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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统决定意义”的哲学辨析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理论前提批判之三

2011-04-13

关键词:索绪尔教程语言学

李 伟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系统决定意义”的哲学辨析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理论前提批判之三

李 伟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系统决定意义”和“绝对差别原则”是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最重要的理论创见。对它们的哲学辨析表明:因索绪尔对语言符号“意义”和“价值”的区分,系统所能“决定”的并不是“意义”而是“价值”;因他对“同一”和“差别”的辩证理解,“差别原则”并不“绝对”,它是建立在“同一”之上的。这于后结构主义对语言学的冲击有着根本的“反解构”意义。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系统决定意义;哲学辨析

“系统(结构)决定意义”连同必然伴随的“绝对差别原则”是索绪尔语言学中最能拨人心弦的一对理论命题。后来,正是这个命题成了区分20世纪西方人文学科“结构主义者”与“非结构主义者”的最终标准,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成了以德里达“解构主义”(deconstructionism)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post-constructionism)对“结构主义”执行“解构”大任的最重要“突破口”之一。这里不谈后索绪尔时代对此命题的运用、深化和发挥,只关注索绪尔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以下简称《教程》)中是如何论述它的,以及他是如何从“批判”的角度将其使用于哲学分析的,主要考察其中的“决定”(dépend)一词究竟何意以及“绝对差别原则”所带来的理论困境。

一、符号的“意义”与“价值”

“系统决定意义”和“绝对差别原则”主要体现在《教程》的如下段落中:

语言既是一个系统,它的各项要素都有连带关系,而且其中每项要素的价值都只是因为有其他各项要素同时存在的结果。[1]160

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1]170

下棋的状态与语言的状态相当。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的,同样,在语言里,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1]128

语言中只要求有差别……[1]165

语言中只有差别……[1]167

索绪尔说:“一方面,概念在符号内部似乎是听觉形象的对立面,另一方面,这符号本身,即它的两个要素间的关系,又是语言的其他符号的对立面。”[1]160由此看来,“系统决定意义”在《教程》中,是从“符号内”和“符号间”两个层面展开的。“符号内”是概念与听觉形象的对应组合,“符号间”是此一符号与其他符号的对立组合。这也是索绪尔之所以要区别“意义”(signification)与“价值”(valeur)的根源所在。据《普通语言学札记》(俄文本)所列,索绪尔讲课专有一节“语项的价值和词的意义”(Valeur des termes et sens des mots)[2]。“意义”是符号内与声音形象相对应的“概念”,“价值”是系统中此一符号区别于其他符号的“功能”。索绪尔分别称之为“预先确定的观念”(idées données d’avance)和“来自系统的价值”(valeurs émanant du système)。“预先确定”即静态语言学中“语言单位”(即“语言的具体实体”)的“同一性”(identité),“来自系统”即系统里符号间的“差异性”(différences)。而在整个语言系统中,“语言机制完全以同一性和差异性为基础,差异性仅仅只是同一性的对立面”[3]120。“意义”、“预先确定的观念”和“同一性”可以看成是“语言单位”的纵向特性,而“价值”、“来自系统的价值”和“差异性”相当于“语言单位”的横向特性。如果索绪尔按照这个思路再前进一步,就会得出此后语言学家所致力区分的“词汇义”和“语法义”(功能义)这两种语义内容。索绪尔在多处都论述到这一点,如“这样规定的价值怎么会跟意义,即听觉形象的对立面发生混同呢?”[1]160“词既是系统的一部分,就不仅具有一个意义,而且特别是具有一个价值;这完全是另一回事”[1]161。然而,索绪尔在这里只是“灵光乍现”,随后就又把二者合并了起来:“语言既是一个系统,它的各项要素都有连带关系,而且其中每项要素的价值都只是因为有其他各项要素同时存在的结果。”[1]160他用一个图示来直观这种“连带关系”(见图1)。

