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出版:以媒介为中心的传播构建
2011-04-11漆咏德李倩颖
漆咏德 李倩颖
(武汉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湖北武汉,430070)
众所周知,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与繁荣是和现代出版息息相关的。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其实也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的出版史。这种判断是基于这样一种事实,即现代文学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纸质文学,换言之,现代文学主要是通过纸质出版物实现传播的。可以说,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出版是统一存在的。
在现代文学研究的疆域,自进入新世纪以来,已出现不少新气象。其中也包括文学与出版的关系研究。但相对于现代文学研究中其他视角的广度与深度,出版视角的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对于现代文学来说,出版传播的功用长期被遮蔽。文学在前台,出版在幕后。但这种“隐身”不应被文学研究所忽视。因为消隐了出版的文学不是真实的“文学”,文学的发生与传播均与出版紧密相连。
因此,我们到了该正视现代出版的时候了。我们所理解的“现代出版”绝对不是一个符号,我们将之视为一个产业,一种“传播媒介”。它不是被动的、中性的,而是对包括现代文学在内的传播内容的生成与传播,具有选择与倡导的功用,因为传播主体是人。现代出版有自己独特的传播构建,那就是以媒介为中心展开工作,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架设桥梁,最后形成一个传播场,从而释放传播效果。印刷技术的革新是现代出版传播的基础,报刊图书是现代出版的传播媒介,商业性与文化性的互动则为现代出版提供了传播动力。本文将对此展开论述。
一、印刷技术革新是现代出版传播的基础
现代出版在人类文明传播史上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不过其传播功能之所以有革命性的提升,还是技术革新使然。我国很早就出现了出版活动,但在印刷术发明之前的漫长时期,书籍作为文明成果的主要载体之一,却不得不依靠人工书写来完成;古代印刷术发明之后,传播效率虽有提升,但不是革命性的。因为那时出书的目的只是供极少数人享用,还不是为了“公之于众”,“传播”的功能也就不明显。而现代出版的确立恰恰来自它是作为独立的传播产业而存在的。要成为产业,就必须具备很多要素,但我以为标志性的要素还是印刷技术的革新。我们辨别现代出版与传统出版,尽管不能以印刷技术为唯一依据,但它却是一个重要的标准。
这种由印刷技术革新导致的出版的质的变化,发生在近代。我们知道,在西方,1814年,德国人柯尼希发明了蒸汽驱动的滚筒式平台铅印机,并且被泰晤士报社首先安装使用。这种机器印刷被时人誉为“自印刷术本身问世以来与之相关的最大的发展”[1]。当时手动机每小时约印250张,而柯尼希的印刷机将效率提高到每小时印1100张。此后,1828年研制的四滚筒印刷机每小时能印刷4000张,而活字版循环转动的印刷机的时速为8000张。这种进步是惊人的。到19世纪末,印刷基本实现了机械化,铅印成为文字印刷的主要方法。照相发明之后,印刷与照相术又紧密结合。印刷制版先后开发出平印的照相石版与珂罗版、凸印的铜锌版和凹印的影写版,加上有加网、分色工艺的发明,可以说,印刷的方法十分多样,印刷复制功能有了显著的增强。“排版、印刷采用机器,制版应用照相术,促进印刷作业的进一步分工,实现工业化生产。到20世纪初,铅印为主导,凸、平、凹、孔四大印刷门类并立的格局,基本形成并延续到现在。”[2]印刷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机器印刷使近代的出版事业插上了飞速发展的翅膀。
