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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死》:为了崭新的共同体

2011-04-12韩国朴裕河撰孙军悦译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古义森林小说

[韩国]朴裕河撰 孙军悦译

《水死》:为了崭新的共同体

[韩国]朴裕河撰 孙军悦译

一、彷徨的灵魂

首先,《水死》可以说是一则关于两个“玩笑”的故事。第一个“玩笑”就是母亲针对还未就职的儿子所说的,“那是要当小说家的吧!”然而这个玩笑却“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古义人便是“在‘玩笑’的指引下”开始写起小说,成为一名“以写作为生”的小说家的。作家把这个玩笑安排在故事的开头,并写道:“‘玩笑’这个词语将以无法一笑了之的方式再次出现在故事里。”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古义人得知,父亲的死也是因为他坚持把青年军官们的“玩笑”当做现实的结果。因此也可以说,父亲和古义人都是作为“玩笑”的具体形象出现在这部小说中的。

以写小说为生的古义人反复强调自己是一个“既无力又无用的老人”,这表明他不仅意识到父亲的死,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死。因此,为了取“红皮箱”来到四国的古义人首先看到的就是刻在纪念碑上的和母亲一起写的诗句——“从老年追溯至幼年”。因为古义这一名字既可以指古义人又可以指古义人的儿子阿亮,所以母亲催促古义人“做好把古义送回森林的准备”,同时也意味着,只有把阿亮和父亲的问题重新思考清楚,古义人自身才能够“回到森林”。这句话里还包含了母亲的一个心愿,希望古义人能够安抚好时刻缠绕着他的父亲的灵魂,从父亲那里获得解放。

古义人因少年时代眼看父亲在一个洪水弥漫的日子里独自起义,翻船身亡,自己却束手旁观,从而倍受记忆的折磨。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头,以致60年来不断出现在他的梦里。古义人之所以在意识到自身“死亡”的阶段想重新创作一部有关父亲的小说,不仅因为这一段经历构成了古义人最根本的人生体验,也表明古义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人生不仅和他的母亲,同时也和他的父亲密切相关。

母亲把父亲的行为看做临阵脱逃,认为他企图让儿子也同归于尽。她通过录音,试图打破古义人心目中父亲的英雄形象,并一语道破他之所以要创作“水死小说”其实是想为父亲“恢复名誉”。于是古义人想要完成“水死小说”的尝试被迫中断了。

尽管古义人不断意识到,自己应该做好把儿子“古义送回森林的准备”,但又因为阿亮弄脏了乐谱,而和他陷入了不可调和的纠葛之中。于是古义人不仅面临着和父亲,同时也面临着如何与儿子重归于好的困境。把自己比作孤独的“李尔王”,正显示了这一危机的严重性。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水死》也是一个有关如何来安抚慰藉父亲和古义人、古义人和儿子这两对彷徨的灵魂的故事。古义人曾经在过去因不理解父亲而将其丑化,又责骂儿子“你是个笨蛋”,否定了他的人格。但古义人对父亲和儿子的暴力行为也深深地伤害了自己,所以他也是一个需要拯救的人物。

二、女人的继承——髫发子和阿沙

古义人因为红皮箱里没有自己所期待的材料,也因为母亲的告诫而一度中断了小说的创作,但在与髫发子的相互协助的关系中,又逐渐恢复了重新开始写作的希望。之所以名为髫发子的年轻女性能够成为古义人重新开始写作的契机,是因为二者在不断思考自己的“过去”这一点上具有共同之处。

在夏目漱石的《心》这部小说里,“先生”写道,在目睹K自杀的那一瞬间,一道无可挽回的“黑色光芒”照亮了他的“未来”。此后,“先生”只能以“死去的心情活”在世上;而古义人不断梦见父亲的60年不也是以“死去的心情活”着的60年吗?战败那一天,古义人跳进河里把头伸进岩石的夹缝,他看到的不仅是成群的雅罗鱼,还有“顺着河底的水流缓慢摇动的父亲”“高大的男性裸体”。古义人对父亲动作的模仿,正是当年没有和父亲一起顺流而下的他对父亲的一种追随。

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也可以看做一个围绕着古义人和髫发子两人与亲人之间的“关系和记忆”的故事。古义人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父亲,髫发子不断想起的是她的伯父,两人在因过去的往事而受到伤害这一点上具有相同之处。此后古义人和髫发子分别通过小说、话剧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生活下去。

