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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学而优则仕”的现代儒者——读严春宝《一生真伪有谁知:大学校长林文庆》

2011-04-13陈多旭

关键词:儒学儒家文化

陈多旭

(天津大学 国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072)

一位“学而优则仕”的现代儒者
——读严春宝《一生真伪有谁知:大学校长林文庆》

陈多旭

(天津大学 国学研究中心,天津 300072)

儒学本以治国平天下为使命,但近代以来,对儒学的研习却日益与现实人生疏离,而退居为学术界(特别是哲学界)少数学者的专门职业。虽然近几年在民间也兴起一些读经、讲学之类活动,儒学似乎呈现出在社会上复兴的迹象,但毕竟势单力薄,其效甚微。关注儒学命运的人不免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即儒学究竟能否与由西学主导的现代生活方式相容?实际上,自近代西学东渐以来,中国仍不乏有躬行实践之儒,在事业上也取得了可观的成就,他们的学行或可以为我们重估儒学的价值及评判儒学的命运提供借鉴。严春宝博士的新作《一生真伪有谁知:大学校长林文庆》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范例。

《汉书·艺文志》云:“儒家者流,……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儒之为儒的首要标准,即是在价值理念上归宗孔子的仁义之道。衡诸这一标准,林文庆自然算是一位儒者。林文庆祖籍福建,生长于新加坡,少年时在新加坡英式学校接受教育,后赴英国爱丁堡大学医学院求学,获医学内科荣誉学位和外科硕士学位。在英期间,因深以身为中国人而不懂中国文化为憾,于是自学中文,由此开始认同并积极阐扬中国文化特别是其中的儒家文化。从1894年到1914年之间,他通过发表系列演说,在整个马来亚地区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孔教复兴运动。1914年在新加坡发起成立实得力孔教会并在其中担任董事职务,以之为长期推动孔教复兴的机构。同年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民国必要孔教大纲》一书,该书为其最有代表性的中文著作。一战期间,用英文写作《从儒家观点看世界大战》,向英语人群介绍儒家思想。1931年出版英文《中国文化要义》一书,该书被视作是其儒家观点的“一篇总结性的作品”。[1]294而在1921-1937年任厦门大学校长期间,于当时国内一片“打倒孔家店”的喧嚣声中,筹建国学院,主张学习新科学而不忘旧文化,鼓倡以儒学陶铸学生的理想人格,这使他以“尊孔”之名著称于世。因不遗余力地宣扬、践行儒学,被同人誉作“真正的儒者”,[1]299在晚年更被冠以新加坡“圣人”[1]14的称号。约而言之,林文庆虽生长于南洋,学成于西欧,但他在文化上的归宿则是中国的儒家。

在上个世纪,面对西方文化的强势入侵,中国知识界遭遇了一场文化认同的危机。正如余英时教授所说:“20世纪上半叶中国思想的主流实在是环绕着文化认同的问题而发展的。”[2]在这个过程中,向西方文化认同成为主流的趋向,但就在这种背景下,西学出身的林文庆却返归于中国文化。林文庆的这一文化选择,在其背后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感性的动因,例如当时的新加坡华裔由于生存在英国统治者与土著居民的文化夹缝中,其中包括林文庆在内的一些杰出之士便有了回归自己民族的古老传统以重树文化自信的精神诉求。林文庆在新加坡推动华人教育改革时就宣称,海峡华人(峇峇)身为世界上最有文学修养的民族之一的后裔,不懂自己祖先的绝妙的语言,是“很丢脸的事”;[1]52我们应该忠于自己伟大且古老的文化传统,否则将可能“变质而被完全巫化或欧化,同时将永远地割断与自己民族的血脉渊源”。[1]68类似的民族情怀在同一时期国内少数仍在坚守本土文化的学人那里其实也能发现。不过林文庆在经历了西学的洗礼后,再回归中国文化,他之以西学为借镜对中国文化所做的理论反思和价值评判,较之国内学人而言有着更为直观的西式生活体验为依据,因此他的见解对于我们重新审视传统文化的价值可能别具一种启发的意义。