显然,印刷技术的革新是由西方主导的,中国是学习者。中国是通过引进先进技术来实现印刷工业化的。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必须要有需求,而且也需要过程。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后,西方的铅印技术传入我国。当时正是中国社会面临亘古未有之大变局时期,人心思变而又不知该如何变,人们便对出版物产生了新的需求,以此获取知识和精神的滋养。需求的扩大促使生产能力必须提高,革新印刷技术也就势在必行。不过,就印刷技术传入我国而言,起初并不是主动引进的。何步云在《中国活字小史》中指出:“现代活字版印刷术是帝国主义者作为文化侵略工具而传入我国的。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是军舰大炮和《圣经》两手同时使用的。《圣经》——大炮——《圣经》,就是侵略我国的公式之一。活字版印刷术就成为印《圣经》和进行文化侵略的必要工具。”[3]但不管出于何种动因,我国在西方创造出活字后也迅速获得了汉字的现代活字。有了这种成本低而速度快的铸造活字作基础,我国的印刷业作为近现代工业才得以迅速发展起来。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印刷业有许多技术革新成果。这些西方的技术与设备在发明后也陆续传入我国。出于需要,下面我将涉及传入我国的技术与设备作一摘录:1887年蜚英馆将滚筒式平台石印机引进我国;1898年日本仿制的一回转平台铅印机传入我国;1906年停回转平台铅印机传入我国;1908年商务印书馆将锌板轮转(直接)平印机引进;1913年,商务印书馆将电动铸字机引进;1916年,日本仿制的卷筒纸轮转铅印机被引进我国;1919年商务印书馆将二回转平台铅印机引进;1926年,日本制出汉字万年铸字机,1930年后传入我国。此外,在图像制版方面,西方出现的新技术、新工艺也不断传入我国。1875年后珂罗版印刷术传入我国;1876年照相石印传入我国;1900年线条凸版传入我国;1909年三色铜版传入我国;1923年照相凹印术传入我国[4]。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述上列史实,目的是想说明实现了工业化的印刷生产,极大地保障了出版传播的需求。可以说,印刷业的工业化是现代出版的基础,它使现代出版成为大众传播媒介成为可能。“朝甫脱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内,遍天下矣。”高效的印刷生产,使近现代的传播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革。
印刷业对新技术新机器的引进与使用,提升了自身的生产能力,改变了中国出版的传统手段,其高效、多产、优质、低成本的特点,贴合了出版业的时代发展需求。我们将进口洋纸的输入总量变化作参照就颇能说明问题,因为用纸量历来都是出版产业规模大小的一个重要衡量参数。1912年是482 667担,价值3 446 547两,而1919年则达到862 037担,价值9 359 908两,各增长了79%和172%[5]。20世纪20年代我国杂志风行,进口纸张也因之猛增,从1918年到1921年,纸张的进口数几乎翻了一番[6]。到了20世纪30年代,每年进口的洋纸量达“几千万元”,国产的新式纸张也有“三五百万元”[7]。由此看来,印刷业的进步与革新,使现代出版发展成为日益壮大的产业。“近代出版兴起后,带来印刷业的变革,也可以说近代出版业是近代印刷术变革的结果,这是相辅相成的。”[8]
以今天的视角来看,出版产业链包括编、印、发的整个过程,印刷业尽管是一个独立的产业门类,不一定都承担出版业的印制工作,但与出版业相关的印刷业应视作是出版系统的组成部分,它们共同实现为社会提供出版物的生产任务。然而,今天的印刷业是出版系统中的下游产业却是不争的事实。但以现代出版环境而论,情形却并不如此。将现代出版以产业视之,印刷与出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分不开的。早在1932年,陆费逵就有过一番论述:“我国习惯,对于出版业和印刷业,向来界限不分。古昔不必说了,就现在两个大的出版印刷业说:商务印书馆谁都知道它是我国唯一的出版家,它的营业,出版占十分之六,印刷占十分之三,但是它最初是办印刷的,所以它的牌号到现在还有‘印书馆’三字。中华书局在印刷业也占着全国第二的位置,彩印且占第一的位置。但是它最初只营出版业,不从事印刷,所以到现在仍是以书局为名。英文译名Chung Hwa Book Co.Ltd.更是表明以图书出版为专业了。还有许多招牌用某某书局,实际上或专营出版,或专营印刷,或兼营出版与印刷,就是我们同业,也很不容易分清它到底是出版业还是印刷业,习惯上统称书业。所以同业公会也是称书业同业公会。就这两业性质来说,在理论上应该分开讲,然而事实上却无从分开,那是无可如何的。”[9]可以说,当时的印刷业并不是被动地承接出版生产任务,商人投资办实业绝不会等“米”下锅,更不会做无米之炊。办印刷可涉足出版,办出版亦可兼营印刷,这是那时的环境所许可的,也是一种客观存在。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认为晚清小说“空前繁荣”的最首要的原因“当然是印刷事业的发达,没有前此那样刻书的困难”,是很有见地的,没有印刷业的发达这一前提,近代以来文学的发展和繁荣是不可想象的。“没有现代印刷业的发展,没有从近代以来逐渐繁荣发展起来的报刊杂志,就没有‘五四’文学革新。”[10]这种判断也是很正确的。因此,印刷技术的革新就成为现代出版业的发展基础。
