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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洪忆巴金

2011-04-23文/韦

上海采风月刊 2011年8期
关键词:巴金苏州上海

文/韦 泱

罗洪夫妇与巴金

年初,去看望已跨入一百零一岁的老作家罗洪先生。老人似乎是在故意问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是一一年了吧?我答是啊。她接着说:这样说来,我认识巴金正好有八十年了。我恍然大悟。老人在这个关键时日,依然怀念着老友巴金哪。

初识巴金

罗洪记得十分清晰,那是一九三一年五月九日。这天,在苏州市内一家茶苑,她第一次见到了巴金。

当时,罗洪与朱雯正在热恋之中。前一天,朱雯兴奋地对罗洪讲:一波说,巴金来苏州了,明天大家可以见见面。这个消息让罗洪着实欣喜不已。当年,巴金才二十七岁,却已是声望很高的名作家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灭亡》已在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分三期发表。第二部长篇小说《家》正在《时报》连载,罗洪每期必看,一期不落,心中对巴金崇拜至极。想到第二天就能与景仰已久的巴金见面,晚上她竟难以入眠。

朱雯说的一波,就是毛一波,是朱雯的文友。两人因经常为文艺刊物写稿而相识。一波早年曾留学日本,为报人与文史学家,解放前曾任《华西日报》主笔,《川中晨报》总主笔,著有《樱花时节》等。他经常与朱雯通信,其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少女之梦》在上海出版后,朱雯即写书评,文中看法,颇得一波赞同,引为知音。一九二九年,刚入东吴大学就读的朱雯,与校外两位同样爱好新文学的青年学生陶亢德、邵宗汉一起,组织了一个文艺研究社,又创办了苏州早期新文学旬刊《白华》,得到郑伯奇、朱自清、苏雪林等人的支持,时在日本东京留学的一波,就给朱雯寄来了《日本之梦》《热海归来》等稿,支持《白华》的创办,这让朱雯深为感激。此次,一波要与巴金一同来苏州,受好友杨人楩所邀,观看京剧演出,顺便到东吴大学看望朱雯。对朱雯来说,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这杨人楩是一波、巴金的上海朋友,曾留学英国,时在苏州中学教书,后成为研究法国大革命史的著名学者。他在储安平主编的《观察》上,连续发表了《自由主义者往何处去》《再论自由主义的途径》等文章,引起热烈反响,讨论文章持续了两年多,终因《观察》的停刊而中止。杨人楩还业余爱好京剧,以票友身份多次参加苏州当地的演出,颇负盛名。这次彩排,他特意相邀上海的毛一波与巴金到苏州来观赏。这就是这次巴金苏州之行的缘由。

第二天一早,罗洪与朱雯早早来到苏州茶苑等候。罗洪记得,“他当时戴着一副近视度不深的眼镜,神采奕奕,透露出一种哲人的智慧。初次见面,觉得他平易近人,一点没有大作家的架子。毛一波和杨人楩则较为健谈”。当时按苏州的习惯,大家在茶苑休憩品茗,叙谈了好一阵,又雇了一辆马车,去游览了虎丘和留园。马蹄的得得声和车轮的辚辚声,伴着大家的欢笑声,在空寂的田头路旁回响。从虎丘到留园,那一段路十分开阔,马车在这样宽敞的道路中跑得欢快,两边的垂柳不时地拂过他们的脸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春天气息。似乎可以想象,这群久居闹市的年轻人,确实感受了一次别有风味的郊游。五月十八日的《文艺新闻·每日笔记》上,刊过一则简讯,对巴金和毛一波九日到苏州与朱雯、罗洪同游虎丘诸名胜作了报道。回到上海后,毛一波还专门写了题为《春天坐了马车》的散文,刊登在上海《时事新报》“青光”副刊上,文章记述了大家在苏州的欢聚。及至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旅居美国路州纽奥良市的毛一波,来函索取此文,朱雯到上海图书馆找出旧报,却因年久纸脆,已无法复印,朱雯一字字抄录全文寄去。毛一波收到自己的旧文,感慨系之,赋诗云:“何期八十翁,苏州在念中”,回忆的就是初次在苏州的相见。

其实,巴金对苏州并不陌生。一九二六年,巴金就专程来过苏州,看望在东吴大学念书的三哥李尧林,还在学生宿舍住了一夜。这第二次来到苏州,却在巴金头脑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在过了四十七年后的一九七八年,巴金给朱雯、罗洪的信中还写道:“我第一次看见你们在一九三一年,我和毛一波同游苏州,他把我介绍给你们”。可见,巴金是个把友情默记于心的人。

