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逼官场腐败的官场叙事
2011-05-10李铁秀
《彼岸的诱惑》讲述的是,“坪地乡的村委换届”过程中,以乡长兼代书记江水为焦点人物的坪地乡乡、村一干基层“官场中人”,被“彼岸的诱惑”所诱惑,乘“届末”权力再分配之机大搞权钱交易、买官卖官的故事。从乡党政联席(扩大)会议拉开“换届的序幕”到最后“尘埃落定”,有关党的组织领导和村民选举的具体活动均被作者推到背景和幕后,一部不到三万字篇幅的小说居然使用到了近五十次的“官”字语词。仅此一端,不难见出作者是有意将矛头直指官场、直逼腐败。因此,从小说叙事学分析角度,我想给这部小说以这样的命名,即所谓官场叙事。
萨特曾说过:“人们不是因为选择说出某些事情,而是因为选择用某种方式说出事情才成为作家的。”在同样着意强调重在如何讲述这一现代小说叙事艺术的意义上,海明威也曾说过:“我要寻找只属于自己的句子。”那么,《彼》的作者是选择了哪些叙事方式,寻找到哪种属于自己的“句子”的呢?我想借用《彼》里所谓“说白了”一句短语来说,作为官场叙事的小说是把官场腐败“说白了”!何谓“说白了”?所谓“说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妨先看看本小说两段叙述文字:
“江水认真地总结这些年谋官的经验,说白了,也就一个字:送。所谓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不过,这送字里头,也很有学问。送什么?什么时候送?在什么地方送?多送?少送?怎样送?都很有讲究。火候把握得不好,要么前功尽弃,要么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最终劳命伤财,一事无成。”
“市里的中青班培训结束后,按教学计划,要组织学员到沿海地区考察半个月。说白了,也就是名正言顺地出去游山玩水,让“关”了两个多月的后备干部们,放松放松。钞票呢,自然由学员所在单位掏,每人交八千元。”
这里所谓“说白了”似乎很类似于鲁迅先生所谓“白描”——“和障眼法反一调: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也就是说,穿透“瞒和骗”,正视和直面人生与现实,实话实说把事情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千万别小看了这样的“说白了”。在中国,其实,很多问题,不是没有人看出来,不是没有人认识到,只是没有人说出来,即使说一说也不说白和说透它。因为这样可能会得罪人。也正如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有关中国的“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的话:“……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对于官场,即使是基层的官场的事情就很不易把它“说白了”,而且“说白了”或许也还有些不宜。因此,像《彼》能够敢于和善于把它“说白了”就见得十分难能可贵。
那么,《彼》的官场叙事“说白了”什么,又是怎样“说白了”的呢?我们知道,每一部小说文本都是从生活的时间大河中截取(虚构)的某一个生活横断面。而这一横断面无疑是一个独具自身始与末与过程的相对完整而自足自洽的故事世界。从情节结构艺术上说,小说如何统摄全篇选择一个什么样的焦点时刻(故事时间)怎样启动和展开叙事,常常是显现叙事匠心的一个关键所在。试看《彼》开篇的第一句:“届末是敏感躁动的时节。”如此开头聚焦于“届末”(换届),显然是经过了作者精心选择的安排。因为所谓“届末”,通常是官场权力新旧交替的节骨眼,是被“官场中人”视为升官发财千载难逢的黄金季节,因而是官场腐败集中爆发和显现的典型时段,即所谓“彼岸的诱惑”、“官场的魅力”大行其道、大显身手的非常时期。此时此刻,“官场中人”必然一个个跳将出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把官场变成战场,而这也正是官场变戏场最能出戏也最有戏可看的危机四伏、悬念丛生而极富戏剧性基调和氛围以及情境的焦点时刻。换句话,也正是最可能“说白了”官场腐败的“良辰美景”。而作者以此官场腐败、人事濒临真相大白的临界点为官场叙事的最佳切入点,等于是找到了虚构故事的生长点,也因此获得了叙事故事的内在动力。
接下来的情节便紧紧环绕着那被“说白了就一个字:送”而开展——先是乡长江水为了“歪屁股过去”跻身书记以至副县长,给“县委分管干部权倾一方”的副书记张北方“送”;接着是,“原淹水塘村村委主任”肖保国为了在并村换届中“继续稳在村主任的宝座上”和与肖保国争夺那个宝座的桃溪村“确实是个人物”的杨大林,先后给“作为乡里能够拍板的主官”江水那里“送”;还有那个被江水“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枫香村原村委主任王贵文,不仅“打掉牙带血吞”而且居然把“绿帽子”当做“王牌”要挟江水“帮帮忙”让他“也过几天支书的瘾”,为此找上门来委曲求全把“色”送上;更有能者,枫香村养鸡大户、党员高大全,为了扳倒原支书“官霸”黄光明之后取而代之“官敌”王贵文,“大彻大悟”了“只有权钱双拥,才是两全其美至真至善的境界”的他,一“送”通“彼岸”,直“送”“大头猫”那个县委张书记……。在如此这般纷至沓来重重叠叠错综纠结的送与送、送与收、买与卖、卖与买的“官场游戏规则”的情节演绎中,权、钱、色官场腐败的三大元素悉数登场,县、乡、村三级基层官场权力序列立体出演,一个包括了生态与心态的鲜活而完整的“官场”形象和内幕便由此昭然“现形”。