然而髫发子作为完成《水死》这部作品的协作者出现在小说里,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她是一个女性。髫发子在少女时代惨遭伯父强奸,又被伯母逼迫堕胎。这一段深受“亲戚”——家人伤害的经历和在小说里进行了批判性解读的《心》里面的“先生”的经历是互相重合的。《心》这部作品虽然在近代日本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只是一篇“男人的故事”①朴裕河:《ナショナル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とジェンダー》,クレイン,2007年7月。;《水死》借助女性髫发子的视点对其进行批判,正是为了成就一个不同于“男人的故事”的新的故事。

尽管如此,因遭到家人背叛而深受创伤的“先生”,毕竟为了追求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惜剖开自己的心脏,将自己的鲜血喷洒于对方(虽然只是男性的弟子而不是自己的妻子)。可以说《心》是一部追求人与人之间真正“关系”的小说,一部有关“继承”的小说。《水死》沿用了同样的框架,也是一个围绕着“关系”和“继承”的故事——为古义人提供帮助和启示的髫发子与阿沙一同成为了古义人所拥有的“森林之家”的新的继承者。

《水死》中的女人们是男人们所建构的近代国家的批判者,古义人也是被批判的对象之一。母亲和妹妹、千樫、髫发子始终扮演着对古义人进行批判、为其提供建议的角色。母亲把古义人父亲的行为解释为逃跑,而后来大黄的证词显示,她的解释并不全面;但这是因为最初主持宴会的母亲渐渐地只负责给他们“端茶送饭”,被排除在了丈夫和军人集团的“重要谈话”之外,无法了解整个对话的缘故。同样,在《心》这部作品里,女人们也被排除在了男人们的“重要谈话”——有关国家的精神对话之外。然而正如《心》里面的女主人公阿静对“殉死”发笑一般,也可以说,正是因为被排除在外,才得以产生了批判性的视角。《水死》给近代以来一贯被排除在外的女性赋予了新的角色。

军人们为了发动起义(为了国家、理念)而企图破坏森林,妹妹阿沙之所以提议把原本属于古义人的“森林之家”转到髫发子的名义之下,就是为了把与之对抗的责任交给曾经遭到男人们的蹂躏却孕育了丰富的情感和想象力的女人们,把“山谷间的森林”这一共同体交还、托付给她们。髫发子的登场和“森林之家”的继承,包含了对《心》里面的近代国家的批判,即对“先生”把男性弟子选为继承人的批判。同时也意味着,《水死》这部作品是在探索如何来恢复历史比明治国家还要古老、并仍旧保留着“森林里的奇异”的共同体原本的面貌,进而建构超越了国家的新的共同体。

三、“外来者”的归乡和日本批判——父亲与大黄

据大黄说,皇国少年古义人本来应该取代“长江先生”成为新的“头领”,但古义人后来却接受了“战后的理念”,甚至丑化讽刺了自己的父亲。古义人对父亲的憧憬和蔑视如实地反映了战后日本的矛盾与分裂。

古义人的父亲是通过与他母亲结婚而来到此地的“外来者”。他“穿着旅行家似的服装”,在令人联想起满洲的“大草原高高的悬崖边”与孩提时代的大黄的合影,显示了他和中国的关系。古义人父母生活的时代,正是日本掠夺殖民地,为进一步扩张领土而发动战争的年代,这可以从收藏在行李箱里的母亲的剪报,如伦敦海军会议、统帅权干犯事件、雾社事件以及生丝价格暴跌、农民负债48亿元等报道中看出。(这些事件都发生于1930年。日本在伦敦海军会议上和美国、英国议定裁军,却遭到国内军部的强烈抗议,认为政府侵犯了本来应属于天皇的裁定权,最后导致签约后首相被右派杀害。台湾原住民和日本人之间的冲突与屠杀即雾社事件,也暗示了日本殖民统治的问题。1929年的大萧条使日本陷入了深刻的经济危机,日本试图通过移民大陆来解决农村的贫困问题,开始构想组织所谓的“满洲开拓团”。)

