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斯宾德与亚历山大·德布林
2011-05-14邱华栋
□ 邱华栋
1、法斯宾德:德国电影瘟神
电影之于法斯宾德,如同滴在他生命蜡烛上的火油,相互助烧、焚毁照亮,使他三十七年的生命化作了苍老之灰。
法斯宾德1945年5月31日生于德国巴伐利亚。父亲是医生,母亲是兼职翻译。缺乏父母之爱使他孤独内向。父亲诊所里长年不断的妓女使与性有关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五岁时父母离异,他由母亲抚养,在他八岁的时候,母亲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成了情人,这个少年以父亲的身份对小法斯宾德尽职尽责,法斯宾德在心智尚未成熟的童年,几乎经历了人世间一切畸形情感的可能。“在阴沉的巴伐利亚天空之下,一切看来如同是地狱扭曲晃动的水中倒影。”
寄宿学校的生活是法斯宾德一个人的生活,与母亲之间爱恨纠缠是终其一生的死结。15岁时,法斯宾德离开母亲到了父亲那里,在科隆的父亲被吊销了医师执照,法斯宾德开始卖淫。交错纠结的人生在法斯宾德内心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迹已无从细知,所有在内心成功掩饰的地方在身体上泄露无遗。自卑的法斯宾德越长越难看:“他的身躯柔软无比,你几乎会以为他根本没有骨头。他的双腿虽然十分健壮,但是看起来就像是超大婴儿的小腿一般。他喜怒无常,甚至洗澡的时候都会乱发脾气,这使得他更像是个小婴儿。阳光总是无法把他晒黑,他的皮肤是那样的苍白、病态,有着透明的质感,甚至没有一根汗毛……他的骨架细小而纤弱,他的臀部相当大,而即使在他尚未小腹凸起的时候,他已经给人一种圆滚滚的印象了。”为了自我保护,不再被别人抛弃,他采取的措施是在被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他身边的女人说:他一生都不知道怎样去爱自己。独立和桀骜不驯的性格成长起来。
母亲对他很冷淡,为了工作也没有时间给他做饭。法斯宾德把母亲给他吃饭的钱去看电影。在电影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世界,遇到了会熊熊燃烧的另外一种火油。
1964年,法斯宾德进入慕尼黑一家戏剧学校学习表演,在此时大量的影片观摩为他日后积累了创作经验。为了生活,他在低级酒吧帮助同居的女人拉客卖淫,据说他早期的几个剧本就是女友在接客时,他在对门的酒吧里写成的。
60年代初,德国政府对电影停止实行经济保险,电视业的激烈竞争,使许多影业公司倒闭。1962年,来自慕尼黑的导演们在第八届国际电影节上向世界宣言,他们要“创新德国新电影”,这标志着德国电影业的转折。影评人曾把“新德国电影”比喻成一个人,亚历山大·克鲁格喻为她的头部,施隆多夫喻为她的四肢,文德斯喻为她的眼睛,赫尔措格喻为她的意志,而法斯宾德则被喻为她的心脏。他被誉为“德国电影的神童”、“德国的巴尔扎克”。国际评论界还把法斯宾德对于70年代“德国新电影的作用,与戈达尔对法国电影和帕索里尼对于意大利电影的作用相提并论。”
1965年,他拍摄了短片 《城市流浪汉》,第二年又拍了《小混乱》。1967年,他开始了舞台工作,并组织成立了 “反戏剧”剧团,如同柏格曼的摄制工作组一样,这个稳定的团体为低成本高效率的电影制作提供了基本保证,使得他能够在14年的从影时间里拍摄25部故事片、14部电视片和西部纪录片。
1968—1969年间,法斯宾德带领十余名“反戏剧”剧团成员开始了疯狂的电影创作,在两年之中共拍了11部电影、电视。
1969年法斯宾德开始展示出超人的精力和魔鬼般的创造力。执导舞台剧、写舞台剧剧本,在一年之内编导、演出了四部电影。《爱比死更冷》在四月花了24个工作日,八月的《卡策马赫尔》用了9天时间;《瘟神》五个星期,《R先生为什么疯狂杀人》12月的13天……他既是导演,又是编剧、制片、演员、摄影、剪辑、作曲,电影多门类的艺术需求全面地占有着法斯宾德的生命。《爱比死更冷》是法斯宾德自编、自导、自演完成的作品,以好莱坞强盗片的形式描述了现代青年彷徨的心态。《卡策马赫尔》表现了外籍工人的生活,讲述“局外人不仅只是必需忍受孤寂的侵蚀,同时也不得不去对抗来自群体的偏见和敌意。”《画面与音响》记者评论说:“看过《卡策马赫尔》之后可以断言,法斯宾德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在戈达尔与施特劳布所做的开创性业绩的基础之上,正开拓着新的天地。”《卡策马赫尔》为法斯宾德赢得65万马克的奖金,使得他可以拍自己的下一部片子。
1970年,法斯宾德完成了一部舞台剧、四部电影和三部电视片。《当心圣妓》是他自传性的作品。像一列高速运行的火车,法斯宾德在和自己的37岁宿命赛跑,为了赶在终点之前有更多的创造,他在高速行驶之中不断转向。此片成为他自我审视、自我反思的又一转折点,他与自己进行了果断的决裂。他反思自己的影片:“它们太过于个人化,太过于阳春白雪……今后应该比我迄今为止所做的更加尊重观众。”法斯宾德把方向转向了“好莱坞”,他把好莱坞剧情片的成功因素和自己独创的实验因素结合起来,用更具大众意味的形式讲述他看到的德国现实,这使得他的作品能够走出学院、实验的地盘,在世界范围之内创造了“德国式的好莱坞风格”。
