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第五讲:修改(上)

2011-04-17张炜

青年文学 2011年17期
关键词:环节文字作家

文/ 张炜

修改的第一个环节

一部作品总要经历修改这个过程,这是所有作者都明白的道理。但因为特别浮躁,或者因为没有修改的机会,有人也可能放弃这个环节。除此之外,一般都要将作品修改几次,尽可能地让自己满意。鲁迅先生说过:“在交稿前,文章至少要改上几遍,把可有可无的字和句去掉。”

一个成熟的作家,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是不可能把一部没有修改的作品送走的。那才是不可思议的。问题是一部作品从什么时候开始修改?一个作家到底有多少修改的机会?

鲁迅先生当年还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要想到一点儿就写。”

很多人以为,鲁迅的意思是在下笔之前,要想得非常充分了再写。反面的例子是:有人一冲动就把字落在了纸上。这显然有些冒失。

其实现在来看,鲁迅的这句话中还透露了一个写作学的问题。“不要想到一点儿就写”,这里面似乎蕴含了其他的奥秘:想到多少再写呢?想了多少才算瓜熟蒂落?难道想得越多越好吗?再说想得完全熟透,就一定会写得更好吗?

鲁迅先生在说一个十分微妙的事情,这是指动笔前的一种“心事”。

原来作品在心中刚刚滋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成长,并经历一遍遍的“修改”。这些“修改”可能是漫长的,十分漫长。但无论多么长,它都只能算作“修改的第一个环节”——因为它不是在纸上进行的,而是在心里做起的。

有写作经历的人会发现,作品在心里有一个孕育的过程:有了感动,有了描述的欲望,之后会慢慢让这粒种子植在心里,让其发芽、长大,最后才在纸上写下第一笔。

实际上,这粒种子从萌发到落在纸上的这个阶段,有时是很漫长的,或许还要跋涉千山万水,历尽艰辛。这样说一点儿都不夸张。只要它一天不能落在纸上,这个过程也就一天没有结束。事实上,这个过程所需要的时间,通常总是长于在纸上书写的时间。

如果省却了这个过程、人为地缩短了这个过程,结果常常会让人失望。因为它不可省略不可取代、甚至是难以重复的——一旦开始了纸上的涂抹,即是预示了第一个修改环节的结束。

有人忽略了这一点,因为他们过分急切,不愿让那粒“种子”在心里存留得太久。

一位拉美作家谈自己刚刚出版的一部美妙的短篇小说集时说道:“这其中的一些篇目是二十多年前的构思了。”有人听了会想:凭他这样的大师,多少名篇杰作在世上流传,这些几千字的短章还要魂牵梦萦二十年?他们会将他的话当成一位功成名就者常有的那种夸张,是一种“极而言之”。他说二十多年都没有把它写下来,是因为还不到时候——现在终于有可能把它一篇一篇写出来,成为你们看到的这本薄薄的小书。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们在作家心中被不断地丰富着,历经了许多思考,最后总算趋于成熟。他没有过多地谈论纸上工作的情形,似乎对后者没有太多的兴趣。显而易见,作家谈的是那个漫长的“第一环节”,即心里的修改。

越是杰出的作家,作品留在心里的这个过程越是微妙——他十分谨慎地对待这个阶段中的每一个变化。这就像一位面包师施放了酵母,烤制还没有开始的这个时段。这对于即将出炉的面包来说是至为关键的。

这种心中的修改有一个特点:它并非总是处于那种主观逻辑很强的状态,甚至还会故意保持一种模糊感。他可能在写其他的作品,只将未曾开始的另一部作品掷在心的一角,许多时候连想都不想。但实际上他的潜意识并没有停止运动。人的思维器官有一个奥秘,它就像电脑一样,只要不执行删除指令,那么这个文件就一直在大脑沟回里存放着。潜意识会把储存的这个文件管理好,并时不时地打开来,在人的意识休眠时慢慢修补。这个过程既神秘又朴素。这当然是不自觉的。

有时候的确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你想写一个东西,因为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困难而未能完成;但是停上一个月、停上一年或很多年以后,它突然就以非常成熟的面貌呈现在你的面前——你有了更好的办法去处理它,它正以从未有过的感动召唤着你,让你非写不可。在整个存放的过程中,它实际上已经由潜意识修葺了许多次。