古义人的父亲和殖民地、被占领地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把“长江先生”视为“终生的恩师”,仿佛“殉死”一般自杀了的大黄,也是战后归国的孤儿。大黄“原本姓黄”,“出身于朝鲜或中国”,这说明他很可能不是日本人。阿沙曾暗示,“长江先生”收养幼年的大黄,是因为对被占领地的少年失去“一条胳膊”的悲惨经历“感到负有责任”,并且认为他“多少也尽到了一定的责任”。通过这些细节描写,读者可以感受到在军部的控制下发动战争、侵略大陆的日本昭和时代的气息。大黄后来枪击右派的小河,在迟到了60年之后,代替原本应成为“头领”的古义人完成了老师没有完成的起义,同时也是原本会把17岁的古义人也牵连进去的,“在联合国军队占领下的日本发生的唯一的一次武装起义”。也就是说,大黄的行为是对国家——男人的反复“强奸”的批判,是对在国内外发动战争、实行殖民统治的帝国日本的批判,也是对发动了战争却无法“收拾残局”的军部所开的“玩笑”——正如那些将校一般,到了要负责任的阶段却把起义当做“玩笑”,让老师去单独送死——的批判;同时也包含了对于既没有反抗联合国军队也没有对天皇提出抗议的“战后日本”的批判。

总之,长江先生在帝国日本行将就木之际,如同《心》里面的先生一般,感到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而选择了“殉死”,决心和旧日本一起消亡;而把长江先生视为“终生的恩师”的大黄,也以死来继承恩师的精神,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成为老师“最优秀的弟子”。发现长江先生尸体的是大黄,而且大黄死去的场所恰好是恩师想要保护的“山谷间的森林”,这一点也显示了两人之间的继承关系。

战争结束以后,很多回到日本的归国者并没有找到安居之地。大黄作为一个对“战后日本”始终抱有怀疑①朴裕河:《引揚文学序説——戦後文学の忘れもの》,《日本学報》(韩国),2009年11月。而成为右派的归国者,②浅野丰美:《帝国日本の植民地法制》,名古屋大学出版会,2008年2月。最终选择了不受“国家”、“民族”等理念束缚的“山谷间的森林”,试图从中寻找到一棵属于“自己的树”。大黄所梦想的是一个能够接受“外来者”回归故乡的共同体,他所探寻的是和小说《心》里面的“我”与“先生”的关系所不同的、另一种能够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关系”。

四、记住父亲——父亲和古义人

大黄曾说,“真正记得长江先生的男人”只有“我和你,古义人”。这句话或许是为了让古义人意识到,他也是父亲的继承人之一。古义人通过重读父亲留下的《金枝》,了解到父亲并不是一个“政治上的国家主义者”,有关森林的传说给父亲的影响要比极端国家主义思想深刻得多。古义人的父亲虽然是一个“强硬”派,但为了保护森林,却坚决反对青年将校为藏匿飞机而将森林“夷为平地”。事实上,临阵脱逃的是将校们。父亲“孤身一人揭竿而起”,为即将结束的自己的时代“提前殉身”了。军人们把起义的计划当做“玩笑”,而父亲却为了实现这个“玩笑”一个人出行了。大黄告诉古义人说,父亲希望古义人能活着继承自己的精神——把古义人带进河里是父亲欲将自己的“灵魂”转移到儿子身上的“仪式”。

古义人重新开始写作曾一度中断了的《水死》,或许是因为他理解了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父亲是一个具有“文学天赋”的“文学青年”,他期待着古义人能够建构一个新的日本。作为一名小说家,古义人的人生恰恰是继承了父亲的精神和天赋的结果。无论如何,父亲的确是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剖开心脏,把鲜血(灵魂)洒在了儿子身上。

在《心》这部作品里,“先生”把自己的死看做为“明治精神”殉身,给个人的死增添了一层国家主义色彩;而《水死》中的古义人却把父亲的死从国家主义的解释中解放了出来。他所塑造的父亲希求的是一种能够和其他成员共有、超越了近代民族国家价值的新的共同体。这也是对父亲的赎罪和慰藉,因为自己曾经丑化父亲,给他的行为赋予了国家主义的含义。小说在结尾处也暗示了儿子阿亮和律子的共生,至此《水死》总算拯救了这些“彷徨的灵魂”。

战后的日本并没有很好地接纳归国者——殖民者,而是对他们采取了歧视的态度。为此,原本应该最了解殖民统治现实的很多归国者却成了右派。这部小说也激发我们重新来思考这个问题。《水死》探索的是如何建构新的共同体,而《心》则在无意识里对帝国的支柱——“明治精神”怀有眷恋之情,很显然前者已经超越了后者。而这正是以《水死》为首的大江文学能够成为与其共有相同价值观的亚洲文学的缘由。

I106.4

A

1003-4145[2011]07-0082-03

2011-06-08

作者、译者简介:朴裕河(1957—),女,韩国首尔人,韩国世宗大学日本文学科教授。

孙军悦(1975—),女,上海人,东京大学教养学部讲师。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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