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体系运动:性质、困境与出路
----以阿瑞吉的理论为切入点
2011-04-08吴苑华
○吴苑华
(华侨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乔万尼·阿瑞吉[注]阿瑞吉于1937年出生在意大利米兰,1960年获得米兰博克尼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深受博克尼大学新古典主义影响,1963年赴非洲的津巴布韦负责伦敦大学分校罗得西亚与尼亚萨兰大学学院工作,1969年回到意大利进入特兰托大学任教,1979年去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宾厄姆顿分校的费尔南德·布罗代尔中心工作,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特伦斯·霍普金斯一起从事世界体系理论研究。阿瑞吉从政治经济学上创立了独具特色的“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他一生中写下了大量的论著,代表作包括《自由主义的终结》(合著,1989)、《漫长的20世纪》(1994)、《现代世界体系的混沌与治理》(合著,1999)、《东亚的复兴:以500年、150年和50年为视角》(合著,2003)、《亚当·斯密在北京》(2007)等,其中,后三部著作被国际学术界称誉为“我们时代的三部曲”,他的许多著作被翻译15种以上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发行,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良好的学术影响。(Giovanni Arrighi,1937-2009)是著名的政治经济学家、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反体系运动理论是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组成部分。阿瑞吉对反体系运动的思考为人们具体地理解反体系运动提供了某种有益的理论资源。不过,我国学术界对阿瑞吉的反体系运动理论的关注非常不够,这种状况显然会制约我们全面地了解世界体系理论的本质内涵和真精神。本文以阿瑞吉的反体系运动理论为切入点,具体地讨论一下它的性质、困境与出路等内容,抛砖引玉,求教方家,期待深入研究。
一 何谓“反体系运动”
反体系运动理论着眼于思考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过程中的反体系运动。哪些运动是反体系的运动?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者普遍认为,自法国大革命以后的所有社会运动,比如,1848年欧洲革命、巴黎公社运动、1917年苏俄革命、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中国“文化大革命”以及20世纪的拉美民族解放运动和80年代末的前苏东剧变等等,都是反体系运动,亦即抵制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反抗运动。那么,这类运动到底是阶级斗争的还是非阶级斗争的运动呢?
阿瑞吉认为,反体系运动是发生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过程中的民众抗议活动,具体地说,它包括两种抗议活动:一是外围地区国家和民族抗议中心地区国家推行不平等、不公正的资本主义贸易制度;二是中心地区国家的一些民众抗议体系内的不平等、不公正社会经济制度,也就是说,反体系运动反的是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世界化及其压迫性和剥削性,且运动的主体是由包括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众和非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组成的,正因此,不少西方学者把反体系运动理解为民众抗议活动,可是,反体系运动本身是复杂的,并不是纯粹的民众抗议活动。正如他说过的:“在过去几十年间,在关于民族解放与阶级冲突之间——民族解放斗争与无产阶级解放斗争之间——关系的论述中,存在着三种明显不同的观点。民族斗争被视为类似于阶级斗争,因为每一革命运动都会将被压迫者组织起来,并且随着运动的胜利,根本改变世界规模积累过程的社会结构。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还被视为具有历史相关性,并因而具有理论相关性,但由于二者历史轨迹不同,它们的性质是不同的:一种通过扩展和加深资本主义世界经济运行的国家间层面而趋向于再生产这种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另一种则通过消灭资本主义世界经济的特征——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关系而趋向于消灭这种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我们认为,上述关于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之间关系的第一种观点是一种意识形态观点,第二种观点是一种政治观点,第三种观点是一种历史理论观点。”