尽管如此,也并非要作者一味地依赖这种心中的搁置,不是说在心里放得时间越长越好,以至于像某位作家那样——他竟然在日思夜想中将整部书烂熟于心,结果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那么他剩下的工作,不过是从心里抄出那些句子而已。这就走向了反面,完全没有了文字落地那一刻的新鲜感,反而扼杀了应有的创作冲动。

可见心中的果实过于熟透,也就没法完好地采摘下来了。

这就是修改的第一个环节,它多少有些神秘,但真的特别重要。我们也许找不到另一个阶段,可以替代这个环节。

修改的第二个环节

美国作家海明威曾说,他每天工作时,总是要写到一个比较顺利的部分,即十分清楚下面该怎样进行了才停止下来;第二天写作前,把第一天写成的文字从头修改一遍,直改到上次停止的那个地方,再开始新的写作。

这种修改,是与写作同时进行的,我们可以将其看成修改的第二个环节。

大概作家们都会这样做:边改边写。不过也有人善于在纸上一气呵成,把修改留到最后。看来这只是一个习惯问题,实际上却容易将第二个环节给省略掉。因为每个环节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它似乎是不能随意挪动的。

当我们再次接续写作的时候,把前一天形成的文字仔细改上一遍,这样做的特殊意义又在哪里呢?

首先,这会使昨天的文字在相对冷静的思维面前接受一次检验和判断。因为文字刚出大脑的熔炉还是滚烫的,隔一夜或一天,它就会冷却下来。在文字冷却的时候修改订正它,总会更客观更准确一些,我们可以做得从容一点儿。

这样做的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创作前的预热——让已经冷却下来的思维慢慢热起来。因为你就要开始一次新的创作了,需要让一切回到从前一样的热度中,以便进行冶炼。没有这个状态不行,热度不够不行。我们看某些作品,在阅读中常常会感到个别局部显得呆板、凝固不化,与整个篇章的文字格格不入,不够协调——一个可能的原因就是工作停止后,重新接续时没有让思维充分预热,没有让滚烫的思维将文字熔化。

一般来说没有进入创作过程中,许多因素就不可能激活。这需要慢慢进入,需要一架思维机器的启动。思维这架机器就是这样,它一开始运转总是比较缓慢,达不到相应的速度。它没有沉浸到该次创作所需要的语境和情境里,没有抵达那个特定的语态/创作态中去。可是我们又不能空空地等待。要解决这个难题,也许只有从头阅读和修改业已形成的那些文字,一点一点捕捉作品的律动和气息,最后将思维提升到上次停止那一刻的热度——这时一切才可以重新开始。

这既是对前边工作冷静下来的理性检视,同时又是新的创作的一次预热、一次激活。

预热和判断,这要解决情绪的问题、逻辑的问题、语感的问题。在停止创作的时候,你会离开那个特殊的、创造的世界。你的思绪、你的说话方式,在那个虚构世界里通行和应用的东西,都因为工作的停止,因为“走出”,被世俗生活冲散、改变和刷新了。这样,当你再次面对一张稿纸的时候,就必然需要费力地寻找和接续,找回原来的笔调以及热情。因为对于作家来说,每一篇作品的笔调都会有些微调,都会根据具体的情与境发生某些变化。所以要回到原来的笔调、原来的气息,不然一切都没法进行下去。

修改的第三个环节

在整个作品完成之后,一般来说要停顿一段时间,也就是将作品的毛坯搁置一边,让其冷却下来。一本刚写成的书,里面交融了多少炽热的东西,我们完全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刚刚锻造出来的器具,摸一摸还是烫人的。要抓到手里细细打磨它,一定要在逼人的热度退却之后才能进行,这就是所谓的“冷处理”。

但是每个人的工作习惯不同——也有人不愿停歇,完工之后立刻开始从头修理起来。这或许是一个遗憾。应该尽可能地停息一段时间。停上多久才好?如果沉得住气,那就至少停上一两个月或者更长。这段时间,用来把出炉之初的那种热度降温,使我们能够贴近它,也能够有一些冷静和超然。这会儿将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那个时刻的激动,检视那个时候写下的所有文字。这是个困难然而非常愉快的工作。你会尽量要求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他人一样,从头打量自己的作品。