如果把上图稍作补充,就可以更直观地看出,索绪尔是如何把“语言单位”上述“纵向”和“横向”两种选择性化归为一的,即如何化“纵向”入于“横向”的(见图2)。

索绪尔把整个语言系统的上半部分即图2中所示的“所指子系统”称为“价值的概念部分”,下半部分即图2中所的“能指子系统”称为“价值的物质部分”。他之所以有理由这么做,根据有二:一是“价值取决于系统”,所以他才过渡性地说:“如果价值的概念部分只是由它与语言中其他要素的关系和差别构成,那么对它的物质部分同样也可以这样说。在词里,重要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使这个词区别于其他一切词的声音上的差别,因为带有意义的正是这些差别。”[1]164二是语言符号内“能指”与“所指”、语言系统中“能指子系统”和“所指子系统”之间关系的“同构同性”,即皆是能指与所指的对应组合,以及组合始而是“任意的”既而是“规约的”性质。由此看来,“语言单位”是缩小了的“语言系统”,“语言系统”是扩大了的“语言单位”。由于“系统”对“单位”先天具有逻辑上的归摄作用,系统的“横向结构”也就必然远重于其间的“纵向关系”。所以他才说:“在这里用横箭头表示的关系似乎不能跟上面用纵箭头表示的关系等量齐观。”[1]160在这里,我们又一次遇到了上文曾剖析过的症结:《教程》虽然表面上非常决绝地把语言的“起源”同“承继”区隔开来,而实际上却又“独断论”地把语言符号“源起”时的“任意性”毫不论证地挪移到了“已经构成的语言”当中。

由此,索绪尔所谓的“价值”与“意义”的关系也甚为清楚。他之所以要把“纵向”(实质是起源问题)打并入“横向”(实质是系统问题),原因就在于要融“意义”于“价值”之中。虽然从单个概念角度看,“价值或许是意义的一个要素”(这句话中的“或许”一词,是斐文先生的最新译文[3]127,高铭凯先生译为“无疑”[1]160,法文原文是“sans doute”,W.Baskin的英译本作“doubtless”。就此理路看,译为“或许”或更合乎索绪尔的深义),甚至两者“没有根本差别”[1]155。但真正说来,恰恰相反,“价值”乃“意义”的根据,正因系统决定“单位”!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何要故意提出的“意义既依存于价值,怎么又跟它有所不同”[1]160这个难题了。

二、系统“决定”的是“价值”还是“意义”

由于“意义”与“价值”的二分,系统“决定”的就不仅仅是“意义”,即符号的“概念义”,更为重要也更显根本的是“价值”,即符号的“功能义”!这是我们在通常的《教程》解读中所未能触及的。问题的紧要处在于,“系统决定价值”没有什么疑义,倒是通常所谓“系统决定意义”不能完全明了,也即语言符号的“概念义”是不是也由语言系统来决定的问题。索绪尔当然会用响亮的“是”来回答——看看图1或图2就知道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将与他对“同一性”和“差异性”之关系的理解相抵牾。

索绪尔在“截面语言学”的论域下着重谈了语言实体的共时“同一性”,这与“历时的同一性”是“极不相同的两回事”[1]131-132。他说:“语言机构整个是在同一性和差别性上面打转的,后者只是前者的相对面。因此,同一性的问题到处碰到,但是另一方面,它跟实体和单位的问题部分一致,只不过是后一个问题的富有成效的复杂化。”[1]153从这段引文可以断定,索绪尔对黑格尔逻辑学“本质论”中“同一”和“差别”间的辩证分析并不陌生。它更证实了我们上文的论定:“意义”、“预先确定的观念”和“同一性”可以看成“语言单位”的纵向特性,而“价值”、“来自系统的价值”和“差异性”相当于“语言单位”的横向特性。正如一句歌词所唱的那样,“我还是原来的我”,语言单位的“同一性”正如哲学中“人格同一性”、“自我意识同一性”一样,所表达的正是语言单位内部的“自我同一”、“稳定性”和“整体性”。

从哲学角度说,“无差别的同一”和“无同一的差别”都不是实在的(Existenz),即都是不真实的。正是因为“自我同一”,才显示出“我-他差别”,“差别”建基于“同一”,而“同一”也以“差别”为前提,“我”之所以是“我”,就在于“我”不是“你”,即“我”与“你”的差别性。总之,差别即同一,同一即差别。这一最基本的哲学原则,虽为索绪尔所认识,但未得其贯彻,他认为“语言中只有差别”,符号内是概念与声音的差别,系统里是诸声音、诸概念之间的差别及声音系统和概念系统的差别。(当然这诸多“差别”均须在系统内整体地被看待。)虽然他清楚“差别一般要有积极的要素才能在这些要素间建立”,但他还是坚执“在语言里却只有没有积极要素的差别”的观点,正如他自己所言,“就拿所指或能指来说,语言不可能有先于语言系统而存在的观念或声音,而只有由这系统发出的概念差别和声音差别。一个符号所包含的观念或声音物质不如围绕着它的符号所包含的那么重要。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不必触动意义或声音,一个要素的价值可以只因为另一个相邻的要素发生了变化而改变”[1]167。