二、纸质出版物是现代出版的传播媒介
新兴产业出现的前提是要提供满足市场需求的产品。中国现代出版在印刷业提供生产保障的基础上,顺应时代读者的需求,将报刊、图书发展成为传播各种新思想、新学说的大众传媒,为现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公共的生长空间,也为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奠定了基础。“记录工具和传播媒介的每一次大的突破,都不能不或隐或现地影响文学形势的发展。”[11]现代时期,办报、办刊、办出版成为利国利民的社会事业。出版物作为作者与读者大众之间的传播媒介,因为营造了一个公共空间而得到广泛的认同。出版商由此整合了出版资源,成为内容提供商。从现代文学生产、传播、消费的角度来看,出版媒介的产生和繁荣是一个重要环节。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出版是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传播媒介之一。它的实体规模可能并不大,但它释放的影响力却辐射了全中国。
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现代出版,主要出版物就是报纸、杂志和图书。它依凭这些平台确立了自己的传播主导地位。
报刊是在鸦片战争之后陆续出现的,在“五四”和20世纪30年代中期形成了两个高峰。中国内地的报刊先是由外国商人及传教士创办的,有中文也有外文。进入20世纪后,随着资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开展,报刊活动异常活跃。辛亥革命后,“‘人民有言论著作刊物的自由’,即载诸临时约法中;一时报纸,风起云涌,蔚为大观”[12]。全国报刊达500家之多。当时的盛况我们从清末民初批判小说中的描摹可窥大概:“上海地方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钱有本事的办报,没钱有本事的译书,没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派的幌子,到处煽骗。”[13]至于报刊的传播力、号召力、影响力,更是立竿见影。
“五四”是中国出版划时代的分界线,从此中国出版进入现代时期。当时报刊特别是杂志出版数量激增,郑振铎说:“中国的出版界,最热闹的恐怕就是1919年了!虽然不能谓之‘绝后’,而‘空前’却已有定论了!他的精神,就在定期出版物”[14]。罗家伦感叹说:“中国近来杂志太多,不能全看。”[15]不同的文化思想都因此获得了各自的发布渠道。《每周评论》、《新潮》、《国民公报》、《晨报》、《湘江评论》等新式报刊与《新青年》相互呼应,影响极大。在《晨报副刊》成为新文学的阵地后,《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以及《京报副刊》也大力助推新文学,因而被人称作是新文学的“四大副刊”。至于文学期刊就更多了。除了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在1920年1月宣布革新外,继起的《文学周报》、《创造季刊》、《语丝》等,使新文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其他类型的刊物也是相当兴盛。
报刊出版的第二个高峰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上海出版界在经历1932年“一·二八”战事的重创后,1933年至1935年连续三年,出版的期刊数量都迅速增长,以至形成了时人称誉的所谓“杂志年”。胡道静在《1933年的上海杂志界》一文中,对全国主要杂志的出版地曾做了一个统计:上海,178种;南京,39种;杭州,10种;北平,9种;广州,3种;武昌,3种;天津,2种;镇江,1种;安庆,1种;济南,1种。共247种。他由此总结道:“上海坐着第一把交椅,不是近来的事情,好久好久已这样了。因为在全国中它是拥有多量的印刷工具者;又是对内对外交通最方便的一个口岸,故输入纸张等原料便利低廉,而印成的东西更容易分送到各处去。再有一个历史的原因,就是因为上述两种缘故的绵延,使上海出的杂志都带有普遍性而不是地方性的,于是尊重了上海出版物的地位。”[16]由于杂志品种繁多,且大多定价便宜,易于为当时的读者所接受,所以比较好销售。1934年5月,有销售眼光的出版人张静庐,甚至独力开办了一家“上海杂志公司”,专门经售全国各地的杂志,业绩颇佳。当时杂志出版的状况之盛,由此可约略窥大概。