这个阶段,你努力在意识上靠近那种“陌生”的状态,这样就会从磨得灼热的思维轨道里脱离出来,达观地理智地加以诸多判断。思维飞速旋转时写下的那些文字,这时要经受一次严格的挑剔和质疑。

沉入写作的时刻也许主观性越强越好,可以任性而执拗,完全不必顾忌别人怎么看,不在乎别人的思路,不受一些观念的影响。这样才会获得更大的自由,一些超绝的奇思会在这样的情与境中形成。但是一旦写罢,一部作品固定、确定、完成之后,这场“高烧”过后,也就不得不站在非常客观的立场上来回头检视了。

比起伏案工作的日日夜夜,比起那时的各种想象与激动,这会儿的作家也许显得“平庸”和“世俗”了一些。但这是完全必要的。

这就是修改的第三个环节。一般来说,所有的作品都要经历这个环节。

类似的环节还要经历多少次?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了不起的作家,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位拉美作家,他会在这个环节上持久地做下去,即修改很多很多遍,以至于使原来的作品面目全非。再比如海明威,他自己说,他会把一部书的开头重写三十或五十次——我们看了以后忍不住惊讶,会觉得他是夸大其辞。当我们自己终有一天遇到这样的写作场景时,当我们也需要这样艰难地修理自己的文字时,才知道这不仅没有什么夸大,而且是极其真实的表述。

海明威写作最早是用铅笔,后来用上了打字机。一部稿子用那种老式的打字机改上五十遍,那是怎样的一个概念?五十遍的劳动!五十遍的重新开始!这么多的艰辛,只不过为了求得一次顺畅、生动、和谐,让自己满意——完全满意。

回顾一下我们自己的写作:我们可能没有海明威那么成熟、那么有才华,可是出自我们手中的作品又改了多少遍?不要说五十遍,扎扎实实地改过五六遍,就已经很不错了。这样一想,也就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

我们找到了最基本的一个原因,那就是耐心不够,修改得不够,没有在这个环节上下足力气,没有流下足够的汗水。

今天,也许动辄出手万言、纵横涂抹的“才子”极不愿意听这些话,不以为然。实际上类似的启发同样来自鲁迅,他说:“哪里有什么天才,只不过是把别人喝咖啡和聊天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

■美术作品:达利

训练自己的文字,其过程就是训练自己的耐烦心,训练自己坚忍不拔的毅力。这是一种漫长的、超越一般的耐力,因为我们面临的工作需要极其仔细、认真和专注。事实上,这样的素质在谁的身上最早出现,谁就可能是一个成功者。今天是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只要涉及耐性、努力、爱和品格这一类,有人听了立刻就会觉得虚虚的,是漂亮话而已,太平常太浅直。但我却认为,这恰恰也是最有意义的强调。

一个人往往在年轻时,其创作经验和才能没有得到相应积累的时候,就是说比较幼稚的时候,反而对自己写下的东西更为自信,更少修改。我们乐于尝试“一稿成”——有时会在稿纸上先把页码编好,比如说估计这篇小说会用两百页稿纸,就先在稿纸上编好两百个页码,然后就从第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填满——最后把写成的稿子顺一遍,一部作品也就算完成了。

但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切都开始改变。作家就像一个中医大夫,看病越久,用药也就越加谨慎。那些老大夫在开药方的时候,有时加一味药减一味药,加加减减极为小心,如履薄冰的样子。倒是那些年轻的大夫,胆子很大,龙飞凤舞,一挥而就。其实我们知道,中医的药方中一般没有几味致命的猛药,多几克少几克没什么,害不死人的。可是老大夫为什么还要那么谨慎?只因为他治了一辈子病,太知道药的力量了。他知道这一味下得不对,它的作用会潜隐其中,后果将要一点一点显现。他对使用了一辈子的草药,在知的深度上当是更进一步的。

一个好的作家当然也是如此。他是使用文字和词语的专门家,太知道词汇和文字的力量了。他知道文字的作用在这个作品里不仅是立竿见影的,而且还会是潜隐的、长久的,它会默默地发挥着自己独特的作用。他知道这里面的一些奥秘和隐藏的问题。所以,他在这个方面是极为谨慎和苛刻的。

