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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与波
——作为世界文学现象的大江健三郎

2011-04-12日本沼野充义撰孙军悦译

山东社会科学 2011年7期
关键词:古义大江健三郎大江

[日本]沼野充义撰 孙军悦译

树与波
——作为世界文学现象的大江健三郎

[日本]沼野充义撰 孙军悦译

一、3·11之后

首先我要申明的是,我既不是日本文学的专家,也不是专门研究大江文学的学者,我的研究对象是俄罗斯和东欧文学。今天汇聚在这里的都是日本文学的著名论客,我非常荣幸能够参加这样一个研讨会。我想从我自己的研究角度出发来探讨一下,如何把大江文学真正的价值定位于我所思考的“世界文学”中,这个课题非常宏大,但因为我能力有限,所以只能够作一个粗略的报告。

在3月11日大地震发生之后,对于像我这样只阅读研究别人的作品,自己却从未写过一部小说或一篇诗歌,没有创造出任何新的价值的人来说,毫无顾忌地讨论文学总令人感到十分内疚。在我的头脑里总是执拗地回响着一个声音,批判我怎么能不顾灾区人民的痛苦而在这里休闲地摆弄文学。

所以,现在无论我阅读什么,总是不自觉地要和地震灾害联系在一起。今天我们要讨论的主要作品——大江健三郎的最新长篇小说《水死》,虽然出版于2009年12月,和这一次的地震海啸并没有关联,但现在重新来阅读,我还是觉得“水死”这一主题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并且,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坚强勇敢、才华横溢的髫发子曾两度遭受男性的性暴力。第一次是在她17岁时,加害者是政府的高级官员;第二次是在18年后,再度受到同一个男人的凌辱(不过关于第二次暴力行为的实际情况,作者写得十分暧昧)。于是,“男人强奸,国家强奸”这一盂兰盆节舞蹈中的道白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现实。

那么,这和目前正面临着巨大考验的日本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有人会批评我的联想过于突兀,但我总觉得,小说中的这一情节设定正是曾两度受到核暴力侵犯的日本人民和国土的隐喻。毋庸赘言,第一次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爆炸,第二次也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福岛的核电站事故。

我总觉得这一隐喻所包含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一种偶然,不过今天我无暇细谈,接下来我就想直接进入我要讨论的正题。

二、时代的精神

在《水死》刚出版不久,第一次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实际上令我感到惊讶不已的是另一种偶然的一致。大约在《水死》发行半年前,著名作家村上春树出版的《1Q84》第1、2卷(2009年5月)创下了惊人的销售纪录,甚至发展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在短短的半年里接连出版的这两部作品之间,存在着难以简单地用偶然来解释的共通的主题。

(1)父亲的主题——《1Q84》详细地描述了天吾的父亲,以及儿子和父亲之间的对立与和好,鲜明地突出了渐渐死去的父亲的形象;而《水死》则通过主人公重新开始写作40多年前曾一度中断的“水死小说”,一步步地揭示了相传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水死”的父亲的真实形象。对两位作家来说,这两部作品几乎都是全面描写“父亲”的第一次尝试。

(2)杀王的主题和弗雷泽——两部作品中都出现了“杀王”的主题,并都借用弗雷泽的The Golden Bough(《金枝》)作为媒介。(顺便提一句,小说中引用的日本古典文学都是《平家物语》,这也是一个惊人的巧合。)

(3)枪击——两部作品基本上都以枪击作为故事的结尾。《1Q84》第2卷倒数第2章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青豆把手枪塞进嘴里,仿佛扣动了扳机。而在《水死》中,大黄射杀了前高级官僚小河,拉下了故事的帷幕(作品中只有枪声,作者没有直接描写枪击的场面。让人联想起契诃夫的《海鸥》的结尾)。

这两部作品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创作出版的,所以很难想象二者之间存在着故意的模仿和有意识的论及。尽管纯属巧合,但如此偶然的一致的确令人惊讶不已。这恐怕是因为“父亲”和“杀王”对两位作家来说都是长期以来深藏在内心里的最重要的主题,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浮出了表面;而两个不同年代的作家几乎同时挑战同一主题,是否也是时代精神的要求使然呢?