[1]313阿瑞吉告诉我们,发生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反体系运动通常表现为民族解放斗争和无产阶级解放斗争两种类型,它们二者既相区别又相联系,不能简单地把民族解放斗争归结为非阶级斗争的活动,也不能简单地说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全然就是阶级斗争的而不是民族解放斗争的活动。就民族解放斗争而言,比如拉丁美洲地区民族解放斗争、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等,都表现为一个民族反抗另一个民族的殖民统治和压迫的解放斗争,也就是说,民族解放斗争实际上是指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抵抗中心地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殖民主义入侵和统治的斗争。就无产阶级解放斗争而言,比如1848年欧洲革命、巴黎公社革命、苏俄“十月革命”、“1968年革命”等,都表现为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的斗争,它不仅客观地存在于现代世界体系之中,而且“成为现代世界体系转变的日益显著复杂力量”[1]314。
由此可以看出,民族解放运动为的是一方面消除体系内的不平等问题,另一方面抵制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而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则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破坏力量,为的是解除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政治武装”,建立一个实现了无产阶级解放的世界体系,这正是它们被西方人视为左派激进主义运动的原因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讲,“1917年的俄国十月份革命”之所以是“现代世界体系政治历史的一个转折点”[1]314,就在于“布尔什维克表明自己是工人阶级为共产主义而斗争事业的领导者,而共产主义是19世纪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社会运动’……的派生物”[1]314。所以说,无产阶级解放斗争作为反抗资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的斗争,也是一场反对资产阶级政治国家体系的斗争,因此,无产阶级解放斗争有时也表现为民族解放斗争,追寻民族自立、国家主权和领土独立与完整。
总之,反体系运动究竟是阶级斗争还是民众抗议活动,并不难判断,问题在于人们选择了什么样的判断落脚点。以阿瑞吉之见,只要反体系运动出于对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扩张和不平等贸易体系的反抗,都可以视为某种阶级斗争活动。正如他强调的那样,“只要我们生活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之中,就会有阶级斗争,而且阶级斗争会在世界体系所有国家内部持续存在,而不论其政治色彩如何。一些制度关于其国家疆界内不存在阶级斗争或不再存在阶级斗争的声明只是毫无分析内容的意识形态声明。阶级斗争的现实社会基础在现存的所有国家内部都没有消失,包括那些民族解放运动取得政权的国家。”[1]318
二 反体系运动的目前困境及其原因
在阿瑞吉看来,反体系运动不仅客观地存在于现代世界体系之中,而且已经成为“世界历史的一种组织力量”[1]313,是反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和新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的重要抵抗力量。这样一来,世界范围内的反体系运动在客观上必将遭遇来自中心地区资本主义霸权势力的粗暴干涉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显然,了解和清除那些附加在反体系运动身上的各种困境及其形成原因,就成了研究当前反体系运动的首要内容。
那么,目前的反体系运动遭遇了什么样的困境呢?阿瑞吉曾经提出:“反体系运动在当代的困境基本上就是阶级和地位集团概念所陷入的困境。因此,如果不首先以世界体系观点重新思考这两个概念,我们便无法历史地或前瞻性地分析反体系运动。”[1]327这就告诉我们,反体系运动的困境源于阶级与地位集团在当代的变化。
就阶级而言,传统意义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已经不存在了,新兴的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一方面,真正的资本家退居二线,也就是说,他们退出劳资的矛盾关系,甚至扮演劳资冲突的仲裁者。这样一来,给公众造成了一个假象:资本家在当代消失了。另一方面,工人阶级在当代发生了内部分化。比如,在今天的欧美国家中,工人阶级队伍分化出金领、白领、蓝领、赤贫工人阶层,其中,以白领和蓝领工人居多,它们组成了通常所说的“中产阶级”,大量的白领和金领工人不仅是企业的雇工而且是企业的股权持有者。也就是说,他们这些人既是工人又是“资本家”,已不是传统意义的工人。于是,有人就提出,欧美国家的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被纯粹的劳资矛盾所取代,成了当代社会的主要矛盾。问题在于,这种转变不只是工人阶级本身分化所表现的那么简单,重要的是当代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失去了核心主体力量,没有了这样的主体,斗争运动自然会陷入困境。