图书是现代出版的拳头产品。其出版主体当然是图书出版机构。进入20世纪之后,民营出版业取代教会和官营书局而成为我国出版业的主流。1906年,民营出版机构加入上海书业公会的成员有商务印书馆、开明书店等22家[17]。民国元年,中华书局也宣告成立。在20世纪20年代后,像商务、中华、世界、大东、开明等书局已发展成为大中型出版企业,它们几家的业务合计几乎占据了全国的大半个市场。其主营产品当然是图书了。
这些出版企业的发展途径多半先是依凭教科书起家,在积累资金的同时,培养大量新式学生,从而也培养了新式读者,之后才是丛书的出版。1920年1月,当时的教育部通令全国:“自本年秋季起,凡国民学校一二年级,先改国文为语体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同年4月,教育部又规定截至1922年,凡用文言文编的教科书,一律废止,采用语体文。中华书局于是推出了《新教育教科书》,商务印书馆也出版了《新学制教科书》。“五四”前后涌现的白话文学作品和翻译作品以及一些白话应用文由此大量进入教材[18]。“新式学校集中体现了西方近代科学、文化精神,体现了西方教育风格。它们在中国的出现,本是西学东渐的产物,它们的存在,又成为西学传播的源泉。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进入这些学校,饱受西学熏陶以后,又带着西学散到各地,成为西学的再传体。”[19]可以说,新式教科书是新文化的突出成果,也是新出版的重要标志。出版教科书使出版机构积累了一定的资金,而一旦拥有较为充足的资金和相对完善的发行渠道,丛书的出版自然也会受到重视。如商务印书馆推出了“百科知识小丛书”、“文学研究会丛书”,中华书局出版了“新文化丛书”,此外,北新书局的“创作新刊”,泰东书局的“创造社丛书”,开明书店的“文学新刊”,良友图书公司的“良友文学丛书”,生活书店的“创作文库”等均是有相当影响的图书。新出版以图书传播助推了新学说,新思想又给图书出版注入了新内容。二者的互动,使现代新文化、新文学得到了极大的传播,影响深远。孙中山曾说过:“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其原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致舆论大放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20]可以说,思想与出版的双向互动,造出了现代出版史上的许多优秀的图书成果。
报刊与书籍作为纸媒各有特点。麦克卢汉说:“书籍是一种一个人的自白形式。它给人以‘观点’。报纸是一种群体的自白形式,它提供群体参与的机会。”[21]杂志作为一种定期的连续出版物,出版周期短,资金积累见效快,文体多样,内容丰富,在传播上有其优势和特点。它既有一定的时效性,同时也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图书包括书籍和图册,它是起源最早、影响最深远的一类出版物。其体系、文体相对完整、统一,其积累、传播知识信息的作用很强。因此,图书对接受者的影响不会因其物质形式的转移、损坏或消灭而消失,而可能经接收者传播到各个方面,对社会产生深刻而久远的效应。余秋雨在论及报纸、期刊与图书的社会影响时作了这样的比较:“要论辐射面大、轰动力强,广播电视、报刊杂志就远远超过书籍。但是,社会文化在高层次上的结晶还是要通过一种系统、整饬、沉潜的方式来探寻和吞吐的,这种方式便是书籍的写作和阅读,而其间的中介性枢纽则是书籍的编辑和出版。……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他的作品始终是一些零篇散章,构不成书籍的规模,那么,他就很难在社会上成得了气候,在历史上留得下足迹。”[22]这是很有说服力的。
报纸、杂志、书局成为结集队伍,组织社团以及交流思想的主要平台,是现代出版传播的基本媒介。它们以自身为中心,形成了自己的传播圈,将作者、特定的内容和读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哈贝马斯看来,公共领域的营造基本要靠的还是印刷媒体。从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社会现状观之,无论是民族国家的想象空间还是公共领域的现实空间,其构建基本上都与印刷媒体相关,因为书、报、刊所营造的传播场之大,它在时空上所释放的影响力之强,均是难以估量的。正是有现代传媒建构的相对独立的“公共空间”,作家们才拥有相对独立的人格,才可以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和生活态度。以文学刊物为例,现代时期涌现出了各色各类的文学社团和文学流派,而这些文学社团和文学流派,恰恰是以某个刊物为中心而成名或得名的。由此观之,刊物成为一面旗帜,成为一个品牌,成为一个平台,起了一种有力的组织作用。正是刊物连接了作者和读者,成为沟通的纽带和桥梁,文学社团和文学流派才会形成一种文学力量,从而形成自己的影响。没有刊物,作品便没有发表的平台;没有刊物,声音就发不出来。“现代文学以文学报刊为中心形成了文学的传播制度”,“文学报刊就是文学和作家的存在方式,推动了作家的职业化和文学的大众化”[23]。可见,现代出版对现代文学的作用绝不是被动的,而是互动互促的,是相互影响的。
