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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2011-04-20刘伟林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小青母亲老师

刘伟林

彼岸

刘伟林

黄昏的时候,雨止住了,天气似乎暖了,有风从南面的山冈往下吹。

小青刚从学校回到租住房里,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先前,她身上的衣服差不多让雨湿透了,雨衣还挂在外面不停地滴水呢。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撂在屋檐底下,褐黄的锈水不时从车身滑落。在从学校回租住房的路上,小青穿雨衣,骑自行车一路狂奔,身上倒没觉得怎么冷。从学校到租住房的距离有些远,在镇街的另一头,差不多偏出了镇子,就像省略号的一点隔了很远,落在了另一头,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

小青是镇中学的老师,教初二年级的语文,教久了就轻车熟路,得心应手起来。小青的生活很简单,每天都在两点一线间奔波。早晨去学校,黄昏时从学校返回。正是因为这样的简单,在外人看来,她生活得寂寞。其实,小青是不寂寞的,过的是一种静心的生活。她按时起床净手,按时洗澡睡觉。晚上,小青总在灯下读书,读累了,就痴痴地坐些时候,听听院子里菜蔬生长的声音。当然,有时心里也难免惆怅,像有虫子拱在心上一样,拱久了,就痒痒地、胀胀地难受。

房子是镇街附近乡下人的,两大间都空着,小青只租了其中的一间。这些年,乡下人都在镇里造房子,但又不住,空在那里,其目的似乎是想占上那么一块地皮。小青有些不懂,搞不清房东的想法。说起来,房东的年纪跟她一般大,却已结婚,养了个女孩,四岁的样子,模样清秀,生得伶俐可爱。小青见着就喜欢,心里头软软暖暖的,要时常抱抱。但平时又是见不着的,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房东跟妻子打工回来,才能见到小女孩。去年,小青很想小女孩,差不多隔了一岁,小女孩的个头应该长了不少吧。没想到年底见到时,远远超出了她的想像,小女孩出落得更好看、更俊俏了。

小青在这里已租住了三年。三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有些是刻骨铭心的,让她时常从睡梦中惊醒;有些却是云烟,像历经年岁的相片,黄渍,脆薄,易损,轻易一阵风就散了颜色。

从前小青多情,爱上了一个男子,洁净,浑身上下有股清爽之气,不吸烟,不喝酒。她是由衷喜欢的,殊不料那是男子外在的表象,骨子里却一塌糊涂。那男子狡猾老练,骗取了她的肉体后突然销声匿迹。小青很悲伤,自觉死了一回,又慢慢地活了过来。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如搁置在窗台上花盆里的仙人掌,只兀自活着,根本无需打理。那男子曾是她的同事,听说已调到了外省的某个镇中学。一度,小青除了悲伤,很是茫然无措,不知日子该如何打发。等从学校里搬出,租住到这里后,她的茫然才从心头慢慢除去。什么叫与世无争?小青过的就是与世无争的日子。

房前有空落的院子,小青闲暇时分就拓荒种植,把院地拾掇得一派简净、碧绿。对那些菜蔬,她并没刻意去扶种,同样长得葱郁一片。小青心里起初有些诧异,久了也就渐渐释怀,不再上心。院地上呈蛇形摆着一溜砖头,是她从外面捡来的,通向屋门。逢着下雨的日子,院地上就泥泞满布,黄浆汤汤,小青每日就蹦跳着,踩着这些砖头进进出出。天长日久,砖头被陷了一半在泥土中,稳而牢固,即使是闭着眼睛,小青也知道迈出的脚会落在哪一块砖头上。遇上双休日,如果天气晴好,小青喜欢搬一张藤椅,坐在院里的屋檐下,看看书,想想事情。不经意中,一上午过去,就到了做饭的时间,小青起身,慵懒地拍拍身上的阳光,把书扔在藤椅上,到厨房做饭。寂寞当然也是有的但因平日做的事多,也就觉不出。有时,有学生来惊扰她,多是镇街上的孩子遵家长之命,给老师送些荤菜。她多次表示自己不需要,可学生家长执拗,她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收了,收得心里忐忑。小青知书达理,温和体恤,脸上总是挂着笑,赢得了很多人的敬重。因这敬重,她心里怪怪的,觉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小青性格如此,就随它去了。