1971年的《四季商人》就是在美国电影导演道格拉斯·瑟克影响之下的作品,影片讲述了德国50年代“经济奇迹”期间一个水果小贩的不幸命运。法斯宾德走出了个人的世界,以好莱坞剧情片的叙事手法肩负起了一个艺术家的社会责任。影片素材来自他的家庭生活,在他的作品中第一次出现同性恋的主题。作品的拍摄用了11天。1972年他用10天拍完了《佩特拉·冯·康德的心酸泪》,同年还完成《牢蚀》、《八小时不成为一天》和《不来梅的自由》等三部作品。1973年拍摄了《恐惧吞噬灵魂》和《电线上的鸟》等七部作品,法斯宾德在《恐惧吞噬灵魂》中饰演老少恋情中老妇人的儿子,而这一角色是他童年经验的对号入座。影片是瑟克《天堂赞同什么》的德国版,被瑟克称为是法斯宾德“最好最美”的影片之一。
1975年他拍摄了 《屈丝特婆婆上天堂》和《畏惧与恐惧》,1976年拍摄了《中国轮盘赌》等三部片子,1977年拍摄了根据纳博科夫小说改编的《绝望》等三部作品,1978年拍摄 《德国之秋》、《玛丽娅·、布劳恩的婚姻》和《一年十三个月》,法斯宾德以女性的视角,讲述了玛丽娅·布劳恩作为女人追求幸福却一生难遇的经历。玛丽娅·布劳恩一生都在与男人建立平等的关系,但无论婚姻、财富和辛劳都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爱情,男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身边的男人却把她作为财产的交易。片子结尾,玛丽娅走向厨房,打开煤气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关上煤气。她平静地又划燃一根火柴的时候,整幢房子在轰隆巨响的爆炸中消失,身边的男人和玛丽娅一同在大火中逝去。在爆炸的硝烟中,银幕上出现了联邦德国历届总理的头像。作品以一个女人的一生表现了一段历史,反映了“痛苦有时比战争还残酷,爱情有时比死亡更冷酷”的主题。影片借助好莱坞的叙事,把情节一环一扣推向高潮。玛丽娅拥有一切,却没有一个男人,没有爱的幸福,影片的每一个好莱坞式的戏剧高潮,都是她朝悲剧性结局迈出的更深一步。
1979年他拍了《第三代》,1980年拍了14集电视剧集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1981年拍了《莉莉·玛莲》。影片讲述了女歌手维莉的爱情遭遇,也是一部更多带有女性视角的作品。影片以战争为背景,把一曲《莉莉·玛莲》发挥到经典的高度,危难中的爱情滋养歌声,空旷战场上的歌声抚慰战争双方军人的心灵,枪林弹雨的场面反复在歌声中出现,战争漫长、生命短暂、歌声永恒。《莉莉·玛莲》甚至可以说是一部关于流行曲子的影片,法斯宾德以一部电影的影像为一首曲子作注。战争结束,爱情消失,当维拉终于又找到爱人之时,爱人已经又有婚娶,维拉一人生活在清苦之中。法斯宾德在接受来访时说:“如果生命允许,我希望拍摄两部反映德国各个不同时期的影片:第一个描写第三帝国的主题是 《莉莉·玛莲》。但不是最后一个……我在寻找自己在祖国历史中的位置,我为什么是个德国人?”法斯宾德的个人创作已经和自己国家的历史联系了起来,这是艺术家的良知自然广大之后的必然,我们从中也许可以看到他走出自己早年阴影的希望。1982年,他拍摄了《水手奎雷尔——与魔鬼的结盟》(又译《雾港水手》),改编自让·热内的小说,是一部表现同性恋的作品。“与魔鬼结盟”的谶语使这部作品成为法斯宾德的绝唱。法斯宾德被称为世界电影史上的“奥林匹亚人”,他以强烈的工作欲望充满自己的生活。为了使自己保持不断的兴奋状态,他酗酒甚至吸毒。他常常连续工作几个昼夜,然后睡上二十四个小时,再继续工作。当人们劝告他要注意休息时,他说:我不睡觉,除非我死了。
1982年6月10日晨4点50分,法斯宾德在慕尼黑的公寓内死去。他的嘴里衔着未吸完的烟头,旁边是电影剧本《罗莎·卢森堡》的手稿。
2、亚历山大·德布林的小说
我第一次接触到亚历山大·德布林的作品,是通过一部长河般的电视电影《柏林,亚历山大广场》来实现的。这部长达15个半小时的电视电影花费了我两天的时间来看它,它的导演是德国著名的、带有幻想色彩和无政府主义色彩的 “电影狂徒”法斯宾德。在这部13集加一个终曲的电视电影中,德国的一个时代和社会风俗画被复原了,对人和社会、对城市和生活的广阔展现令人震惊。我才知道它的原著作者是亚历山大·德布林,一个德国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作家。
德国当代作家君特·格拉斯在谈到亚历山大·德布林的时候说:“他是我的导师,他甚至比托玛斯·曼的影响还要深远和巨大,覆盖在20世纪的德国文学的上空。”他的这个评价应该非常准确,并不为过。在20世纪德国文学史中,亚历山大·德布林属于能够不断地为后世的作家提供灵感和营养的作家,他作为带有表现主义和意识流文学特征的作家,在20世纪德语现代主义文学的新发展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中国读者对他并不很熟悉,而对他的了解,则是进入20世纪德国文学非常重要的一个窗口。