我们的修改无非就是要回到这样的一种状态:对字和词像老中医对待一味中药那样审慎,有一些更深入的理解。

一个人到了年近五十的时候,也许会真的弄懂修改五十次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五十次是怎样的一场劳动、是一个什么概念。一部作品是由无数具体的“部位”组成的,它们都会让你在五十次的修改中一一揣摩,该是多么烦琐的一种工作。其实即便修改了五十次,你也未必满意。最后出版了,你再看一遍,也仍然会觉得哪个地方,比如哪个字和词用得很有问题。

我知道有一位中年作家,他的新作中的某些篇章,特别是一些开头,改了不止三五十次。这么多年改改放放,还是不尽如意。他说总觉得自己追求的那种意味没有释放出来。有时候不是意味,而是其他,比如觉得它启动的“速度”不对。是的,一部书因为长度还有其他,开头时给出的“速度”是不一样的。一部作品的“速度”和长度有关系,和叙述的笔调也有关系。作者要控制它的“速度”——这个“速度”靠个人去感受,先将其确认,然后再调动技能、运用文字去加以掌控。这方面,哪怕你做到了一点点,也需要更动许多文字才能达到!

作品启动时的“速度”出了问题,整部书的叙述就会手忙脚乱。它并不是越快越好,而是要找到一个适当的“速度”。它的“速度”当然要根据全书的发展不断加以调整,绝不会是匀速。这里说的“速度”可不是情节发展快慢的问题,而是语感和语言的调度方式,是情与境的交织状态以及感受。所谓的纯文学,作品启动的“速度”不会着眼于情节的发展,而要始终盯住语言本身。要对语言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才能有所感悟。这是靠长期的专业训练才能掌握的一种能力。

有时候不是“速度”,而是意味——因为开头的意味如何,必然左右着下面的叙述、叙述的色彩和韵致。所以有人说,长篇小说的第一笔就决定了整部书的基调。这样说并没有夸张。开头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寻找某一种笔调。如果一开始笔调有了问题,你当然要更改,要大幅度调动文字。

所以,某位作家说他开头部分修改了三十遍五十遍,一点儿都不让人惊讶。那不是夸张。

作家在网络时代、商业时代,在各种信息蜂拥的情况下容易浮躁。所以说能写下来都不容易,都需要特别的耐性,再要辛辛苦苦地修改,有些划不来。可惜这不是一个划得来划不来的问题,而是一个必须的工作。一般写作爱好者可以对自己放纵,一个专业写作者或有志于此的人,除了对自己苛刻再苛刻,也许并没有其他的出路。

在这些环节中,作家或许会觉得十分充实和愉快。原来它不是一件痛苦的事。他会从每一句成功的修改中获得一次享受。他会看到改动的效果,一次次的进步,产生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这种感受是很重要的,离开了这种成就感和愉悦感,再没有什么更好的能够推拥一位作家往前走了。他由此获得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持久而可靠。

修改的其他环节

除了如上讲的这三个环节,是否还有其他的机会?如果有,我们就可以抓住。比如说来了清样以后,作家就有机会做一次很重要的修改了。事实上这不是一般的机会,写作者都有体会:当你面对清样的时候,与面对稿纸的修改是不一样的,这是非常特殊的一种时刻,心态当有不同。你会感到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的改动都更有效也更致命,好像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你会慎重再慎重。

面对清样的修改免不了要更为拘谨。作品变成铅字之后,面貌毕竟有些不同,有一种不难察觉的客观性质——你以前看到的是手写或电脑打印的文本,现在它排出版来了,庄重而又陌生。这个时候的修改会让作者的神经绷紧起来。

一般来说出版社是不希望看到作者退回一张张改动繁多的清样的。但这也没有办法,作家不仅不会去考虑印刷的麻烦和成本,相反还要抓住每一个机会,一寸一寸往上攀登。

最后有人会问,作品出版之后还有机会修改吗?肯定是有的,但可能说起来有些复杂。因为有的读者,特别是文学史家和评论家,会对这种修改提出异议,有时还会发出尖锐的批评。

但这种工作是可以具体分析的,即一位作家到底因为什么原因修改了自己的作品。修改说到底是一种更负责任的行为,而不是相反。一般来说,如果一位作家修改旧作不是为了其他,比如遮掩什么历史过失,而是为了追求表达得更加纯正和生动,那就是无可厚非的。