这夜,小青怎么也睡不着。黄昏时分歇下的雨,到晚上又续上了,打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青听着雨声,倏地一惊,怪不得睡不着,再过几天,节气就到了惊蛰。惊蛰到了,所有的活物就开始蠢蠢欲动,虫子要从泥里抖落一冬的尘土,外面隔冬的菜蔬要抽薹,露水开始变得浓厚。夜间温度像是升了许多,如蛇蜕节节朝前拱行。于是,小青的体内慢慢涨着潮水,心胸都溢满了,很多地方饱满了起来,一股暖流自下而上又自上而下盘桓着。暗夜里,她睁着双眼,双手摸着胸前两只圆滚滚的乳,想着从前的男人叹了气。小青想,若是时光能够倒退的话,多好,她就还有蓓蕾初绽般的美好。

睡不着,小青索性起床,在黑暗中摸索,双眼炯炯发光。她走到桌前按下CD,里面放着碟片,装着一名外国人的音乐。那是个天才的音乐家,一生命运多舛,活了不到三十岁,却留下了名扬世界的音乐。每每想起,小青就黯然神伤。音乐家是患厌食症死的,短暂的一生忧郁孤独,而这些乡村音乐却是暖色的。音乐在静夜中缓缓流淌,和着雨声,忽远忽近。小青本以为自己会在音乐里静下心来,想不到今夜一点作用也没有。她只好关掉CD,坐在桌边发呆。也许在某一天,自己会同样患上厌食症。这没由来的想法从她脑中跳出。

外面的雨声时大时小,走过屋顶的脚步也时骤时缓。小青想着明天还得去学校上课,晚上无论如何也要睡的,即便是睡不着也得睡。

想着明天的课,小青更是难以入睡,身体像是也由不得她了。小青就想,如果那个男人不欺骗她,就会跟她结婚,过小两口的日子。如房东养下孩子一样,她也会有个孩子,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跑得她一筹莫展。当然,那肯定不是在这个租住房里,而是在学校的房子里。特别是这样的雨夜,孩子睡着了,她与那个男人敛着声音做爱,或者把脑袋搁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有时像孩子,把头偎在她怀里,双手一点也不安分,握着她的双乳,她肯定不会失眠。想到这里,小青的脸红了,轻声骂了自己几句,为自己这些念头感到羞愧。

说到底,她还是念念不忘那个男人,男人的形象也时常浮现在眼前。无数次,她都要自己彻底忘掉,说为了那样的男人不值得。小青想了好久,想不出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什么男人要离开她、要骗她。是因为自己太安静了么,还是因为自己长相平淡?要知道男人都是喜欢漂亮、美丽的女孩子。小青的确不喜打扮,也不擅打扮,总是衣着素净,头发束成马尾辫,面色温婉,声音轻柔。也许这些在男人的眼里全成了缺点,变得一无是处。记得从前,男人好像并不在意这些,甚至把这些还当成优点。现在看来,男人隐藏得深,她又看透了几分呢?

小青恨自己不争气,男人抛弃了她,她还要去想,还有比这更下贱的么?

等到了下周末,如果天放晴了,还是回去看看父母吧。父母住在乡下,离小镇有点远。父母对自己的婚事也一直操着心,说是乡下如她这般的女孩子早嫁了。父亲恬淡,早年也教书,教乡下小学,年纪大了后,父亲失眠多了,天微亮,就扛锄去菜园。每次回去,父亲老是讲起侍弄的菜园,神采飞扬。父母从没来学校看过她,要是父亲看到她种植的菜蔬,真不知会有怎样的惊喜。