亚历山大·德布林1878年出生于现在位于波兰境内的斯德丁市,父亲是一个犹太人,开了一家裁缝店,母亲主要在家操持家务,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是,在亚历山大·德布林10岁时的某一天,他父亲忽然抛弃了亚历山大·德布林母子俩,和一个女工私奔到了美国。因此,无依无靠的母亲就把小亚历山大·德布林带到了柏林,去投奔母系的亲戚们。可以想见这段经历对他们母子的打击。在母亲的艰难抚养和拉扯下,在一些母亲娘家亲戚的帮助下,加上亚历山大·德布林自己的奋发图强,勤奋好学,中学毕业之后,他于1902进入柏林大学攻读神经病理学,后来,又到弗赖堡大学攻读精神病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并且于1911年开始作为神经病理学家和精神病医生在柏林行医。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作为军医在军队中服役。
亚历山大·德布林很早就已经开始了文学创作活动,1900年,22岁的亚历山大·德布林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骏马飞驰》。这部小说带有着成长小说的特征,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书写了亚历山大·德布林对自我成长的感觉,和人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愿望,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甚至带有很多的幻想成分,因此在写作风格上,带有鲜明的诗化特征,从中可以看出他受到了德国浪漫派作家和诗人的影响,比如,受到了诗人荷尔德林的鲜明影响。1903年,他还写作了长篇小说《黑色的窗帘》,这是一部带有精神分析色彩的小说,题材和他的精神病医学专业的学习有很大关系:小说的故事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他运用弗洛依德的力比多创造一切的理论,描绘了一个有些性变态的男青年,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路,最后以性虐待狂的方式奸杀了自己的情人。这么一个悲剧性的灰色故事流露出一种对生活没有信心、随波逐流、听天由命的思想。这部小说一直到1919年才正式出版了单行本,和《骏马飞驰》一样,都属于他的早期作品,无论是表现形式还是故事结构都比较生涩,显得比较稚嫩,同时也显现了一个大作家即将出现的雏形。
这之后,他还尝试了短篇小说和改写民间童话的写作。他积极大胆地尝试用短小的文体去创造和表达更为模糊的文学世界和清新的理念。这些短篇小说和改写的童话后来结集为 《一朵蒲公英的被害》(1913)和 《蓝胡子和伊莎比尔小姐》(1923)。这两个集子里收录的短篇小说和改写的童话,孕育着他后来的不断生长的文学观念的萌芽,同时,也将他所学的精神病学专业知识利用到了文学创作中:一些小说充分地展示了人的精神的病态和性倒错,叙述方式多样,第一人称、下意识和潜意识的表达方式也初露端倪,尽管多少还显得机械和稚嫩,但现代主义小说的风格已经弥漫其间,同时,亚历山大·德布林把德国人的生存整个看成了精神病人的生存,对德国社会的批判是非常犀利和不留情面的。这个阶段里,亚历山大·德布林改写了像《蓝胡子》这样的童话,我觉得不仅表达了他对20世纪工业化社会中人性更趋复杂性的理解和把握,对精神分析理论在文学中的影响也做了很深入的探索。在后来的一些后现代主义作家那里,比如像英国的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美国的巴塞尔姆和约翰·巴斯,都有着鲜明的余响和回声,他们很可能都在亚历山大·德布林改写童话的行为中找到了一些灵感,继续改写甚至瓦解那些经典的文本,并赋予它们新的内涵。1910年,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创办了表现主义文学杂志 《风暴》,并积极地参与各种社会活动,几年之后,以《王伦三跳》的出版结束了文学见习期,开启了自己写作风格完全确立并成熟的第二个阶段。
