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2011-05-14陈敏
陈敏
一个丹桂飘香的季节,钟会征战归来,被朝廷加官晋爵,赐田封侯。他心情很好,一心只想做一件事:结识天下第一才俊、号称“竹林七贤”之首的嵇康。
他沐浴更衣,肥马轻裘,领着百十号人,浩浩荡荡前去拜会,不料见面后竟是一场尴尬:嵇康和向秀只顾在茅庵边叮当打铁,将钟会百十号手提马鞭躬身等候的人晾在一边。
自打六岁开始,钟会就随父拜见王侯将相,还从未受到如此冷遇。更可恨的是嵇康丰神秀逸,站如玉树临风、倚似玉峰将倾,让八尺之躯的钟会相形见绌,显得俗不可耐。钟会憋了一腔闷气。
不过,他没有立即扬长而去,而是在嵇康铁匠铺不远的地方住了下来,并派使者送去亲笔信一封,说要和嵇康把酒言欢,一展胸中之志。谁料,这个傲慢的嵇康一点面子都不给钟会留,他不但痛骂了钟会一通,还用打狗棍痛打了使者一顿,警告使者如若再来,就把他扔进炼铁炉。钟会气得眼睛冒火,积满了一肚子的杀气。
洛阳菊花怒放的时节,钟会决定让这个狂妄文人命归黄泉。他随便翻开一卷案宗,就把嵇康给卷了进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嵇康的性命拿走了。
让他没料到的是,这个人死后,给他留下了个病根。
从嵇康引颈受刑的那个秋夜开始,钟会就犯了心痛病。嵇康面对死亡的冷傲,把他这个一次次直面鲜血和刀光剑影都不曾汗颜的人,击成了碎片。
三千名太学生聚集刑场为嵇康请愿的呼声不绝于耳,如同嵇康在刑场上弹奏的那首《广陵散》,总也挥之不去,让他心慌意乱。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本想求个耳根清净,让那种酸溜溜的嫉妒从此绝了根,天下奇男子的美誉为自己所独享,那个不修边幅就能倾城倾国的帅男从此不可复制,这一点,他做到了。可他却依然抹不去心底深处那种空荡荡、无着无落的痛感。没有竞争、没有对比的日子像反复饮用的茶水,失去了生命的真味。
连续的失眠让钟会打不起精神。他怕黑暗,也怕寒冷,白天里也燃着一盏灯。他在歪斜的灯影里打盹,耳畔便传来一声断喝:拿琴来!那是嵇康临刑前的声音。他在命令谁?这个声音具有可怕的穿透力,穿过岁月在他耳边轰然响起。钟会的记忆在这个声音里再次苏醒。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数以万计的人群。他们摩肩接踵,探着头,踮着脚,屏住呼吸,将带泪的目光投向嵇康。只见嵇康傲然昂首向前,在夕阳中缓步走到琴前,从容地提提衣袖,然后席地坐下,双手轻轻地伏在琴弦上,十指聚拢,就那么潇洒地一拨,琴音乍起,群情顿时一片沸腾。起初是舒缓的轻拨慢挑,弦音幽怨,淡远疏落;逐渐便转为悲壮、愤懑、抑郁;突然,节奏转快,力度骤增,随着手指在琴弦上飞舞滑动,琴声雄壮激越,犹如骑手横刀立马,叱咤风云,又似力士扛鼎,稳如泰山。激越处,恰似峰顶石进,激流喷涌,众人已是泪如雨下。嵇康、生命、琴声此刻融为一体。
那夜,竹影疏斜,有风吹过。钟会打了个寒噤。他听见屋内有一丝琴声幽幽地传来,让他分不清身在何处。那宛如游丝般的琴音隐约渗入耳际。整个侯府大院虽然点着上百盏朱红宫灯,可他的心里依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觉得那一股琴音,离他熟悉的地方很近。他拉开隔门,看见正面的帷幕,轻微的一阵晃动后复归于平静。他瞥见夫人的手,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里突然一惊,在琴架上来了个定格。钟会加快步伐迅速地绕过妻子的身体,循着妻子温婉的手臂,抽出了一卷嵇康抚琴图。画面上,一个美男子斜倚岩石间、溪水畔,正埋头琴上,抚琴吟唱,远处的烟云、近处的竹影美若天境一般。钟会诧异的目光顷刻一片浑浊。
以他多年来的坏脾气,此时给夫人两个耳光也不算什么,可此时,他连一投足一举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怏怏地退出内室,穿过挂满路灯的长廊。他明白了《广陵散》中那些滑音的全部意义。嵇康临行前的演奏已经把他给预杀了。
又是一个秋叶凋零的季节,钟会率十万大军入蜀。一路狂杀过后,他如愿以偿地俘虏了蜀汉后主刘禅,又囚禁三国时代最后一位英雄姜维,彻底终结了这样一个总揽天下英雄的白银时代。而就在凯旋中,就在他精心策划的那场政变马上让他看到一片新天地的时候,他的耳边顿时响起了《广陵散》中的滑音,“噗噗──”之音不绝于耳,他突然心痛如绞。他看见营帐辕门上新结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蛛网又很快化作一架琴,琴声从头顶弥漫而起,随之涌来了潮水般的哗变士兵……
一把无形的剑在追踪他。他高大的身躯被牢牢地困在帐外,再也移动不得。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架血色的天梯。
前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中原大地上失去了两个俊男。一个嵇康,一个钟会。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