这天,小青从学校回来,刚进院门,看到里面站着一个人。因是逆着夕阳的余光,并没立即认出是谁。待仔细看清,才知道那个拖着长长影子站着的是魏明。小青的心头一热,转瞬又不动声色地沉了下去,像风吹过一样。她装作吃惊地站着,腋下夹着的课本哗地散到地面。小青蹲下身捡课本,捡得手心全是汗。因为蹲着,上衣就从臀部往上提了许多,傍晚的风往里面灌进去,这才稍微让她的心里平静下来。

西天的云吞噬了夕阳,一股青光沿着院墙均匀地铺开,星子过早地显在天空上,全都肿涨发白,璀璨地怒放着。小青长久以来歇在心里的郁闷,云烟般消散了一些。

魏明的脸上始终挂着笑,站在那里看着她。魏明穿了一件新衣服,在理短的头发映衬下,精神气十足。小青有些怕魏明,怕他过久地缠上自己。但又不好生硬地驱逐,本来自己就已伤了一回,若是对魏明那样,就是用一颗已受伤的心去使另一颗心受伤。

小青还是希望有人来跟她说说话的,长夜中,她孤清寂寞,有个人陪着,毕竟心里有个着落。魏明是附近魏屋桥村的,在村小学执教。小学坐落在山脚下,山上长着各种颜色的树木,随着季节的变化而纷繁。小青清晨起床,推开窗户,远远地看着,像图画一样挂在西窗的一侧,煞是好看。偶尔,小青在去镇中学的道上,也能碰上几回魏明。但从去年开始,碰到的次数频繁了,看得出是魏明故意安排的。魏明也骑自行车,自行车一侧的护板老响,吱吱嘎嘎地从柏油路面过去,穿过左边长势旺盛的庄稼地,再往右折,穿过树篱夹成的甬道。甬道前有条小河,河水四季清澈,不过,这季节由于天空老下雨,时常暴发山洪,水成了浊黄色。河面上有座水泥桥,越过桥面,便到了山脚下的小学。小学隔得远,连孩子们的读书声也难以听到。每次见着魏明,小青总想提醒他把自行车的护板好好修修,因为听着那声音怪别扭的,心里有点挠。魏明像是毫不在意,小青几次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心里还是说算了。

魏明心里的想法,小青清楚,也早想好了对付的方法。偏偏魏明是个内敛之人,腼腆表情,话不多,差不多是木讷,每次见着她,脸都要红。魏明不说,小青也就不提。如果提了,倒显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小青望了眼转暗的天空,说不定明天又会下雨。

这时节雨水多,正在用它的肺,它的肋,它的腮,惊醒这春天的大地与河流。早晨去学校,她都看见西山一带的花蕾已静涨,端端地率然而天真。

小青直起身,说:“魏老师,不进去坐坐么?”

魏明说:“我本来就是来坐的,你不让进,我敢进去么?”魏明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青扯了扯衣服,径直走过去,掏钥匙打开屋门,请魏明进去坐。魏明是第一次来她屋子,眼神自然好奇地打量着。小青的身上又有些热,像是有个秘密被魏明识破了一样。小青又想不出她有什么秘密可言,房子内只不过收拾得雅致干净些而已。知道了魏明的想法后,她就偷偷托人打听过,把情况了解了个大概。魏明肯定也对她有所了解。所以,她与他现在没觉着有什么尴尬。

小青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魏明接过水杯,很客气地说:“谢谢。”小青听着好笑,就背过身,抿嘴笑了笑。

“干吗不坐?魏老师,你坐下喝水。”小青说。

魏明又说:“谢谢。”说完,终于坐下了。这时候,魏明大概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看了小青一眼,说:“我没打扰你吧,其实我一直就想到你这儿来坐坐的。在你还没回来前,我站在院子里,犹豫了好久,想自己是否唐突,是否会让你不高兴,现在,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魏明说着,表情还是局促的。不过,小青看到了他的牙齿,白得晃眼,似乎是透明的。小青愣了一下,因那一嘴洁白的牙齿,心里说,那牙真白。小青问自己,是否会在今晚做出什么重大的抉择呢?看上去,魏明真是个不错的男人,自己还要怎样呢?