现代出版物,尤其是文学出版物很受读者欢迎,影响广泛。但报刊和书籍的传播并不全是独立的,而往往是联动的。许多作家的作品都是先在报刊上发表,等到积累了一定的数量才又结集出版。这样,报刊和图书便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复合传播。报刊集聚人气,图书又使之延传。当然,现代出版物的消费主体主要是日益扩大的年青学生群体,他们是社会的新生力量,也是出版媒介产生影响的主要对象。许钦文曾经回忆,五四时期的出版物,“都为好学的青年所注意,报刊,书籍,已经翻阅得破破碎碎了,还是邮寄来,邮寄去。凡有新的好书,如果不寄给朋友看,好像对不起朋友似的。友谊往往建筑在书籍的借阅、赠送和学术的讨论上”[24]。叶圣陶也说过:“凡是在解放前进过学校的人,没有不曾受到‘商务’的影响的,没有不曾读过‘商务’的书刊的。”[25]
由此看来,现代出版是一种独特的传播产业,其工作方式也很特别。小赫伯特·贝利对出版商的工作有过很精到的描述,他说:“出版工作最广义的环境是整个世界,因为图书能够涉及任何主题,接触知识的一切方面。出版的功能就是向世界供给图书。”他认为:“出版社一边联系着作者,另一边联系着读者。出版社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协调装置。……与电气工程进行类比,出版商是滤波器、变压器、放送者或接收者之间的传送器。”[26]可以说出版传播是一个以媒介为中心的系统在运转。其工作的每一个环节,都可以视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部分,都在发挥着各自的作用。因此,我们不应将现代出版传播过程看成是单独的环节和个体在发挥作用,而应将其视作是一个一个的圆或圈在产生影响,这些“圆”或“圈”的不断扩张或扩展,将广大的作者群和读者群吸引起来,最后就会形成一个传播场,从而释放传播效果。
三、商业性与文化性的互动是现代出版的传播动力
我们研究出版传播,既要从产业角度去考量,也要从文化角度去探讨。出版传播既然是文化产业,它就必然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具有商业性,注重经济效益。然而,出版传播又是民族国家想象的精神文化核心,是社会进步的创新动力,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称为是“社会的脸面”或者叫“文化的标尺”。商业性是基础,文化性是追求目标,它们统一存在于出版传播当中。我以为,现代出版传播就是在商业性与文化性的交织碰撞中彳亍前行的,正是商业性与文化性的互动才为现代出版传播注入了源源不断的能量。
现代出版的商业性表现在它具有物质性的一面。谋求利润是题中之义。没有利润,产业的发展就不能持续。从这个意义看,出版是一种商业活动。因为投资是必须的,出版物必须卖出去而且钱必须收回来,活动才能继续。尽管现代出版社的成立相对来说,门槛不高,除了少数大机构之外,多数出版机构的工作方式基本还是手工作坊式的,但前提是必须有一笔资金用于印刷、购买纸张等,才能开展业务。未名社便很说明问题。未名社是典型的同人社团,六个成员集资(共筹款716.16元,其中鲁迅出资466.16元)办出版机构,自己翻译,自己出版发行。李霁野说:“印费大部分是鲁迅筹的,其余五个人各筹50元,估计可以印一本书和几次期刊。我们说定,收回前一书的印费就印新稿,并没有社章之类;因为力量有限,先不收成员以外的稿件。”[27]这个社除了出《莽原》半月刊和《未名》半月刊外,一共出版了27本书,著者、译者和编者全部是未名社的六个成员。虽然成绩还不错,但受限资金过小,发展是谈不上的。而商务、中华等大书局就不同,由于实力强大,文化传播就能涉足更广大的范围。由此看来,现代出版商生存在商业环境中,不仅要面对如何从作者那里选取书稿,并将其转化成书的问题,还要考虑合同、折扣、版税、印刷成本、出版费用、纳税、预算以及利润或亏损等问题。它是一种复杂的企业经营活动。现代时期的大多出版机构经营时间之所以都不长,有的甚至只出一期刊物就宣告停业,其中缺乏经营实力是重要原因之一。
