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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 望(外一篇)

2011-04-20聂鑫森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祠堂策划

聂鑫森

守 望(外一篇)

聂鑫森

我开着一辆小车,驰出古城湘潭,直奔几十里外的白石铺乡,然后拐入路边的尹家冲时,是一个深秋的上午。

山路平坦而弯曲,秋山沉碧,不时地闪跳出团团簇簇的红枫黄菊;山脚下的田垅里,晚稻已熟,在阳光照射下流金飘香。水塘、溪涧、农舍、菜园,散落在路边的各处。偶尔听到牛鸣犬吠、鸡叫鸭呱,偶尔看到几个人影飘移,倒使山冲显得更加静穆。

我虽多年供职于报社,但这尹家冲却是头一次来。

就为这山冲深处,有一座保存完好的“尹氏宗祠”,而守望宗祠的是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尹良驹。一个不知姓名的读者,打电话到报社,正好接听的是我,我便决定到这里来寻找新闻线索,以便予以报道。

尹家冲有十几里长。我在出发前,曾查阅过有关资料:冲里人家几乎都姓尹,在人民公社时,编制是一个“大队”;改革开放后,则成了一个“村”。但不像一个村的形制,各家住得很分散。“尹氏宗祠”的图稿设计,是宣统元年,也就是1909年,邀请住在白石铺的齐白石操笔,他当时四十七岁,是这块地面有名的大木匠和雕花木匠。几年后,齐白石迁往北京定居。

汽车戛地停在“尹氏宗祠”的大门外。

好一座红墙青瓦、翘角飞檐的祠堂,背靠青山,门对湖塘,此谓“形胜”。门额是粗黑的颜体“尹氏宗祠”四字,端庄肃穆;浅檐下皆是精美的浮雕,新上的色彩十分耀目;门两边是嵌入墙体的石刻对联“金天帝胄;洛水儒宗”。上联说尹氏是远古少昊帝之后,下联称这一支出自洛水的书香世家。

我正要上前去叩响门环,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个身材单瘦、满头银发的老人。

“请问,您是尹良驹先生吧?我是报社的记者,叫尚敬,是专门来参观祠堂的。”

老人嗬嗬笑了,说:“欢迎,欢迎。请!”我随着老人走进大门,老人重新把门拴紧。“我不得不小心,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宝贝呵。何况,看守这么大一个祠堂,就我一个老头子。”

“您原先是干什么的?”

“我是尹家冲一所小学的语文老师,十多年前退休了。正好尹氏族人,本地的,外地的,捐钱修缮好祠堂,我就住进来了,当一个不领工钱的志愿者。”

入祠堂大门,过道上空悬着一座雕花戏楼。从戏楼下走过去,前方便是一个面积很大的长方形天井。天井两边为下可通行的悬空廊楼,栏杆古旧,可供人凭倚。我看见廊楼发黄的粉墙上,还留有“文革”中墨色斑驳的“毛主席语录”,写的是“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等等。

尹先生告诉我,土改时,这里是互助组的办公地和仓库,然后是合作社的社部、人民公社的大队部,现在是正经的祠堂了。

“都是尹氏族人,谁不好好看顾它?加上又是基层政权的办公地,所以没有遭到什么破坏。”

“这些墙上的‘毛主席语录’也是文物哩。”

“对,修缮时有人主张刮掉后再粉刷,我坚决反对。将来要用玻璃罩子密封,可看而不可触。可惜,阮囊羞涩。”

走过天井,便是祠堂的正殿。木门、木窗,皆雕镂为饰。殿堂正面上方,一字排开高悬的三块黑底金字大匾,颜色很新。正中一块上书“天水堂”,另两块为“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落款分别写着台湾、香港、澳门尹氏宗亲会。

我说:“呵,尹氏子孙来此认祖归宗,了不起。”

尹先生显得很兴奋,说:“有了这祠堂,就有了一条‘根’的具体形象。各姓的人都去寻他们的‘根’,中华民族就凝聚在一起了。”