这样想着,小青偷偷地掐了自己一下,赶紧让心里安静下来。

喝着水,魏明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停地喝,发出细碎的声音。小青只好又去倒了一杯,魏明不再端在手上,放在了桌面,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又喝没了。小青的沉默让魏明不知所措。小青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总不能就这样坐下去吧。

“魏老师,你到学校其实很近的,为什么要骑自行车?早晨跑步还可以锻炼身体。”小青搞不清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骑车更有意思。”魏明说。

“是么?其实我也可以不骑自行车的,但我不愿意在路上耽误太久,只想尽快回到屋子里,一个人坐些时间。魏老师,真的不知该怎么跟你说,也不知说清了没有?”小青说完,脸不自觉地红了一下。她想问问魏明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是否在学校上课,还是根本就没去学校?这段时间她没看到他,心里顿时少了什么一样,莫名地多了一份牵挂。魏明比自己年龄大,大多少又说不清。小青也不是没动过心思,她都这样了,难得还有人喜欢。

“小青老师,我是明白的。今晚,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件事情。”魏明说着,止在那里,像是在斟酌。

听着魏明的话,小青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做了一个轻微的动作,把双手放在了大腿上。她以为魏明会开口正式向她求婚。“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只要能帮上,我会尽力的。”小青犹豫着,拐了一下说。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心里放不下,总想当面问你,干吗要在院子里种这么多的菜?一个人又吃不了,又不见去卖。”魏明抬起眼睛看着她。

小青没想到魏明问的是这么一个问题,一个也许没必要问的问题,但魏明偏偏这样问了。小青笑着说:“闲时没事,种了一院的菜,四季就分明了。也图个新鲜,吃自己种的菜是不一样的,那味道绝好,不是一般的好,不管怎样的做法,都是好的。”

小青这样说,是有理由的,比如隔年种下的蚕豆,这时节已长高了,嫩绿一片,再过些时日,它们就该开紫色的蚕豆花,蔚然一片。蚕豆花开了,乡间的蜜蜂就来采花蜜,于暖阳下嗡嗡地萦绕其间,饶有意趣。又比如,长在院里的白菜已抽薹,过些时日就要发茎、开花、结实,待果实成熟,揉下一捧,便是明年的菜种了。她每年都种上那么一两个品种。犹记得,去岁腊月,雪天,寒气盈地,她在院里挖白菜,净开雪地,挥锄挖下,叶子上的雪还不曾落尽,摩擦着发出轻微的声响。晚上,用文火煮白菜,掀开锅盖,热气嘭地冲出,屋子里就到处是香气,仿佛冬日泥土与融雪的腥味全包含其中了。

“小青老师,问你这些不介意吧,你过的生活是与众不同的,让我羡慕。”魏明说。

“你那样的生活我也羡慕呢,只不过每个人心里的想法不同,才有了不同的生活方式。”小青还是笑笑。

“你一个人生活难道不寂寞么?不妨换一种方式如何,还是可以有多种方式的,你说对么?”

“是有些寂寞,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它成了一个格局,也成了我的惯性,我是不想去改变的。人不总是愿意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么?”小青说着,想,魏明与自己的心还是相通的,他也在过另一种生活,一种迥异于他人的生活。听说,魏明的性格怪怪的,让人捉摸不透,喜欢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现在,魏明在试探自己,明可以直截了当的话,非得兜个圈子说。这一刻,小青突然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怪怪的,身上穿的是每日的衣服,偏偏今晚觉得不好看,为什么没穿那件白色的带帽子的风衣呢?它会使得自己丰姿绰约起来。

“呵,是这样。”魏明的眼睛躲闪着,避开小青射去的目光。

“魏老师,光顾着说话,我该去烧饭了,你晚上就在这里吃吧。”小青像是醒悟过来一样,忙起身说。她虽然把动作做出来,却并没急于去厨房。

“小青老师,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我这就走。”魏明也起了身,却与她一样,不急于往外走。

小青不好意思起来,说:“魏老师,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其实不饿,主要是怕你饿了。”