但不管怎么说,出版商作为内容提供商,所提供的产品不仅有物质性的一面,更大程度上还是指向精神层面的。因为人们买书,不是买一定开本的纸质装订物,而是买其中的内容用于阅读。这就是出版传播文化性的一面。现代大多数的出版商是明晓自己的文化使命并且努力追求高标准的,因此,现代出版才传承下来那么丰厚灿烂的文化精品。鲁迅曾说过:“出版界不过是借书籍以贸利的人们,只问销路,不管内容,存心‘反动’的是很少的。”[28]现代出版的资方多半是商人,投资出版的目的肯定是想赚钱,但办刊编书的又多是文化人,在内容的取舍之间拥有更大的决策权。只要能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较好地结合在一起,资方在内容的提供上是不会过多去干涉的。然而物质只是基础,文化才是方向。鲁迅从不拒斥稿酬,也很在乎书的销路,为此还亲自写了很多书刊广告,但鲁迅的精神始终专注战斗。这说明在商业性与文化性的冲突碰撞中,传播主体的文化取向很关键。过分看重利益,就难免媚俗、低俗,就会出现翻印古书成风的现象,就会出现不少糟粕,泥沙俱下;这种负面的行为虽然难以回避但不代表现代出版的主流。但如果志存高远,注重新文化建构,又在物质性与精神性之间把握一个度,出版传播的文化追求就会实现对商业性的超越。所以说,这两方面的碰撞互动成为出版传播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
这种互动在新文学的建构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现代出版传播在构建国民意识,影响思想潮流的同时,也在构建“现代文学”。这种建构表现出双向启蒙的特征:国民的启蒙和新文学的文化启蒙。采取的路径则是译介与创作并重。“五四”后的中国文坛,正需要介绍外国文艺到中国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无论思想启蒙,还是艺术借鉴,翻译都发生着特殊的作用。鲁迅曾把翻译苏联的先进理论和作品,比喻为是普罗米修士盗取天火给人间的工作。茅盾也曾说:“介绍西洋文学的目的,一半是欲介绍他们的文学艺术来,一半也为的是介绍世界的现代思想——而且这应是更注意些的目的。”[29]现代时期,此方面的努力从来没有中断过。至于创作,出版传播更是不遗余力。作家不是天然生成的,作家也是被培养的。如果某位作家翻不过出版这座山,或者说出版这座桥梁始终不为他架设,恐怕文学史上就不会有这号人物了。即使是胡适、陈独秀、鲁迅等被称为中国新文学的开创者的大家,若没有《新青年》、《新潮》等新文化刊物将他们的作品和文学革命的主张“公之于众”,也是无可奈何。所以,对于新文学作家来说,与现代出版结盟,不仅能获得发表园地,也能获得物质回报,甚至还能带来思维与表达方式的新变。而从出版传播来说,新文学创作成果不仅营造了传播氛围,提升了出版影响,也可以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新文学作品可以作为启蒙国民的教科书,既培养了读者也培养了后起的作者,从而推动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发展,但它的商业价值同样巨大。文学研究会之于《小说月报》,语丝派与北新书局,创造社与泰东书局、光华书局,左联与光华书局、现代书局、湖风书局等的关系都可以佐证这一点。当然,在文学与出版这两项事业里,作为传播主体的人的作用都是巨大的。如果将作家喻为千里马,那出版编辑就是伯乐了。因为在作家的背后,总有一位默默奉献的编辑或出版商。此外,如果某个刊物的主编有更替,他所联系的作家队伍也会随之而变。李大钊、孙伏园、徐志摩编《晨报副刊》所产生的变化,沈雁冰接编《小说月报》的变化,施蛰存离开《现代》的变化都说明了这一点。传播主体的影响非同一般。上述表明,在新文学生长、发展、延传的过程中,商业性与文化性实现了良性互动。现代出版需要新文学,新文学也要依托现代出版。这是精英文化和商业文化的聚会与互动。作家依靠出版媒体才能生存,出版媒体所形成的风格又反过来要求和制约着作家们的文学表达。二者都只有寻求文化上的建构,才能持续发展。而商业性与文化性的积极健康的互动,可以为这种发展提供保障。
因此,我总觉得在那么一个辉煌的文学时代,出版传播的作用多多少少是被遮蔽了。我们从出版传播的角度去认识现代文学,理解现代文学,就是想凸显这种功用。当然,这种探讨对今天的文学出版应该也是有所启示的。
注释:
[1]《印刷技术的发展》,傅丽君译,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三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58页。
[2]田玉仓:《近代印刷术的主要特征、形成时间及对传入的影响》,《北京印刷学院学报》1996年第1期,第51页。
[3]何步云:《中国活字小史》,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三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79页。
[4]田玉仓:《近代印刷术的主要特征、形成时间及对传入的影响》,《北京印刷学院学报》1996年第1期,第51~53页。
[5]贺圣鼐:《三十五年中国之印刷术》,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278页。