正如在价值与意义的关系中,索绪尔化“纵向”入于“横向”一样,这里,他又融“同一”于“差别”之中,目的均在强调系统和结构在“截面语言学”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但这与索绪尔对语言单位、语言实体的郑重界定发生了根本性的冲突。没有“同一性”,就不可能有“语言的具体实体”。在一本相当客观的笔记中,索绪尔提请他的学生们注意:“提出单位问题或同一性问题完全是一回事儿。”[4]不管是我们在会议上一次又一次听到的“Messieurs”(先生们),还是一位演说家在谈论中以不同的发音十五、二十次地提及“战争”(Guerre)——这两个例子都是索绪尔自己举的——“感到每一次都是同一个词语”,虽然从语义的观点看,各自都没有“绝对的同一性,可是我们还是有这种同一性的感觉”[1]152-153。这样一来,融消了“同一性”也就无法再来谈什么“语言的具体实体”了。

从这个“根本性的冲突”再来反观语言符号的“概念义”是不是也由语言系统来决定的问题,就会有全新的理解。在《教程》的理论语境中,“语言的具体实体”及其必具的“同一性”都必须坚持,语言符号的“同一性”与“差异性”是同等重要的,虽然都是系统内的,但侧重点又有所不同。“差异性”是语言符号之间的,包括符号系统归摄下的“声音链”和“概念链”内各“语言单位”之间的差异;“同一性”则更多是指语言符号内部能指与所指结合的稳定性及符号本身的“不变性”。从“已经构成的语言”角度甚至可以说,“意义”才是“价值”的逻辑前提,而只有“有价值”的语言符号才能构成语言“实体”。当然从最根本的意义上说,“意义”和“价值”均来自“关系”,“关系”构成“系统”。这就意味着,“同一性”使得语言符号作为一个“实体”并不是符号系统所能完全“决定的”。虽然符号的能指与所指均是在各自系链的对立关系中获得自我统一和确认的,但当能指与所指结合后形成独特的、具有“同一性”的“语言单位”时,情形就不再是如此地简单了。也可以说,语言符号有无价值和意义当然取决于语言的系统结构,但它有多大价值却是它自己决定的。这用索绪尔自己的例子很容易说明:一枚硬币有无价值当然不是它自己说了算,得整个社会的认同,但这枚硬币到底有多大价值就要看它自己的构成了。在这种情况下再说“系统决定意义”就显得过于粗糙和简单了。此处“决定”一词更准确的意思应当是“选择”、“限定”或“筛选”:一个词的“字典义”不是系统直接决定的,但它在具体语境中的“当下意”却是系统、结构或关系所赋予的。这种“赋予”就是通过“横向组合”对“纵向聚合”的“筛选”所完成的。

三、小结:重估索绪尔的价值

上述的讨论迫使我们对索绪尔、《教程》及其对后世的影响作另外的审视。这让笔者无法赞同时贤诸仁的断然“判定”,包括索绪尔本人对其理论之哲学前提的“认定”。从理论效果史的视角看,索绪尔最伟大的贡献或许正在于“他提出了什么”而不在于“他如何论证他所提出的什么”,准确一点地说,他的贡献在于他为20世纪的人文社会科学提供了诸如“言语与语言”、“能指与所指”、“任意与规约”、“历时与共时”、“聚合与组合”、“表层与深层”、“系统与意义”、“结构与价值”、“外部与内部”等一系列“二元对立”范畴,这既是一种“世界观”,也是一种全新的“方法论”,因而具有很便利的可操作性,而不在于他本人对这些革命性的理论命题作过怎样系统化的论证和阐明。

[1]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信德麟.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札记》(俄文本)评介[J].国外语言学,1993(4).

[3]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4]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1910-1911索绪尔第三度讲授[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91.

[责任编辑海林]

I01

A

1000-2359(2011)03-0228-03

李伟(1982—),男,安徽太和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2010级文艺学博士研究生,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哲学、美学和艺术学研究。

2011年安徽省高校学校优秀青年人才基金项目(2011SQRW018)

201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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