1929年,亚历山大·德布林出版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柏林,亚利山大广场》。这是一部关于柏林的书,小说的内容丰富,写作技巧高超,以意识流的运用为主要手法,表现了德国的大都市柏林的斑驳复杂和光怪陆离,以及一个人在城市中的漫游。它的出版意味着亚历山大·德布林达到了自己写作的巅峰,这部小说也成为了他最著名的代表作,出版之后轰动一时,是那一年的畅销书,后来,还被几位导演改编为电影、电视剧和广播剧,法斯宾德改编的系列电视电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也是最能够体现原著精神的影视作品。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这部小说有一个副题,叫做“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故事”,全书紧紧围绕着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在柏林的游历展开了广阔的叙述。在小说的一开始,就写到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出狱——他曾经因为怀疑女朋友不忠诚、盛怒之下打死了她而坐了四年大牢,现在,他出来了,刑满释放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工人,现在,他进入到柏林城,看到了喧闹的大都市的一切,一开始有些不习惯,监狱里的习惯和作息时间还在影响着他的大脑。他下决心要从头再来,打算做点小买卖。于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市历险逐渐地展开在他的行踪中。在这里,我觉得虽然小说主要在叙述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行为和经历,思想和感悟,但小说中还有一个不是人物的主人公,那就是——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这是柏林最著名的公共广场,因此这广场也是小说的主角,潜在的、不是主角的主角,一切似乎都在围绕着这个象征柏林、象征德国的广场在进行。
亚历山大·德布林在这部小说里全方位地展现了柏林市的丰富性,他似乎非常熟悉和喜爱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以及其周边景象,他早年作为精神病医生行医的时候就活动在广场附近,因此熟悉亚历山大广场周边的一切。小说中,在柏林市这个最著名的大广场上,晃荡着柏林的各色人等,有卖报纸的、拉皮条的、小偷、流氓、强盗、小贩、官吏、妓女、无赖、警察等等,他们形成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周围广大的人群。他一开始做小买卖,但却被坑了,因为阴差阳错的关系,他和一个黑社会组织的头目赖因霍尔德有些来往,最后还被动地参与到赖因霍尔德所组织的犯罪活动中。在一次盗窃活动中,赖因霍尔德故意把他甩出车外,打算摔死他,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命大,只是把胳膊摔骨折了。但是,出院之后,他还是和赖因霍尔德混在一起。因为他在柏林感到无所适从,感到自己没有任何根基,必须要依赖赖因霍尔德的力量。后来,赖因霍尔德的手下杀了他喜欢的姑娘米西,并且嫁祸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本人,他深受打击,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当真正的凶手被警察抓到并被判了10年的徒刑之后,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也被证明无罪了,他在昏迷了一段时间之后,仔细地思考了自身的处境,似乎明白了社会的复杂和自身的缺陷。从医院出来之后,他开始在一家工厂当看门人,打算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在小说结尾处,是这么说:“在这个傍晚时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从前的运输工人、小偷、流氓、杀人犯,死了……走向自由,走向自由,旧世界必须灭亡,醒来吧,早晨的空气。”看来,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将在对希望的渴求之下,重新鼓舞起生活的勇气,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早晨的新鲜空气。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这部小说在写作技巧上也有着鲜明的特点。总体来说,小说的叙述是意识流式的叙述方式,采取了跟随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行踪所做的不间断的内心独白。这种随着主人公的移动和行踪而进行的跟踪式的叙述,构成了全书的主要结构。同时,亚历山大·德布林还运用了后来美国“新新闻主义”小说流派的作家们、像多斯·帕索斯、汤姆·吴尔夫等人所采取的写作技巧,将大量1920年代柏林所发生的真实情况和新闻报道,以拼贴的方式穿插在小说的叙述中。比如政治动态、国会报告、天气预报、商业广告、电视节目、电话号码、股市信息、年度生育和死亡报告、屠宰场信息、饭店菜单等等,都作为小说的一些旁证,一些花边,一些填充物,镶嵌在小说的接缝处,使小说显得庞杂和包罗万象。