他说得很快,声音也很大,不由得有些喘气不止。

牌匾下是庄重的神坛,放置着历代祖先的神主牌位。神坛两边的楹联,也是黑底金字,提到尹氏的一位先祖,名叫尹喜。相传他为春秋末的道家,任过函谷关的负责人,《庄子·天下》把他和老聃并称,是“古之博大真人”。

尹先生说:“还有一个稀罕的东西,你没看。”我们重新回到正殿门外的阶基上,他指着门前几根又高又大的楹柱,让我引颈上望,那里分别嵌着两块大雕花板。图案内容清晰可辨,一为“顽童指路”,一为“李白题诗”。

“这是齐白石当年亲手雕制的,珍贵哟。有人曾想拆下去卖钱,一块值好几十万元!我得日夜看守着,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只是辛苦了您一个人。”

“这尹家冲,青壮年都出外打工去了,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妇女、小孩,祠堂又冷清,还没有报酬,谁来看守?”

“可您坚守在这里!”

他的目光渐渐暗淡下去,“我有退休工资,老伴又长年不在家,她为城里的两儿一女轮流去带孙子、料理家务。这个尹氏子孙的‘家’,总得有个人常住,打个招呼,泡杯茶,让来的人心里热乎。于是,我就住进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很内疚地说:“我老糊涂了,你是客人,茶都没泡一杯!正殿后面的后花园又杂又乱,别看了。到我屋里去坐坐,歇口气。”

在正殿外左边,有一排三间厢房,一间是卧室兼书房(书架上书很多),一间是客厅兼饭厅,一间是厨房。尹先生真把这里当成自已的家了。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也很陈旧。若是冬天,张着很宽缝隙的门窗,怎么能抵挡深重的寒气?

我在客厅的小方桌边坐下来,尹先生给我泡了一杯热茶。那个篾壳热水瓶,看得出上了年岁。

“尹先生,儿女们常来看望您吗?”

“常来。来一回,劝一回,说我教书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儿女都混得有模有样,应该住到城里去享福。”

“是呀,您找个年轻人来接班吧。”

“哪里去找?我不能去城里,这里安静。美国作家赛林格写过《麦田守望者》一书,我呢,就是祠堂守望者。我吃用所剩下的钱,都捐给祠堂当修缮费了。我对儿女们说,你们若孝顺,就多捐些钱给祠堂,还有许多项目要做,防腐、防锈、防漏,后花园也得认真打理。他们真还听话。”他得意地把头昂了昂。

我说:“您总不能永远守下去吧?”

他沉吟了一阵,才缓缓地说:“到那一天再说。总会有人明白守望这个祠堂的种种好处,它不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吗?”

临近中午了。尹先生说:“尚记者不嫌简陋,就在这里吃个午饭,我的手艺还不错。”我说:“尹先生,冲口有家饭店,我请您吃个饭,也算表达我的一点敬意吧。车去车回,快。”

尹先生连连摇头,说:“不是拂尚记者的面子,这里一刻也离不得人!这样吧,你也忙,我们就互不相请了,后会有期吧。”

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上了车,朝他挥手说“再见”,然后一踏油门,车便开动了。

我从反光镜里,看见尹先生一直站在那儿,目送着我的车渐行渐远……

策 划

星期一的上午,老策打了个电话给“马到成功文化策划公司”,说是家里有客人来,他就不来上班了。作为总经理,他完全可以安排自己,部下该干啥还干啥。

初夏的早晨,阳光亮晃晃的,但并不灼热逼人。窗帘早拉开了,卫生也让钟点工打扫过了。老策把茶具洗涤一净,又认真地把客厅、书房、卧室检查了一遍,剩下的事就是等待客人上门了。

客人也是客户,是本市凌云京剧团的团长寿祺和花旦柴焰红。

客厅里,一色的明式红木家具,长条茶几、圈椅、八仙桌、博物架;墙上挂着当代名画家的水墨花鸟国画,梅、兰、竹、菊,清雅可人;墙角的方案上,摆着老式的留声机和一叠胶木唱片。

他坐下来,啜着一把小巧紫砂壶里的茶。这几天还真累,但值得,到处都听见夸奖他老策的话语哩。作为一家办了十年的文化策划公司,确实让不少单位不少人“马到成功”,他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策”。