文学的引路人

《儿童节》 书影

罗洪虽是上海松江人,但她早年就读于苏州女子师范学校,一九二九年毕业后回松江老家教书。第一篇随笔《在无聊的时候》,发表在《真美善》杂志上。两年后又来苏州,当一份人家的家庭教师,为一个读初中的女学生补课。但自从与巴金第一次见面后,罗洪深受鼓舞,更激发了她的创作热情,连续写出了不少短篇小说。可以说,罗洪是在苏州真正开始了漫长的文学创作生涯。一九三六年,罗洪与朱雯去看望巴金,向巴金谈起自己的写作情况,巴金听后,说可以将几篇小说集个本子,让他看看能否出版。当时,巴金正在主编《文学丛刊》,已出版了四集,计划出十集,每集十六本。作者中有文坛著名作家,如鲁迅、茅盾、沈从文等,更有不少当初没有知名度的青年作者,且大多没有出版过专著。过几日,罗洪就将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小说《儿童节》等几篇小说集拢后,再将《腐鼠集》中较满意的《迟暮》《妈妈》和《祈祷》三篇补进去,以《儿童节》为书名,将稿件交给了巴金。不久,巴金就来了回信,说准备编在《文学丛刊》第五集中。得悉这一消息,罗洪十分高兴,她认为巴金主编的这套丛书,在出版界、文学界及广大读者中,有很高的评价和声誉,能够编入这套丛书,“对我是一个极大的鼓励”。《儿童节》小说集,从交稿到出版,时间只用了四五个月,在当时,可以看出巴金任总编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效率之高。虽说罗洪在一九三五年出版过小说集《腐鼠集》,但时在战乱,未名书屋即将歇业,所以此书印数不多,流传就很有限。在罗洪心目中,由巴金编入《文学丛刊》里的《儿童节》,可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部小说集。从此,罗洪在巴金不断的鼓励和扶持下,创作持续旺盛,她将巴金看作是文学道路上的指路明灯,是她“心中最可珍视的文学老师”。

罗洪说,朱雯和她一样,在文学创作与翻译上,深得巴金的鼓励与帮助。朱雯一九二三年春入苏州东吴大学附中读书,一直到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后才离开苏州,转到上海暨南大学,修完最后一个学期的几个学分。一九二九年他在《真善美》杂志五卷一号上发表了《苏州文艺的曙光》,接着他写出第一篇小说《清虚法师之死》,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现代作家》,以及第一部长篇小说《漩涡中的人物》,还翻译出版了长篇小说《曼纳萨斯》。更难得的是,以后朱雯的翻译工作,也一直得到巴金的指点和支持,他译的雷马克《凯旋门》,列入巴金主编的《译文丛书》出版,在《凯旋门》的译后记中,朱雯写道:“我应该特别感谢李先生(即巴金,真名李尧棠),假如没有他对于原著卓越的鉴赏,以及对于译者友善的鼓励,我不敢相信,能使这样一个译本得到出版的机会”。不仅如此,巴金还鼓励朱雯将雷马克的所有作品翻译出来,早日出版《雷马克全集》。

罗洪在写书法

罗洪书法

友情历久而弥新

苏州茶苑的第一次见面后,罗洪和朱雯与巴金建立了日益深厚的友情。当年放暑假时,他们两人相约而行,一早就从苏州乘火车到上海,去看望巴金。待找到巴金的住所,已是上午十点多了。看样子巴金起床不久,刚吃过早点,准备工作的样子。一张书桌上,堆满书报杂志,只留中间很小的一小块空处,供他伏案写作之用。几十年后,巴金回忆道:“环境永远是这样的单调,在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满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几扇送阳光进来的玻璃窗,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两个小圆凳”。这样的描写,真是罗洪当年看得真切的场景。巴金当时正在写长篇小说《激流三部曲》的第二部《春》。罗洪一边听他说着不完全能听明白的四川话,一边却因为怕打扰了巴金的写作而有些不安。谈话中,巴金得知他们下午就要乘沪杭车赶回老家松江,便站起来说:“一起去吃顿饭吧!”