实际上,只有作者才拥有修改自己作品的权利,但要运用得当。或许作家需要明白的一个道理是:这个权利也是有限度的。他在修改后的作品上要加以注明才好。

作家对自己的作品有时候也会失去修改的权利,这时他就应该自愿放弃这个工作了。当一部作品在特殊的情况下出版,或者形成了比较广泛的影响,一般来说很多年过去之后,作家也就不应再去改动了。比如,如果一位作家把自己更早的成名作拿出来修改,显然就有点儿不合适。况且它已经出版许多年了,有了相对广泛的影响和许多版本。他如果抓住再版的机会,把当年写得幼稚的地方改得成熟一些,把不太满意的情节和人物重新写一遍,这就不够得当,这样做,其实是超越了一个作家的权限。

一部作品在发表前,多放一段时间是特别好的一件事情。前面说过,这个时候你即便不去碰它,潜意识还是要不停地运动,它会在沉默不察的时刻、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不断地得到修葺,最后呈现出一个新颖的、出乎意料的结果。有人说,漫长的修改大多是为了让文字更好;但其他方面的改变往往更为重要。比如说思想层面、结构、情节,都要一一涉及到。

一个仔细和敏感的阅读者,会识别作品中最细微的气息变化。一部得到反复修改的作品和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的作品,阅读感受完全不同——它们的语感和其他,如气质方面,都是不尽相同的。

修改很少的作品,一气呵成的作品,在美学品格上倾向于单纯。有些所谓的“激情写作”就是这样。它们线索单纯,意味单纯。如果将其反复修改之后,就难免要加上时间留下的重重叠叠的痕迹,给人一种繁复的意象。这种情形究竟如何,对阅读是利是弊,还需要仔细讨论。

我认为一部厚重深邃的作品,大多数时候恰恰是要获得这种繁复之美的。单纯是一种美,就像有些作品,它即美在单纯。可是大多数的长篇小说却要追求一种“繁复之美”。一部吸引人的、难忘的单纯之作,可以是名篇,让一代代人爱不释手,但仍然可能并没有复杂深刻的思想。它是美好的,但不是巨大的。它里面也许缺少那种很难用语言表述的、重重叠叠的、不同方向不同思维的集合。正是这种集合,才使长篇小说有了自己独具的厚度。

我们看一些作品,会觉得它似乎话里有话,有不同的思维向度,其表述竟然很难让人概括。它里面其实充满了作家个人在创作那一刻的犹豫、探索,甚至是徘徊的痕迹。这些痕迹复杂交错,而且相互之间还产生了一定的冲突和矛盾——它们竟会在作品里形成另一种和谐——这部作品的深度也就因此而变得不可预测。这种真正意义上的深度,其实正是人性的深度、生命的深度,这一切,只有时间才能够给予。

法国女作家尤瑟纳尔写了一部了不起的小说,即她的代表作《阿德里安回忆录》。这本书她写得很久,很慢。它花费了作者相当漫长的时光。原来这是作家二十几年前写过的一个稿子,后来又被中年的她废掉了。她在反复的修改中,已将原来的作品弄得面目全非了。一次次重写、停顿,延宕了这么多年。她全部的作品数量并不很多,但却十分精致深邃。可见所有深邃的作家都具有反复修改的耐心。

作家的另一个幸福,就是身边有些信得过的人——你觉得他们的意见很重要,就会跟他们谈给他们看,听一下宝贵的意见。你可以把作品拿给不同层面的人看,他们的意见会是不同的。比如说,社会实践者会从现实的角度给出意见;文体家则会格外挑剔形式问题。你还可以给一个很耐不住性子的人看,给年轻人看……他们提出的意见必然会带着某个层面的特征,这一切都将从正面和反面给予难得的启示。

人人都有一得之见,修改者如果“会听”,能够合理汲取,将是最好的一件事。

这里,我们把再普通不过的“修改”作为一个单元来讲,是因为它太重要了。它甚至不是一种方法,而是一种品质。我们现在的某些文学作品写坏了,其部分原因就是它们的创作者压根儿就不想好好地修改。他们要使自己的整个工作方式吻合于这个商业时代、快餐时代,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猜你喜欢

环节文字作家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文字的前世今生
热爱与坚持
当我在文字中投宿
依托过渡环节 构建游戏化微课程——解决幼儿园过渡环节“消极等待”的策略
谚语趣画
五环节助学教学设计案例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