老策并不老,也就四十岁出头,而且至今守身如玉,是个快乐的钻石“王老五”。他当然姓策,叫策天,但这个姓在《百家姓》里却找不到;干的又是策划的行当,资格也老,所以人呼其为“老策”自在情理之中。湖南方言中的“策”,还有能说会道、喜开玩笑逗乐子的意思,策天当之无愧,不但表现在言语上,在业务的策划和实践中,常出人意料,总带有一些游戏的意味,却往往能收到极好的效果。

老策真是名不虚传。

有文凭,有房,有车,有名分,却没有老婆。不是找不到,是不想找。他说:“大学毕业,失去的是自由,获得的是工作;结婚呢,失去的是快乐,获得的是奴役!”他的业余生活,无非两大爱好,一是读书,二是听京戏。他自称是书友,却不敢自称是“票友”,虽说他懂京戏,却不能哼不能唱。

他不知道寿祺和柴焰红为什么要登门来叩访他。寿祺五十来岁,是他的老朋友了,既是团长又是“麒派”名老生,戏唱得好,人缘也不错,为了京剧的繁荣,舍得吃苦,也不怕受委屈。柴焰红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本科毕业生,攻的是“梅派”花旦,招聘到这里来,也就半年的样子,扮相俏丽,唱、念、做、打都很见功夫。“梅派”名剧《贵妃醉酒》、《天女散花》、《玉堂春》、《黛玉葬花》……老策都看过,确是光彩照人,但他与她并没打过多少交道。

半个月前寿祺找到老策,请他策划怎么把柴焰红捧红,戏迷的眼睛里总得有个“焦点”,一个“角”红了,京剧团也就红了。而且说怎么策划都行,只是剧团拿不出很多钱来。

老策说:“我也是个戏迷,责无旁贷。我绝不收一分钱的策划费,但你们要听从我的安排!”

正好有一家“天天乐文化体育用品商场”,要择吉日举行开业典礼,也找了老策帮忙。老策眼睛一眨,脑袋飞快地转动开了,这不是“一石二鸟”的事吗?

先打广告、贴海报,遍告全城,剪彩人既不是领导,也不是商界巨头,而是振兴京剧团著名的年轻未婚的“梅派”花旦柴焰红,穿《贵妃醉酒》中杨贵妃的戏服,并化妆响亮登场。剪过彩,柴焰红还要现场“彩唱”一段。而且在这一天,凡购买两百元以上商品者,均可获一张当晚的京剧票,戏目中就有柴焰红所演的《贵妃醉酒》!

开业典礼是昨日上午十时举行的,商场里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柴焰红身着华丽的戏服,头戴闪亮的水钻头面,又年轻又漂亮又富贵。掌声、欢呼声,此起彼落。谁见过这种别具一格的开业典礼?

商场给老策付了一笔很可观的策划费……

十点半的时候,门铃响了。老策忙去开门,来的果然是寿祺和柴焰红。

他把客人让到客厅里坐下,沏茶,摆上糕点和水果。

老策平素见过寿祺多次,但未登台“淡淡妆、平常样”的柴焰红,却是第一次见到,很青春,也很时尚:发是贴头皮的短,穿的是无袖衫,皮凉鞋又高跟又精致。

“老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好气派!”柴焰红说。

“小柴,你就不能叫老策了,要叫小策。”寿祺说。

“叫老策好,比起柴老板来,我就是老字辈了。昨晚我去了剧院,满座还加站票,都说你们的戏精彩,柴老板一出九龙口就是‘碰头好’,难得,难得!”

寿祺笑得很开心。

“二位到寒舍来,准有什么事要吩咐吧?”

柴焰红从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晨报》,晃了晃,说:“策总经理,这是怎么回事儿?”

“是报纸上发的开业消息?还有昨晚的演出盛况?”