就地位集团而言,从市场经济上看,地位集团排斥市场竞争机制,偏向于垄断经营,追求超额垄断利润,但从道德秩序上看,它们都必须遵守市场经济的等价交换和公平交换规则,比如跨国集团(公司)。正因此,地位集团往往又是指道德秩序的载体,同处一个地位集团的人们拥有一致的道德秩序和价值准则。随着世界经济一体化进程的不断推进,跨国集团不仅成为发展经济一体化的载体,而且成了传播普世伦理的急先锋,以企业文化和企业核心价值观为内容,构建现代企业制度,规范企业经营行为,提高企业的国际信誉,树立企业的国际形象。由此可见,地位集团实则也是利益集团。同样,在一个社会之中,地位集团都是那些具有垄断能力的群体,既表现为资本家联合体,也表现为其他社会组织,乃至政府机构和行业部门。它们掌握着一定的社会资源和操控权力,因而是反体系运动的现实制约力量,乃至破坏力量。因为只有符合它们利益要求的才是道德的,否则,它们将会动用政治权力限制、取缔,乃至瓦解反体系运动。阿瑞吉还批评地提出,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当代借口“人权”、“民主”、“自由”,在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推行所谓“普世价值”,这种行径本身与地位集团的道德秩序和价值准则是矛盾的,因为欧美资本主义在当代的全球性扩张本质上是一种霸权主义行径,是把一个地位集团的道德秩序和价值准则强加到其他地位集团的头上。阿瑞吉反对普世价值论的理论依据来自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论,之所以普世价值论忽悠人,就在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弯曲的而不是平面的;之所以是弯曲的世界,就在于它是由多元地位集团构成的共同体,体现了世界的多元价值诉求的合理共存。只有这样,世界才显得平等、公正。而平面的世界是指世界只遵循同一个模式、同一个道德秩序和价值准则,实则是要求全世界都只遵循欧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秩序和价值准则。由此可见,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资本主义地位集团在当今的变化极大地限制了反体系运动的空间扩张和爆发程度。
阿瑞吉认为,反体系运动的困境表现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种情形:
其一,尽管各地反体系运动此起彼伏,但是它们“在极大程度上是潜在的”,或者说往往在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上表现出某种虚弱的反抗。
其二,尽管当代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比过去还要严重,但是反抗者反倒表现出过度的克制,即便需要反抗,也只是采取某种极其软弱的斗争方式,比如罢工、游行、骚乱、外逃等等,从而造成了抗议活动的规模和影响力极其弱小。
其三,运动性质模糊。比如,反体系运动作为一种社会运动,在今天的世界形势下,到底是“国际主义”的意识形态运动,还是民族解放运动,还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运动呢?如果是第一种运动,那就意味着它是新左派激进主义运动;如果是第二种运动,那就意味着它是某个国家和民族反对殖民主义统治、寻求民族独立和解放的运动;如果是第三种运动,那就意味着它极可能是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众运动,因为它不是出于夺取国家政权而发动的暴动,所以不能称之为无产阶级解放斗争运动。
其四,真正的社会主义运动总是发生在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中,而中心地区国家则普遍爆发民众抗议活动,这样的空间格局造成了世界反体系运动的分化,进而导致社会主义运动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破坏力减弱,而那些发生在中心地带的民众抗议活动虽然直接地冲击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它们却不可能动摇资产阶级政治统治,最终归于经济利益的某种满足。
其五,反体系运动自19世纪以来就一直处于不平衡发展状态,尽管如此,但是反体系运动在今天却依然异常不平衡,存在许多薄弱环节会被反“反体系运动”者所利用,尤其会被一些政治集团所利用,成了它们谋取政治资本和权力的工具,从而导致反体系运动本身的正义性和进步性的丧失。
其六,当代反体系运动以青年学生为主力军。由于西方国家的当代工人阶级的革命热情减退、革命意志脆弱、参与程度有限,成了运动的边缘力量,因此青年学生的抗议活动往往持续时间短、冲击力有限,不可能对当代资产阶级政治统治构成真正的威胁。
其七,斗争对象和目的抽象。20世纪50年代以来,反体系运动以反战运动为主要形式,即便是著名的“1968年革命”,也是一场以反战为旗帜的学生抗议活动。总体上看,一是反对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的霸权主义战争,二是反对前苏联的霸权主义战争,这些在某种意义上讲极大地淡化了反体系运动的阶级斗争性质。
总而言之,不论在东方国家还是在西方国家,现在都看不到大规模的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解放斗争,我们所看到的是,所有国家都被卷入全球化浪潮之中,在这一浪潮的冲击下,反体系运动自觉不自觉地把反核威胁、反生态危机、反霸权主义、反恐怖分子当作了自己的斗争对象,这样一来,反体系运动完全滑出传统轨道,沦为西方普世价值的宣传队。