“你千万别这么说,越这样说,我越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对。那么多时间,怎么偏偏挑了今天来你这里,又偏偏挑了这么个时间。小青老师,我是不饿的,让你饿着跟我说话,是我真的不好意思。”魏明说着抬手抚了下头发。

“既然你也不饿,那我们就坐下说会话吧。你今天能到我这里来,我很高兴。很长时间了,从没有人到我这里来坐过。魏老师,你饿着肚子可别怪我?”小青说着重新坐下。

“没关系的,小青老师,我来你这里还有另外的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吧,别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开口么?”

“是这样,我的年龄也大了,你呢,也该成个家了。上次,我曾托你们学校的李老师来跟你说,又一直没见着回音,只好自己跑来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可能,我们之间是否组成一个家庭。小青老师,你别打断我,今晚我可是鼓足了勇气的。对你的情况我也有大致的了解,我不嫌弃,只是不知你对我是否满意?当然,事情是强求不得的,如果你对我没什么感觉,也就算了。我琢磨着,事情还是自己来说合适,找其他人,也不知说清楚没有,还是根本就没来说。再说,他人的表达总没自己的表达明了。小青老师,你也用不着急于回答,好好想想,等想好了,给我回信也不迟。我想说的是,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不惊不乍的神情,你不胖不瘦的身体,你不高不矮的个头,更主要的是,你身上有股干净的气息,这气息是其他人没有的。小青老师,让你笑话了,像是我的要求很苛刻一样,只不过是个人择偶的标准不同而已。今晚,我也是对你实话实说。”魏明说了一大段话,胸口急剧地起伏着。

小青依然笑着,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魏明的话,像是思考着怎么回答,又像是已想好了却不给答案,表情捉摸不透。

外面已彻底暗了,透过窗口望出去,夜空中的星子如嵌在黑丝绒上的宝石。这些从清黑中漫漶开来的时光,让小青记得更多的是岁月的静好。

魏明站着,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小青的一声不吭,让他有些惶惑,搞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哪句话说得不对。

“你站着干吗,坐下嘛。”小青突然说。窗外有微风吹进,摇晃着头顶的灯泡,屋里的阴影就随空旷落了一地。

魏明是个清爽的人,在学校书教得地道,为人也和善,口碑不错。小青想不出自己还要什么,难道就要这样独自一人过生活么?她说不清。想到眼前,或者想到以后,都能够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她都让自己弄糊涂了。

小青说:“魏老师,你说笑了,我是有人的,我们做朋友不是很好么?”

“呵,是这样,小青老师,看来我想错了,还得请你原谅我的冒失。真是对不起,我也该走了。”魏明说着,盯了小青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

小青喊:“魏老师,外面黑,你从我这里打电筒回去吧。”

也不知魏明是否听到,还是听到了不想回答,小青半天也没听到魏明的回答,只听到了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小青站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懊悔的,看得出魏明生气了,也灭了心中的念想。她到底还是用一颗已受伤的心去伤害了魏明,她是想得出那种痛苦的。懊悔过后,小青又坦然了,像是隔年的花有了重生的意味,这种奇特的感觉说不清从何而来。她总是处在矛盾中,想得多也想得深。雨水节气的夜晚,寒气还浓。她的眼四下逡着,夜的黑如墨泼得极不均匀的写意画。夜空似乎高了许多,星子也远了。这又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在屋子里望星子,星子似乎离得近,到了外面,却遥远起来。在寒瑟的风里,她嗅到了一股气息,像是植物青涩的香气,含着入夜的露,在慢慢地爬着。

小青摇了摇头,摇着,却摇出一串泪水。

没想到,星期六天气真的晴好,小青拣了几件衣服回家去。去乡下的路都是小路,一些低洼处还积着雨水,雨水上布着一层蛛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路边的油菜地绿得晃眼,油菜都已微微抽薹,再过一个月,乡下就到了最烂漫的季节了。

小青走进院门,看见母亲正在井台边洗衣服。见小青回来,母亲自然很是高兴,赶紧走上前来扯着她的手,叨唠不止。多年了,母亲还是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在小青的记忆中,她几乎就是在母亲的叨唠中长大的。

母亲的手冰凉冰凉,大概是浸泡在水中过久的缘故。小青忙扯了扯母亲的衣袖,把母亲露着的胳膊遮住。小青问母亲:“父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这才发现女儿并没认真听她的叨唠,说你父亲去菜园子了。

小青说:“一大早的去什么菜园子?”