如果读者不仅仅止于小说中那些“热闹”的“送”戏,而是有心于其中的“门道”的话,便不难发现,作为官场叙事的这部小说别具一格、别开生面的又一官场叙事的精彩之点,即小说叙事对于江水这个焦点人物及其焦点叙述视角的设置。就是说,从小说叙事学分析意味上,主角江水这个人物不仅是“故事”层面上,而且是“话语”层面上的双重焦点人物。我是说,《彼》虽然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模式,作者却让小说中人物江水充当了描述自身经验的叙述者,故事的大部分是通过江水的眼光、心理、思维及语言“说白了”的。这体现在整个小说叙事话语形式大量采用的“自由直接引语”,而这一点不仅集中体现在江水这个主角视角的焦点透视上,而且还体现在其他人物视角叙事的散点透视上面。而且,深入细读过程中你会进一步发现,不仅是故事的大部分叙事而且在每当情节推进的关键时刻,小说一再反复通过江水的所谓“沉思”(前后大约五六次,并且都用了“沉思”一语特别点出)投影和折射官场叙事。这种以人物的视点与话语直抵人物内心世界向其灵魂深处逼近的内透视的叙述方式,一方面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真实深入地说出官场官态(故事)的同时也写出了官心(心事),另一方面又巧妙地把小说第三人称叙述的主观“讲述”化为戏剧性的客观“呈现”,一种类似于现象学式的敞开有关官场的真实、真相和真理。这不啻是一种借腐败说白腐败的叙事策略,委托腐败“官场中人”的白话说白官场的以毒攻毒式的吊诡方式实话实说,尤其是透过官场中人的自我剖白似“沉思”,把腐败与最私密最隐蔽的大实话无所顾忌无须装腔随心所欲地倒将出来,别有一番“官场现形”自我招供自我暴露的优势和效果。这正是《彼》能“说白了”官场腐败的关键以及之所以能够“说白了”的原因所在。
《彼》中那些官场中人那般如火如荼的“送”的结果如何了呢?现在终于说到小说结尾的精彩上来了。无论是人物的结局还是小说的结尾,都无不让人感到既出人意外又仿佛是在意料之中,大有“原来如此”的一番恍然和感悟。结尾,“坪地乡的村委换届尘埃落定”一语领起之后,对照过程逐一交代的叙述文学看似按部就班平铺直叙,内里却隐含了充满张力的诸多反差与吊诡、突兀与暗示。且不说肖、杨、王的败北与高大全的赫然胜出,以及江水官职降级“调任”与经济受罚,单说就连“让”江水都感到意外的是:拟任坪地乡乡长的,是他的铁哥们儿王胖,也就是桂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王平”,枫香村“未获提名的村民胡恒,让人出人意料地从票箱里跳将出来”,当选为村委主任;更意外的是:已在“市委党校镀金”回来提拔在即、志在必得的那个吴洪,居然“暂时未动”,原因是他的竞争对手,“黔中镇镇长宋云飞省里有背景,可能取代吴洪,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参加县里的换届选举”等等。官场风云如此莫测,云谲波诡,其实都并非偶然。正如江水“沉思”:“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只扎进蛛网的苍蝇,被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罩着,虽能蹦那么几下,手脚却不怎么利索。”在重重权力关系网笼罩和一级一级掌控和规训之下,那些官场中人既是权力的主体实施者和受益者,又可能是权力实施的对象和受害者,他们既已沦为作为权力符号与政治动物的人都是相对的,而权力则是绝对的。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彼岸的诱惑”对他们捉弄也罢青睐也罢,无论是此岸的地狱还是彼岸的天堂,不管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官场欲望的操练中喜怒哀乐虽各有不同,到头来都不过是一场“官场莫测”的无常与无奈,都将逃不脱身在官场、命不由己的宿命。这样的结局,当然不会是腐败的大团圆,却也不是廉政的大胜利,恰恰相反分明是官场的悲剧与反讽。
《彼》如此“说白了”官场,说白是说白了,可是会不会是一场白说呢?但愿不是!
作者简介:李铁秀,男,1952年生人,哈尔滨学院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省精品课负责人,哈尔滨学院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所所长,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出版专著《文本阅读——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精品重读》等,发表鲁迅小说研究等学术论文四十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