“那些都好,辛苦你了。可这以我的名义刊登的‘柴焰红鸣谢’的广告,就让我不懂了,我只好请了团长来问一问。”

寿祺说:“老策呀,你让小柴着戏服、化妆,我同意了,还交代她要戴上钻戒,假的也行,我也同意了。那年代杨贵妃有钻戒吗?好在不是上台正式演出。可这条广告说:‘昨日上午我在天天乐剪彩,遗失大钻戒一只,如拾者送还,我定有重金酬谢。’小柴的假钻戒没有遗失,即使丢失了,她也不会去打广告呀。”

老策优雅地打了个响指,仰天哈哈大笑,说:“二位不必在意,这不是为了炒作吗?商场也高兴,很多人会有意无意去那儿,人气就旺了。柴老板也应该高兴,剪个彩就掉了大钻戒,你的名字一下子就被人记住了,想一睹芳容,到剧院买票看戏去!”

柴焰红的脸红了,说:“就是有点太离谱了。”

“离谱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京剧炒热,把柴老板炒红!按我的计划,这广告再打两天,第三天,仍以你的名义打一个广告:谢谢××先生璧还钻戒,并致谢仪三千元。”

“老策,你不收策划费,还这么费心思,我代表京剧团,谢谢你了。”

“寿团长,你看柴老板都没说个‘谢’字哩,准在心里说我俗到骨子里了,是不是?”柴焰红“扑哧”一声笑了。

气氛很轻松,三个人喝着茶,缓缓地聊起京戏来。

“老策,你昨晚看了小柴的《贵妃醉酒》,感觉怎么样?”

“好极了。柴老板唱得好,做工也不错,特别是醉态演得有分寸,醉中透出的自怜自爱和悲凉的况味,很感动人。”

“策总,我就没有缺点了?”

“恕我眼拙,看不出来。只是……贵妃出场就有两个抖袖,身子都要往下略蹲,态度凝重大方,柴老板能否把两次‘抖袖’和‘略蹲’弄得稍有变化?”

寿祺说:“有道理。”

柴焰红说:“这才是行家之语哩。”

快到中午了,寿祺和柴焰红欲起身告辞,老策拦住了,说:“二位赏个脸,就在这里吃个便饭。饭菜我已订好了,‘洞庭春’饭馆马上会派人送过来。菜很清淡,保证不伤二位的嗓子:烧海参、肉片闷云豆、虾片炒茄子、火腿冬瓜汤、素炒莴笋片,再加饮料黄瓜汁。”

寿祺说:“我倒是来过,也吃过,小柴你是过门客,就留下来吧,老策是你的知音哩。”

柴焰红点了点头,然后说:“寿团长,你说策总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我想看看,说不定还可以借几本回去读哩。”

“让老策引你上楼去吧。我想歇歇乏,喝喝茶。”

……

柴焰红真的像一盆火焰,经过“马到成功文化策划公司”的添料吹风,红得耀眼了。有事没事,柴焰红总会给老策打个电话问好,只要有演出,她准会请团里的人,捎张票给老策。

老策收到票,不管怎么忙,一定会去看戏。票总是头排的,上台演出的柴焰红,只要瞟一眼,就可以看见他。老策在演出前,总会把两篮鲜花分搁在戏台的两侧,表示祝贺。一篮的绶带上写着“祝振兴京剧团演出成功”;另一篮的绶带上则写着“祝名旦柴焰红为‘梅派’增辉添彩”。但老策在演出前和散戏后,绝不到后台去,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有一个晚上,柴焰红正好没戏。她在黄昏时打电话给老策:“策总,今晚我没戏哩。北京来了个芭蕾舞剧团,在百花剧院演出哩。我这儿有两张票,你陪我去看好吗?”

老策很客气地说:“柴老板,真不巧,今晚要和客户签个合同,走不开啊,真的对不起。”

柴焰红语调嗲起来了:“小策,那么远的路,我怎么去?合同明天签不行吗?寿团长老在我面前夸你,好像……我是你的……什么人哩。”

老策还是很柔和地说:“柴老板,商场如战场,没法子超脱,请你原谅我这个俗人,下次吧……下次吧。”

柴焰红把电话挂断了。

老策下班后,直接开车回到家里。一个人永远是快乐的!他打开留声机,放上老唱片,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

特约编辑 徐如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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