母亲说:“你父亲半夜就睡不着,人老了,瞌睡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对头。今天你劝劝他,叫他不要总是去发神经。”母亲年轻时性格急躁,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老了却慢了下来;父亲与母亲恰恰相反,老了却急躁起来。父亲年轻时,常常对母亲的叨唠不耐烦,动辄就与母亲发生争吵,想不到两人老了倒相濡以沫了。在母亲一贯的叨唠面前,父亲已变得心平气和。

对母亲的话,小青不以为然,于是说:“你去做饭吧,衣服我来洗。”母亲显然还想叨唠,小青却不允,把母亲推了进去。直到吃早饭的时候,父亲才扛着锄头从菜园子回来。父亲对女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饭桌上,父亲吃得慢,母亲干脆放下筷子,问小青是否有男朋友,年纪也不小了,过了这个月,就满二十六了,若是乡下,这样的年纪就成了老姑娘,弄不好嫁不出去的。母亲对她的婚姻操心,像是心中只有这件事情不如意,如果事情解决了,母亲就没什么放不下的。小青吃着饭,没做声。母亲又说:“你怎么就不急,我都急得睡不着了,要不是你父亲阻拦,我都去你那里催了。前些日子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在花地村有个男子,年纪与你一般大,也是个老师,还没找上对象,要是你同意的话,我今天就叫人家过来相相如何?小青,你就听母亲一句,不要再挑三拣四了。”

小青放下筷子,笑了笑,对母亲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那是与另一个人过一辈子的事情,不是说说就成了。”

母亲说:“小青,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急呢?”

小青说:“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己的事知道的。”

母亲叹了口气:“你都这样了,我能不操心么?”

饭桌上父亲自始至终都没做声,一味地埋头吃饭。小青听不得母亲的叨唠,却又要听,就想与父亲说说话。这么多年,她知道父亲的心里有事,可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父亲不只是瞒着母亲,也瞒着她,像那是一个秘密,还没有到揭开谜底的时候。她想问问父亲,当然,也不见得父亲会告诉她。

这顿早饭吃了很长时间,吃得小青都没了耐心。最后,父亲在放饭碗时,总算说了句话:明天就是惊蛰了。

小青记得有年惊蛰日与母亲同去村子后面的山上,山点点嫩绿,清洁明朗,如画布上的油彩一样。阳光透明,从疏林的遗漏跑出,白气缥缈,萦绕在树木竹林间。她跟着母亲走得满头大汗,鸟在头顶鸣啾,隔着雾气不知在何处。不时有水滴从树木和竹叶上摇下,打在发上,伸手一摸,湿了一掌。在山上,她遍地寻笋,找暴凸的地面,用树枝拨开浮土,静静地掘。把笋挖出,拿出去炒腌制的荠菜,味道绝好。母亲却不依,让她停下,说是这日不宜动土,不宜杀生。笋同样是有生命的,不可造次。她这才醒悟了过来,惊蛰之日,万物复苏,真的是不宜动土、不宜杀生的。从山上下来,阳光荡来荡去,荡得她一身的汗湿。母亲说,惊蛰日,村子里的人都要上山看看的。

本来,小青今天是不打算回镇街的,要在家里过一晚上,她把换洗的衣服都拿来了。等坐了一会儿,心里不知为什么却急于想返回,于是坐立不安起来。父亲看出来,问她是不是要回去。小青觉得有些对不起父母,心里有了一丝愧疚。顺着父亲的话,她撒着谎:“下午还要给学生补课的。”父亲说:“那就回吧,你是做老师的,千万不要误人子女。”母亲说:“小青,你不是带了衣服回来么,怎么突然要回呢?晚上我给你做点好吃的吧,你都有好长时间没回了。”小青说:“在来的半道上才想起的,下个星期再回吧。”母亲狐疑地看了看她,把手中拿着的碗筷又放到桌面上。