小说还运用了电影蒙太奇手法,将一些时间和空间的变化用共时的手法表现了出来,显得层次复杂和分明。不过,法斯宾德在谈到这部小说的时候说:“比德布林是不是受到过《尤利西斯》的影响这个问题更叫人兴奋的是,我发现《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的文字乃是受到了经过他的书房前的高速火车的节奏的强烈影响。这一类大半构成了噪音的东西,其特殊的节奏、反复无常的疯癫错乱,都烙印在他小说的字里行间里。而大城市的生活意识,对于城市生活本质的特殊洞察,无疑也提供了他在这部有史以来为数不多的大城市小说中,运用剪接技巧的来源。大城市的生活,即意味着对于声音、景象和动态事件不断变换的注意力”。(见《人的城市与灵魂——对亚历山大·德布林的小说的杂思》一文)法斯宾德的说法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说法:是窗外的高速火车的节奏给他提供了小说的内在节奏。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这部小说的叙述视点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一开始,似乎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他有一个观察小说主人公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摄影机眼,他跟踪着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在柏林市区活动。但是,随后这个视点就由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内心独白和意识的流动,而进入到了他的内心了,全知全能的叙述者这个时候就隐退了,变成了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意识流了。不过,全书中那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后来不断地变身为评论家、说唱艺人和见证人的身份,出来评头论足,发表议论,使小说有一种奇特的间隔效果。而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内心独白、潜意识的流动、下意识的自由联想、无意识的举动,形成了一个由断片和破碎的印象构成的感觉世界,一个表现和再现的小说世界。而这个世界既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世界,也是亚历山大·德布林的世界。
在小说的表现形式上,以主人公弗兰茨·毕勃科普夫出狱之后的活动为轴心,还交叉叙述了很多条复线。比如《圣经》故事、古代希腊神话和传说、柏林的三教九流和各行各业的扫描,这些线索交叉在一起,形成了浑浊、大气的和氤氲的气质,也使小说的容量大增,内容复杂,主题多义。由于它内容的庞杂和主题的多义,在评论家解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就有多种解读结果,而对这部小说的看法也很多元,你可以说它有犯罪小说、意识流小说、城市小说、宗教小说、社会写实小说和印象主义小说的元素与特征,这些说法都贴近这本小说的某个侧面,但是似乎又都不能概括完全。可以看出来,1920年代涌现在欧洲各国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风格,在小说中都有所显现,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自不待言,而自然主义、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甚至后期印象派的绘画风格在这部小说中也都可以找到痕迹。而它在叙述方式上的时空倒错、意识流动和内心独白、蒙太奇和拼贴手法,以及叙述者视点的变化都很丰富,运用得很熟练。小说还将视觉、意识、联想和主人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融合在一起,它甚至开启了后来涌现后现代小说的闸门,使后现代派的一些手法在这部小说里都可以找到源头。难怪一些评论家认为,在对后世德语小说家的影响上,亚历山大·德布林比托玛斯·曼的影响还要大一些。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出版之后,亚历山大·德布林一跃成为了当时最重要的德国作家。这部带有现代主义小说鲜明特征的作品,既给亚历山大·德布林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也使之成为了德国文学史上一部绕不过去的杰作和伟大的城市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