为什么反体系运动在当代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以阿瑞吉之见,究其原因,可能包括如下几条:
第一,伴随前苏东社会主义国家的覆灭,世界范围内的反体系运动在当代世界体系的进程中也走向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低潮状态,不论民族解放斗争还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都呈现出这样的情景!与此同时,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左派运动也长时间地停顿下来了。
第二,通过反体系运动掌握了国家政权的社会集团渐渐地陷入了普遍的、严重的官僚主义制度中,腐败之风日益盛行,也在客观上削弱了反体系运动的正义性。
第三,冷战结束以来,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乘势而上,抢占地盘,开疆拓地,开启了新一轮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在客观上极大地压制了反体系运动东山再起。
第四,一方面,“欧洲左派的前进动力和一定程度上成功的组织形式所赖以产生的条件已经为资本主义发展进程本身所完全破坏……”[1]341;另一方面,“具有潜在重要性的(反体系)趋势越来越多地产生于欧洲左派传统组织中心之外”[1]341。这在客观上严格地限制了反体系运动在中心地带爆发的可能性。
第五,美国霸权主义行径和反恐斗争遮撇了反体系运动。虽然当代世界体系中仍然存在着局部地区的骚乱、动荡,乃至战争,但是诸如索马里战争、科索沃战争、海湾战争、阿富汗反恐战争、伊拉克战争以及目前中东乱局等等,它们都不是民族解放斗争,更不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而是来自欧美资本主义的霸权主义、新帝国主义、新殖民主义故意制造出来的混乱局面,其用意在于搞乱他人,发展自己。用阿瑞吉的话来说,这些乱象正是欧美资本主义霸权(尤其是美国霸权)在当代走向终结时所发出的孤注一掷、垂死一搏。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甚至假借反恐之名倒行逆施地推进其霸权主义,压制世界人民的反体系运动,企图拯救世界资本主义于目前的金融危难之中。
第六,西方垄断资本集团牢牢地控制住话语权,操控大众传播工具,意识形态地选择和传输公共信息,有意编造虚假信息来误导公众,把具有正义性的反体系运动污蔑成恐怖主义活动而加以丑化、妖魔化,以期在思想意识上率先瓦解反体系运动的精神阵线。
三 反体系运动的出路
以上这些内容都与当代资本主义发展紧密相关,或者说,反体系运动的困境本身根源于当代资本主义体系扩张以及新帝国主义。可见,在目前形势下把拯救反体系运动之希望寄托于当代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是非常不明智的。阿瑞吉也说过:“在国家的‘国家状态’和资本主义的‘资本主义’性质迅猛发展的情况下,假如我们要有效地应付我们所面临的实际困境,我们的的确确亟须重新制定战略,也许还应包括意识形态,以及世界反体系运动家族的组织结构。我们知道这会给体系本身和现状的操纵者制造客观矛盾。但它为反体系运动制造的困境几乎同样严重。因此我们不能依靠进步的‘自动性’;因此我们不能放弃对我们真实历史选择的批判分析。”[1]312以阿瑞吉之见,“对我们真实历史选择的批判分析”,其实意味着对当代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以及现存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批判分析。从这个意义上讲,解救反体系运动的出路需要遵循以下方案:
首先,要像马克思说过的那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在世界范围内组建反体系运动战线。虽然这并不意味着真的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也警示我们组建世界反体系运动的网络化系统已经成为一种需要了。阿瑞吉提出,如果反体系运动能够利用今天的网络信息技术传输反体系思想和行动方案,那么不仅组建一个反体系运动的世界性网络体系会变得容易多,而且反体系运动的发展也会有了保障机制。如果真的如此,那么世界性的、有组织的、有计划的反体系运动就将能够有效地扼止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和阻断新帝国主义对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的发展的破坏。可见,伴随经济一体化和新全球化浪潮的不断发展,资本集中通过国际贸易、国际金融和跨国公司的运行而加强了。虽然目前情况下它们仍然服务于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扩张,但是既然反体系运动在今天转变为边缘地区的民族主义运动,那么第三世界国家和民族必然联合起来共同反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这样一来,我们的“历史选择”是团结“世界反体系运动家族”的成员,形成一股强大的反体系运动的真实力量。比如,古巴、委内瑞拉等国家联合起来组建了拉丁美洲的新社会主义战线。只有这样,才能有力地回击美国霸权主义的干涉和抵制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扩张。