罗洪记得,去吃饭的地方不太远,吃的是西餐,这是罗洪平生第一次吃西餐,令她终生难忘。吃着不甚习惯而又新鲜好奇的西餐,听巴金谈着文坛上的新闻动态,罗洪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而巴金懂得那么多,让人深为钦佩。巴金是个不善讲话的人,更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中说话。但与友人交往中,可以看出他的热情与诚恳,有啥说啥。以后第二次去巴金家看望,他已经搬到楼下了。屋里的陈设则还是老样子。《激流三部曲》已经完成,开始写《爱情三部曲》的第一部《雾》。他们谈到苏州东吴大学学生会邀请上海大道剧社来苏州,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等宣传抗日的剧目,又谈到东吴大学学生响应上海学生联合会的号召,去南京政府进行了一次请愿示威等等。巴金听着,不时点点头。以后,罗洪、朱雯每次从苏州回上海,总要去看望巴金。

一九三二年五月九日,正是选择与巴金在苏州相识一年后的这一天,罗洪与朱雯在上海三马路(今汉口路)孟渊旅馆举办结婚仪式。巴金自然是他们的首邀嘉宾。同时来出席他们婚礼的文友,还有施蛰存、赵景深、穆时英、陶亢德等。在这一场合,巴金第一次与施蛰存见面。以前他们常有书信往来,巴金给施主编的《现代》杂志的稿件,亦一直由索非转交的。由于“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沪杭、沪宁两路的火车停驶,罗洪婚后无法去苏州教书,就抓紧在家乡安居的这一机会,开始有系统地读中外名著。此时朱雯亦转学到上海,这样,他们与巴金的往来就方便多了。一九三四年,他们邀请巴金到松江一玩,去游览佘山风景区。当时去佘山的交通,只有小路。从上海到佘山取道松江最为便捷。他们特意雇了一条乌篷船,从松江向佘山进发。船在静静的水中航行,一路上发出轻微的汩汩声,这让他们的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坐在马车上,在虎丘大路上疾行的情景。两厢对照,别有一番情趣。游了佘山,又去了醉白池、西林塔等,还在刚建的新松江旅社住了两个晚上。对巴金来说,这可是无比惬意的市郊两日游啊。

以后不管在抗战中的大后方桂林、重庆,还是在“孤岛”时期的上海,他们总不时地与巴金见上一二面,尽管有时匆匆一见。解放后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罗洪因与巴金的爱妻萧珊在《收获》编辑部共事多年,常能得到不少巴金的信息。可惜的是,在“文革”中,萧珊被迫害致死。新时期到来,一九八一年罗洪、朱雯搬了新居,意想不到的是,过不久巴金不顾年近八十高龄,竟独自一人来到吴兴路上,登门看望了他们,令他们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不幸的是,一九九四年十月七日,著名翻译家朱雯先生因突患脑溢血而离世。巴金失去了一位老友,罗洪失去了她终生伴侣。

之后,罗洪每年都要去武康路看望巴金,后又到华东医院去探望病中的巴金。只是后来她觉得不便再去打扰巴金了,因为巴金无法说话,无法与人交流了,这对巴金来说,也是一桩苦恼事。在巴金百岁诞辰之时,罗洪特意去医院,送了百朵红玫瑰以贺百岁。在医院里,罗洪隔着玻璃窗,与巴金见了最后一面。

罗洪家中墙上,至今挂着的一帧集体合影,那是一九六一年,上海作协组织的新安江水电站采风活动时照的。照片上有巴金、萧珊、魏金枝、何公超、唐弢、柯灵、王辛笛、罗洪八人。可惜同辈中人,已一一凋零。巴金是她最后一位离世的老友。如今,八人中只剩罗洪一人矣。

交谈中,罗洪讲到,多次想到苏州去故地重游,看一看当年与巴金相见时的那家茶苑,不知现在面貌如何。无奈年迈体衰,恐难成行了。但罗洪总牢记巴金的话,要多写些,多出些成果。所以,这些年在出版了《罗洪散文》后,她又出版了三卷本《罗洪文集》,去年在《上海文学》发表了中篇小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她为文坛留下了可资借鉴的真实而富有艺术感染力的文学作品,这殊为不易。罗洪与巴金从一九三一年自苏州相识,其交谊深笃,历经风霜雨雪而绵延。这在现代文学史中,是绝无仅有的。罗洪比巴金仅小六岁,当属同辈作家,而罗洪始终尊敬地将巴金看作是文学老师,可见巴金在罗洪心中的位置。在现今文坛上,有如此长久而弥坚的师生之情,惟罗洪与巴金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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