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的中国式上访
2011-05-13刘长
刘长
以“任志强来了,我失业了”为题的博文,有如连载小说,一共写了17篇。随后,作者刘华因为诽谤任志强被当地公安局拘留10天。但华远公司董事长任志强表示:“这个烂人的文章都没有看过?”报纸诽谤我都没理睬,一个烂人的文章看都没看过,更不会去告了……”
当刘华赶回家里时,上百人的拆迁队已经撤了。家中门窗尽毁,白色的墙壁被刷上黑色的机油,地板被砸开了一个直径2米的大洞。
对于大学毕业不久的刘华来说,这套28平方米的房子意味着生计和未来的梦想。2005年,他靠着向父亲借来2.8万元钱,在淘宝网上开了家专营打火机的网店,发货地点就在家中。
靠经营淘宝网店,刘华月入3000多元。生意不错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家就在长沙市中心,邻长沙的核心商圈—黄兴路步行街。很多顾客在逛街之余,并不介意再花5分钟去刘华家看看。当然,刘华的家还有明媚的阳光,以及一个能看得见湘江的阳台。
但在2009年5月15日,一纸拆迁公告贴到了他家所在的坡子街:该街区被纳入长沙南湖片区的棚户区改造工程,刘华宅居生活就此被打破。一年后,当地政府给刘华下达了“房屋补偿决定书”。按照该补偿决定书,刘华不能选择回迁,只能得到每平米4000多元的货币补偿。此时,坡子街周边房价已在万元以上。刘华拒绝搬走,他要求在原址安排一间同样面积的房子。
于是,2010年5月26日清晨6点半,拆迁队把刘华的家砸了。
这个年轻人决意维权。6月初,刘华第一次出现在北京市永定门西大街甲二号—国家信访局门口。在北京先农坛年久失修的牌坊下,他发现了更多和他一样遭遇的人们:那条狭长走道里,人们拿着不同质地、不同字体、不同年代的申诉材料,诉说着自己的冤屈。
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是在最近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十多年中,认为自己利益受损的人们。其中反映征地拆迁问题的占据相当多数。
第一次进京上访,刘华在北京街头走得晕头转向,加上担心被截访,他自己掏钱买了返程火车票,连上访材料都没有递交就回到长沙—这种窝囊行为,遭到老上访户一顿臭骂。
第二次去北京,是2010年6月28日,踏访完该去的所有部门,刘华跟着20多个长沙访民一起,从北京西单的路口往东步行,向天安门广场方向进发。警车很快呼啸而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当天,刘华一行被警察带到府右街派出所,检查身份证,拍照登记。傍晚5点多,他们被送到了南四环外、灰色围墙环绕的马家楼接济中心。
当晚11点多,十多个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穿黑色制服的青年男子,将他们押上了一辆白色的大巴。押送者并不像他们看上去的那样凶狠,一位押送者甚至主动找刘华搭话,向刘抱怨自己的工作:每天长途奔波,几乎永远不能上床睡觉,只能在车上打盹,一个月收入1000多元,每顿都吃方便面。
第二天早晨,刘华已置身长沙。他后来才知道,这些酷似特警、专职押送访民的保安,隶属于一个叫“安元鼎”的保安公司。
等到刘华第三次去北京上访,已是2010年9月底。当时,《南方都市报》刚刚用4个版的篇幅,报道“安元鼎”截访黑幕,搅动了国内外舆论。几乎一夜之间,那些专职截访的黑衣人,消失在公众的视线。
这一次,押送刘华的保安,已经是一群染着黄头发、刺文身、穿便服的年轻人。到达长沙后,当地工作人员从押运访民的“古惑仔”手中接过刘华,劈头第一句话是:“一块石头丢到天上去,还不是要落到地上?最后问题,还不是要我们来解决?”