“时代的精神”这一暧昧的用语原本不应轻易使用,但至少在《水死》当中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关键词语。

在思考“时代的精神”之前,我们先来整理一下这篇小说中复杂的时间层次。如果按照历史过程(而不是故事发展的顺序)来分析,可以整理出以下5个时间段。

(1)明治维新前后。1870年前后,在庆应2年和明治4年分别发生了两次起义。

(2)明治时代末尾。1912年,明治天皇驾崩,夏目漱石的《心》里面的“先生”自杀。

(3)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1945年,古义人的父亲乘坐舢舨在洪水中溺水而死。

(4)约40年前。1970年前后,古义人中断了刚刚开始的“水死小说”的创作,转而写出了《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1972)。

(5)现在。40年后,古义人重新开始尝试“水死小说”的写作。是否也可看做是小说出版的2009年?

通过这样的整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5个主要的时间段里,有3个是划时代的转折期。即明治维新、明治时代末期,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在小说中,也正是在这些转折时期,特别是二战结束和明治天皇驾崩的时候,“时代的精神”凸显成极为重要的主题。

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分身长江古义人是战后民主主义的旗手,但至今仍然保留着“深沉而阴暗的日本人的感觉”,当他听到巴赫《康塔塔》中的“亲自为我拭去泪水之日”的歌词时仍旧感动不已。对于这种矛盾,作中人物大黄作出了正确的解释。他说,“昭和的精神”原本就包含了两个方面,除了战争结束后的战后民主主义之外,还包括战前崇拜“作为神的天皇”的国家主义精神。对古义人来说,这两方面都是“真实”的。

与此相关,髫发子采用“抛死狗”的手法上演的夏目漱石的《心》也引发了问题。众所周知,在《心》这部作品里,当“先生”得知乃木大将在天皇驾崩时以死殉身之后,便下定决心以自杀的形式“为明治的精神殉死”。这一行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明治的精神”到底是什么?对于这些问题,髫发子运用话剧的手法展开了批判性的讨论,我对这种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心》这部小说虽然一直被称赞为名作,但我总觉得有不少地方至今仍难以理解,尤其是“先生”“为明治的精神殉死”这一点,至少在艺术上完全缺乏说服力。

《水死》通过对两个时期的时代精神的探讨,进而引出了如何来重新理解日本近代精神史这一宏大的主题。那么,小说出版时的我们现代的时代精神又是什么呢?这是留给我们读者思考的问题。长江古义人即大江健三郎这些年来一直专注于萨义德所说的“晚年的工作(Late Work)”,拒绝圆熟平稳的晚年,我们可以通过他对艾略特的《荒原》的解读,了解到他现在仍然处于濒临“崩溃”的危机状态。英语的原文是“These fragments I have shored against my ruins”,根据大江所偏爱的深濑基宽的翻译,日语译文是“利用这些碎片,我支撑着我的崩溃”。顺便提一句,英语中的Ruins,原本是指废墟、被毁坏了的建筑物的遗迹、瓦砾,这句诗或许不期而然地也和今天海啸袭来之后的日本的状况直接相关。

三、树

如上所述,《水死》这部小说暗藏着日本近代精神史这一巨大的主题,但实际上描写的却是作家长江古义人周围发生的事,以及局限在他周围的少数人的世界。当然,长江古义人是大江健三郎的分身,小说中描写的很多事物都被认为和大江本人的实际生活相吻合,这也是他的作品为什么会被认为带有“私小说”性质的理由。

但需要注意的是,这和日本传统意义上的“私小说”完全不同。我曾经在其他地方说明过这个问题,所以这里不作详细解释。总之,大江小说的文本包括了以下三个部分:(1)几乎和他的实际生活完全一致的部分(传统的“私小说”的部分);(2)与实际生活稍微错开一些,但现实中完全可能存在的作为换喻的“可能世界”;(3)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想象的世界(隐喻性的、幻想的世界)。这三个部分互相缠绕、互相渗透,从而构成了极为复杂、难解的大江文本。

并且,对于一个在漫长的写作生涯里已创作了多部著作的作家来说,以前的作品当然也是自己过去的实际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也被编织、引用进了新的作品,同时和原作保持着微妙的差异。这些特征从大江的早期作品里就可以看出,不过在《被偷换的孩子》到《水死》这5部以古义人为主人公的作品中尤为显著。