严春宝博士在其著作的最后一章对林文庆儒学思想的特色做了几点概括,其中有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林文庆为彰显儒学的独特价值,将之与基督教、天主教、回教、佛教及道教等多种宗教相比较,认为儒学“讲民主、合乎科学、近于人情、富于理性、比其他宗教优秀,为许多东方国家所奉行,是华族祖先的伟大遗产”,[1]291“数教之中,惟孔子教为大中至正,亘万古而不可易”。[1]290这样通过各文化优劣对比及证明现代价值观念在儒学中古已有之,从而维护本文化优势地位的方法,在当时中国学人中是不罕见的。不过林文庆并非仅仅是激于一种民族自尊心而简单地发此论说,而是有着对文化与国家兴亡关系的洞见为其依据。他根据自己对西方的观察,说:“文庆虽未尝学问,惟久于深接外国,且数年留学欧洲,深为西国之教所激动,知欧、美、日本之强,实由其人之存道德,故其格致学之进步外,则其人人之各有为人资格也。大抵其人自幼则闻教道,其社会常谈者,为民人之爱国安分。”[3]序这就是说,西方各国之强大,并不只是因为其有先进的科技,更是因为它们皆有自己的道德文化。而当时的中国,初造政治共和,诸事皆未就绪,实行之法,无定理可循;宗教不定,人心散漫;理道未专,辩论不一。有鉴于此,林文庆主张,“今日共和民国,尤必以孔子之道,方得立有实基”。[3]7他著《孔教大纲》而冠以“民国必要”之名,也正说明其目的是要在本民族的几千年传统中为共和政治揭出“治道大本之所在”。

按照通常的理解,儒家学说与古代君主专制相辅相成,必不能与现代民主政治相容,这也是很多现代中国人反传统的一个重要原因。林文庆欲以儒学为共和民国的治道之本,就必须对之作新的诠释。对此,他说:“须知数千年之专制,皆秦政之留遗,而历代帝王,皆虚尊孔子,非实行其道者,且所有历来之革命,意者必多赖孔孟之书,而秦之焚书,又注意欲灭孔教之所谓民权者耳,可知孔教之与专制相反也。”[3]7-8而后来的宋儒解经,又“解说错了”。[1]289因此,他主张回到孔子的仁义之道,自己并尝试用儒家仁道思想斥责德国的非正义战争,用儒家爱人思想驳斥基督教的博爱观,努力发掘儒学对于现代社会的价值资源。

这里还应注意的是,林文庆并没有因鼓倡儒学而走向保守,而是承认其他文化于“理”亦各有所见,各有其值得深究之处。在他主持厦门大学校务期间,颁校旨云:“本大学之主要目的,在博集东西各国之学术及其精神,以研究一切现象之底蕴与功用;同时并阐发中国固有学艺之美质,使之融会贯通,成为一种最新最完善之文化。”[1]113注重中西会通,而不专美一家。不过这种会通应以中国文化为本位,所谓“不得儒理,而取外国之美善以来,且不能用之。以儒理为本,然后能用万国之美,以化成吾美,而吾民亦足感动以收之”。[3]142对于“儒理”,林文庆特别注重仁义等道德精神的承继,而对过去社会遗留的种种陈规陋习,则不遗余力地改之。19世纪末在新加坡发动的华人改革运动中,他即通过重新诠释儒家思想,推动剪辫、禁烟、简化婚丧礼仪、兴办女学等活动。可见,林文庆主张的儒学是维新的而非守旧的,是开放的而非封闭的。

林文庆对儒学的回归与重释,与宋儒之出入佛教而归本于孔孟颇有相似之处,他们的文化背景,也都是正值中外文化的交流与碰撞时期。但是古今势异,现代的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地位,以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向西方文化趋同成为中国知识界的主流,林文庆及与他同时的一些“保守”学人的文化努力,也因此未受到重视。可喜的是,在最近这些年来,文化多元论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人们开始逐渐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束缚,而认识到各民族文化皆有其独特的价值。而且就中国而言,传统儒学也并非如过去通常所理解的已成为一死去的博物馆中的事物,而是仍残存在民众的心理结构、精神信仰、生活观念等之中。随着中国经济实力的提升,民族自信正逐步恢复,残存的文化记忆也开始苏醒,近几年来的国学热正反映了这一文化倾向。但是,正如李景林教授指出的,“在我们为民间儒学和学术的兴起感到鼓舞的同时,也应看到,时下民间传统也表现出一种沉沦和堕落的趋向,如民间宗教常常流于荒诞迷信和巫蛊小道,传统宗族亲亲关系在很多地方衍生为族长专制势力等等”,而“未能建立起与民众社会生活相切合的、具有当代性意义的教化理念和价值系统,这是目前社会生活趋于沉沦和堕落的根本原因所在”。[4]那么如何建立当代中国的教化理念和价值系统呢?古今中外有很多例子表明,回归自己的传统,同时融会其他文化资源,重新诠释古代原典与思想,为当下社会人生构建精神家园,往往是一种文化取得突破性进展的重要方式。就此而论,林文庆对儒家文化的选择与解读方式,对今人来说仍不乏值得借鉴之处。

