所有人都跑上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游行队伍的火炬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胜利之夜,齐邦媛却在昏天黑地的恸哭中度过。那天过后,齐邦媛郑重地把两人所有的来往信件都包在一起,她想,总有一天她会坚强起来,再好好看看。没想到第二年,在一次迁移中,这些信却不慎遗失,这成了齐邦媛心中永远的痛。

在那年11月,齐邦媛成为一名基督徒——她经过长期思考后,决定以这样严肃的方式,永远地纪念张大飞。此后,齐邦媛的一生成了那个时代颠沛流离的缩影。国共内战期间,她去了台湾,在大学里任教,嫁人生子。

岁月流逝,她成了知名的学者。再之后……齐邦媛的故事似乎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但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天意。1999年5月,齐邦媛去南京,偶然在地图上看到,南京有一座抗日航空烈士公墓。她让出租车司机带自己过去看看。56年后,在这片肃穆的墓园里,她和张大飞再次重逢。只不过,往日那个拥她入怀的英俊青年,如今却成了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的一个名字——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职。那天,阳光灿烂,齐邦媛站在石碑旁拍照留念,无限温馨。

“张大飞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昙花,在最黑暗的夜里绽放,迅速阖上,落地。那般灿烂洁净,那般无以言说的高贵。”

(柯阳摘自《周末报》2010年12月28日,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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