第四次进京上访,是在2011年“两会”前夕。或许因处于这个一年一度的敏感期,刘华成为了享受“旅游”这一特殊待遇的“维稳对象”。
今年3月8日深夜,他被送到长沙市北郊黑麋峰森林公园半山腰,一处久无人烟的“农家乐”宾馆“旅游”。这是一栋外墙贴着瓷砖、倒U字形的三层楼房,U字形开口处设有铁门,门上贴着一张彩色喷绘布。第二天天明,刘华看清布上的四个大字:“无忧山庄”。
配有汽车的13名联防队员轮番看守刘华和另一位访民,如果不出意外,“旅游”至少要到全国“两会”闭幕方能结束。
被圈禁在黑麋峰“无忧山庄”的生活,超出了刘华的经验。他曾三次进京上访,进过马家楼接济中心、进过拘留所,但被迫到荒郊野地“旅游”,还是第一次。
“旅游”的第三天,刘华决定逃走。他状告长沙市公安局天心区分局的案子将在一周后开庭。
2011年3月11日午饭后,刘华提出要到院子外散步,看守人员同意了,但派出了两名联防队员,跟在他身后一米处。下午3点,刘华和两名看守人员走回无忧山庄。
趁两个看守不备,刘华直奔二楼西侧的201房,将房门反锁,打开厕所的窗户,跃身而出。窗外50米开外,是条小路,路边有零散的农户。刘华没有远走,隐入路边一户农家的草垛里,一动不动。10分钟后,联防队员们开始搜山,但并未发现刘华的身影。
4个半小时后,天黑了下来。刘华走出草垛,踉踉跄跄摸到一户农家。双方讲好价格,40块钱下山。一位中年男子发动摩托车引擎,趁着夜色,刘华逃离黑麋峰。
3月23日,刘华出现在长沙市天心区法院第九审判庭外。这个案子跟公安有关,甚至也和任志强有关。
刘华家的这块地被转给长沙橘韵投资有限公司。这家公司2008年1月成立,控股股东是北京市华远地产置业有限公司。华远的董事长,是一个极富个性、在商界和公共领域均很知名的人士—任志强。
2010年11月,任志强乘湖南当地一位企业家的私人直升机,飞临长沙上空,俯瞰全城。他并不知道,一位80后年轻人正在网上用猛烈的炮火,批评他任职的公司和长沙市政府联手的“造城运动”。
“我,八零后,正值创业初期,一切正可以看到希望的时候,一场开发商与地方政府‘强强联合的造城运动,把我卷入到旋涡之中,一切的付出灰飞烟灭,我成了无收入、无工作、无房的三无人员,变成了上访大军中的一员……”
此后,这一系列以“任志强来了,我失业了”为题的博文,有如连载小说,一共写了17篇。日后,刘华也坦言,博文是有故意制造噱头之嫌:如果开发商的董事长不是任志强,博文会是另一种写法。
2010年11月30日,在坡子街强拆现场拍摄DV的刘华被两名警察按倒在地时,他并不知道,此前的这17篇博文会给他带来什么。当天深夜,天心区公安分局警官给刘华送来传唤证和行政处罚决定书。
处罚决定书认为:“11月6日,刘华就其房屋被拆一事在新浪网发表博文,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故对刘华处以行政拘留10天。12月10日清晨,刘华被释放。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搞清楚“究竟诽谤了谁”。
一周后,这个谜被《羊城晚报》记者洪启旺揭开。洪致电天心区公安分局法制科一位姓林的主任,林透露:刘华诽谤的是任志强。洪启旺转而向任志强求证此事,获得了任的短信回复:“媒体有几个不诽谤我的,报纸诽谤我都没理睬,一个烂人的文章看都没看过,更不会去告了……”
当天,刘华提前一个小时即在审判庭外等候。包括和刘华一起“旅游”的拆迁户张振华在内,六七十名拆迁户陆续赶来。长沙各区县的拆迁户们,早已形成默契:一家有案子开庭,所有拆迁户一起去旁听庭审,以示声援。
此前,尽管经过一次延期举证,天心区公安分局仍然未能向法庭提交任何证据和答辩意见。
当天的庭审仅仅持续了25分钟,没有当庭宣判。法官敲下法槌,宣布休庭。旁听席上顿时哗然。“我们的律师在北京都赶过来了,天心区公安分局就在法院隔壁,他们怎么连个人都不来?”“人民法院为什么不当庭判决?”
开庭归来的出租车上,刘华谈论着自己的设想:如果法院判他胜诉,他将申请国家赔偿,并要求公安机关道歉、追究相关责任人……出租车司机是个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插话:“让法院判公安输?想都不要想,这不是让他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
刘华想辩驳,但忍住了。长沙开始下起小雨,出租车在车流中艰难地挪动。司机还在自言自语:“告赢公安,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