古义人自己并没有把这种特异的创作方法比喻成“树”,而是带着自我批判的意识,将之比喻为“灌木丛”或“隘路”。例如,在《愁容童子》里,他这样说道:“我从年轻时开始写小说,已经写了40多年了。这样一来,就钻进了死胡同。我把以前写过的主题和现在的写作手法结合起来,也就是说,我的写作具有某种连续性,即便有变化,也局限在连续性的内部。……你看,那不是茂密的灌木丛吗?我觉得自己是花费了漫长的岁月,故意钻进了那样的灌木丛里。而且我的小说的结构,小说家的生活的结构本身就构成了那个灌木丛。”(401页)

尽管如此,我仍然想用“树”来象征这一世界文学中极为罕见的现象。今天的大江文学,个人的历史和创作的历史已经复杂地交错在一起,古老的地层里又萌生出新的事物,枝繁叶茂,蔚为壮观。这些作品似乎并不是在考虑到了细节之间的整合性之后,按照全体设计图组织起来的,作品之间有时也存在差异和分歧,但这并不是缺陷,而是一种“作为方法的差异”,反而显示出了这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所富有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因此,大江小说并不是私小说,而是一种利用私小说的方法来超越日本传统的私小说、远眺世界图景的方法。

四、波

大江文学里另一个不可忽视的特征,就是对其他文学作品的引用极多,有时甚至是外国文学的原文引用。引用不仅数量庞大,而且构成了与现实(实际人生)互相抗衡、互相支撑的作品的核心。对引用的偏爱在创作伊始已经初露端倪,从《新人呵,醒来吧!》开始愈来愈突出,而在以古义人为主人公的5部作品里始终是一个显著的特征,可以说已经形成了一个系统化的方法。如果要仔细探讨这些引用在各个作品中的解释和不同作用,恐怕需要好几篇博士论文,这里我们只来了解一下这5部作品的书名的来历。《被偷换的孩子》来源于莫里斯·桑达克的图画书,《愁容童子》取自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主人公被称为“愁容骑士”),《别了,我的书》来自纳博科夫的《天赋》,《优美的安娜贝尔·李》取自埃德加·爱伦·坡的诗,而《水死》则来源于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杀王”的主题也是通过弗雷泽与日本的现实联系起来的。

也许有读者会认为,这些引用故弄玄虚,反而给阅读造成了障碍。但日本文学在接受了深厚丰饶的欧美文学的洗礼之后,并没有丧失自己的根基,而是从欧美文学的浪潮中吸收养分,形成了具有独特价值的自己的文学。在明治初期的日本,直至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明治18—19年,1885—1986年)问世,甚至连“小说”的概念都没有完全确立起来。自明治末期到大正初期,夏目漱石经过种种苦斗,充分发挥自己在日语、汉文、西方文学方面的素养,终于写出了全世界通用的日本制作的“小说”。

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可以说是在日本制作的小说的系统树的先端萌生出的一枝格外粗壮的“黄金枝”。外国文学为大江文学提供了养分,大江在吸收外国文学时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首先,他孜孜不倦地对原文进行细致缜密的解读,然后通过优秀的翻译来反复回味,最后完全转化为自身的血肉。我们可以将之比喻成以原文和翻译为两个焦点的“椭圆形”的吸收方法。

以上,我粗略地说明了有关世界文学里的树、波,还有“椭圆”等意象,但遗憾的是,这些并不是我的独创,而是借用了现代美国文学研究者弗朗科·莫瑞狄(Franco Moretti)和大卫·戴姆劳什(David Damrosch)提出的概念。本来我应该根据他们的理论给这些概念下一个更为严密的定义,但因为时间关系,最后我只能用一个单纯、鲜明的意象来结束我的报告:

大江文学是一棵接受了世界文学浪潮的洗礼,同时生长于日本土壤的大树。

I106.4

A

1003-4145[2011]07-0073-03

2011-06-08

作者、译者简介:沼野充义(1954—),男,日本东京大学文学部·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教授,文艺评论家。

孙军悦(1975—)女,上海人,东京大学教养学部讲师。

(责任编辑:陆晓芳sdluxiaofa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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