小青于是与父母告辞。母亲的眼睛红着,像是她要出远门一样。小青的心一下子软了,偷偷地别过眼睛,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的表情。转瞬,她就回过脑袋,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好了好了,每次都是这样,让人看了笑话。”母亲当即不好意思地用手擦了擦眼睛。

回来的路上,小青走得急,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急着回去,像是为了去印证什么一样,像是有什么事情正等待着她。远远地,看到租住房时,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下来,脚步也放慢了。等推开院门,她果真看到魏明在院子里,正蹲着身子,除院地上那垄菜蔬间的杂草。魏明受到惊吓一样,悚然抬头,眼睛大睁着,半天也没回过神,他想不通小青怎么突然返回了。

恍如一个梦的边缘,她与魏明再次在院子里相遇。小青的心跳动着,胸腔里的气大口大口地往外喘。

阳光很好,好得一点也不真实。在这样的晴明里,风亦暖得游丝生烟。院子里晃眼的绿,小青的眼睛湿润起来,她想不出魏明为什么还要来。就在昨晚,她睡着后还看见了一个男子,梦见与那人站在桥面,桥下的水静流深深,河岸边几朵花依偎着,开得伶仃而寂寞。那男子挽着她的手,说,这时节虽去不了古驿道,但僻静处还是有的,可否去觅一静处同谢温软?她看着那男子,脸上笑容灿烂。她自始至终也没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既像是从前的男人,也像是魏明。

小青看见魏明拍了拍手掌,直起身,朝她走过来。魏明的脸上露出笑意,被阳光照得透明透亮。

魏明说:“一早过来,就没找着你,看见菜垄上有杂草,忍不住拔了起来。天气开始暖了,到外面走走吧。”小青没说话,放下手中的塑料袋,点了点头。

魏明关好院门,细心地把锁扣套上。两个人于是朝田野上走去,小路狭窄,小青走在前面,魏明跟在后面。路上两人都没说话,不是没话说,也不是话都说完了,而是害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小青想,明天就是惊蛰了,各种冬眠的生物都要醒过来。隔着一块田垄,她看到了小河,在阳光下亮得炫目,河水成了一块玻璃,又把阳光反射到另一面。另一面是山体,白汽蒸腾。四下静悄悄的,有鸟从头顶飞过,抛下一串清脆的声音。

站在这处地方,可以看到不远的魏屋桥村,村子也罩在一片氲氤的白汽中。小青还没去过魏屋桥村,也许是该到村子里去看看了。村子依山傍水,周围全是树木,冬天只见一片琳琅的树枝戳向天空,勾出瘦硬的图画。若是下雪,积雪就堆在上面,晶莹如童话中的世界。小青喜欢在雪夜眺望,看月亮是如何挂在树梢上,又是如何慢慢地走到背后。

站在背后的魏明说:“小青老师,天气暖了,你也别老是闷在屋子里,应多到外面走走,这对你有益处的。”

小青说:“那晚让你伤心了,外面黑黑的,在路上没摔跟头吧。”小青又是记得的,那晚外面不黑,空中挂满了星子。

“小青老师,你真叫我捉摸不透,我一直都担心你会闷出病来,到外面走走不是挺好么?”

“魏老师,你的心思我懂,不用再说什么了。我们回去吧,中午我给你做饭,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哩。”

“走左边的道,可以拐到桥上,去小学看看如何?”魏明征求她的意思。

“那就去看看吧。”

两个人便朝左边的道走,小青走着,仿佛在睡眠的半梦半醒间,竟觉得有了来生的平实与安稳。其实,人生早已有个注脚,忽然转身时,遍地尘埃的湿印子。

责任编辑 于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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