林文庆之于儒学,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上的说教,而且还将之贯彻到了个人的生命活动中,这与当今学者对儒学多做对象化研究相比,更显难能可贵。其实儒之为儒还有一条重要的标准,即对儒学理念不能停留在口耳之学,而是以之验诸身心,表诸行事,以实现天下治平的外王理想。《论语》云:“学而优则仕。”这里的“仕”,正是儒家外王理想得到落实的重要保证。“仕”不能仅理解为仕进为官,凡参与社会事务、在社会中推致儒家价值理念的行为其实都是“仕”。孔子说“君子不器”,正是强调儒家在参与社会的方式上的不拘执性。林文庆在这一方面的表现尤为显著。主持厦门大学期间,他主张学生在学习科学知识的同时,更要注意培养君子的道德人格,认为“修养为教育之基础,亦即整个文化之根基”,[1]209唯有如此,才能造就服务社会的高等专门人才。这可以视作是他对儒学价值观念与现代生活方式之融通方式的一种理解,而他本人的社会成就也恰能证明这一方式的有效性。终林文庆的一生,他在医疗、商业、政治、教育等多个领域都取得了可观的成绩,而在取得这些成绩的背后,实有其对儒家思想的践行贯串其中。他之积极推动新马华族社会改革、支持康梁维新、同情孙中山革命,特别是于1921年抛下自己在新加坡正如日中天之的事业及孙中山邀其襄赞民国外交的机会,而应陈嘉庚之请,赴荒凉的厦门海滩主持刚成立不久的厦门大学,垂十六载,孜孜矻矻,把厦门大学建成为有“南方之强”之誉的著名学府,这些都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关切及参与社会建设的儒者式情怀。林文庆的人生经历,证明了儒学的价值理念与现代生活方式是可以相容的。

严春宝博士的《大学校长林文庆》一书,是一本优秀的人物传记。该书有两个鲜明的特点:第一,作者在新加坡从事教学研究十余年,其后在厦门大学读博士后,用功又勤,以此能在两地搜集到许多人所罕见的相关材料,故该书资料相当翔实而新颖,并凭此对诸如林文庆与鲁迅之争、林文庆在二战期间出任日人所设新加坡华侨协会会长等一些旧问题提出新答案,新人耳目。第二,作者受过史学和哲学的专门训练,对儒学在新加坡的传播史做过专门研究,又兼之有诗才,故而能用生动活泼的文笔对林文庆的生平和思想做出细致深刻的评析,这使得该书既有学术的严谨性,又有堪比历史小说的可读性。不过受传记题材的限制,该书对林文庆儒学思想的分析篇幅不多,但这已为我们提供了很多资料,提出了很多问题,发人深省,启人深思。

[1]严春宝.一生真伪有谁知——大学校长林文庆[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2]余英时.越过文化认同的危机——<钱穆与中国文化序>[M]//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北京:三联书店,2005:575.

[3]林文庆.孔教大纲[M].上海:中华书局,1914.

[4]李景林.儒学之“魂”的附“体”与新生[J].天津社会科学,2007(6).

An Interpretation of Yan Chunbao’sLin Wenqing,President of Amoy University

CHEN Duo-xu

(Institute of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Tianjin University,Tianjin 300072,China)

K810

A

1674-5310(2011)-05-0150-03

本文是天津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项目“儒学工夫论及其现代价值研究”(编号60306006)的阶段性成果。

2010-03-28

陈多旭(1979-),男,贵州仁怀人,天津大学国学研究中心、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哲学博士,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

(责任编辑:胡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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