[6]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51页。
[7]陆费逵:《六十年来中国之出版业与印刷业》,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22页。
[8]王建辉:《出版与近代文明》,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页。
[9]陆费逵:《六十年来中国之出版业与印刷业》,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15~416页。
[10]王富仁:《传播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读书》2004年第5期,第86~89页。
[11]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5页。
[12]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第178页。
[13]蘧园:《负曝闲谈》,第十二回,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60页。
[14]郑振铎:《1919年的中国出版界》,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上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82页。
[15]罗家伦:《今日中国之杂志界》,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上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93页。
[16]胡道静:《1933年的上海杂志界》,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上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51页。
[17]李泽彰:《三十五年来中国之出版业》,张静庐辑注:《中国近代出版史料》(丁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84页。
[18]王建军:《中国近代教科书发展研究》,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253页。
[19]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28页。
[20]孙中山:《国民周年与海外国民党同志书》,1920年2月9日,胡汉民编:《总理全集》第3卷,第347页。
[21][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56页。
[22]余秋雨:《以书为砖》,《书海知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51~52页。
[23]王本朝:《中国现代文学的生产体制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2期,第95页。
[24]许钦文:《五四时期的学生生活》,郭汾阳、丁东:《书局旧踪》,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
[25]叶圣陶:《我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九十年》,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30页。
[26][美]小赫伯特·贝利:《图书出版的艺术与科学》,王益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3页。
[27]李霁野:《鲁迅先生谈未名社》,《鲁迅先生与未名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
[28]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一卷(下册),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4月,第383页。
[29]茅盾:《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小说月报》第12卷第二号,1921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