其次,人们应当自觉地以“社会主义世界体系的‘社会主义’方式,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我们确定‘进步’与否的方式”[1]344来消除“依靠进步的‘自动性’”之惰性,积极主动地调整和变革当前的反体系运动的格局和方向。“简而言之,问题是——假定我们共同地、积极地致力于促进这种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向某种社会主义世界体系转变”[1]344,那就需要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重新组织社会主义运动,而不是削弱它。马克思主义在当今世界中之所以拥有重大的影响力,就在于它为反体系运动的未来确立了明确的方向。阿瑞吉还强调道:“自从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理论和社会主义过渡学说建立以来,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就从世界资本主义的中心不停地向其日益扩大的边缘地区转移。”[2]9这里表面上看是在言说马克思主义的“过时论”,其实不然!实际上,这段文字的意思也可以解释为: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在边缘地区的贫穷国家和民族中依然发挥着巨大的指导作用,就在于这些国家的民众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自觉地组织起来,积极地参与到反对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剥削的解放斗争中。因此,只有这样的反体系运动,才能对当代资本主义霸权造成破坏性冲击。马克思主义不是用来解释世界的,而是用来武装和组织革命力量的理论。
再次,反体系运动必须丢掉西方中心主义文化价值观,选择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价值观。今天,欧美资本主义霸权打着“人权”、“民主”、“自由”等所谓普世价值观旗号,在意识形态上设置各种“陷阱”,诱导、乃至操控公众意志服从于它们的霸权主义。马克思当年就深刻地批判过这种普世价值观的虚伪性,用今天的话来说,这类普世价值观只能算作某种“概念股”,也是一种“期货式”的东西,其虚拟性是它的首要性。阿瑞吉认为,只要是自觉地组织起来的解放斗争,就不能没有马克思主义在其中发挥作用,因为“马克思元素”成了反体系运动的思想“酵母”和精神导师,这本身又是因为反体系运动一直以来都是反对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和资本主义霸权的,因而,发生在中国、越南、古巴以及葡属非洲殖民地的民族解放运动正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组织起来的,并且走向了胜利。与此相比,20世纪60年代以后的西方“左派”运动从表面上看带有激进主义色彩,可是它们实际上不是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组织起来的,它们往往都表现为一时的激进主义冲动,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因此,那种认为“1960年代后期和1970年代早期的第一世界日常生活与马克思《资本论》之间没有某种直接联系”的判识是“并不完全正确”[2]10,即便“在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与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阿米尔卡·卡布拉尔(Amilcar Cabral)、胡志明或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这条鸿沟只有依靠对马克思主义整体历史的信仰行动才能填平”[2]10,而不可能用西方左派激进主义运动来弥合,更不可能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竭力推销的经济全球化和世界一体化来确证。
最后,中国在当代的成功崛起也意味着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关乎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也关乎未来反体系运动。阿瑞吉对中国崛起问题的研究着眼于揭示其原因及其对未来世界的历史进程的影响。在他看来,今天的中国崛起已经成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全面扩张在20世纪遭遇的最大“拐点”。其一,它们确证了世界资本主义的“非自然增长的发展道路”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国式的“自然增长的发展模式”;其二,确证了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特色的国家市场经济模式;其三,确证了世界资本主义不平等交换的贸易模式没有前途,取而代之的是建基于丝绸之路的中国特色的贸易模式。[4]中国崛起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是,其中有一条是不可否认的,这就是中国政府的有效工作。那么,中国政府又为什么能够发挥有效的作用呢?阿瑞吉认为,这一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就是中国现行的社会制度本身所具有的优势是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所无法比拟的,虽然阿瑞吉没有明确地肯认中国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的,但是这并不等于他明确地否认了中国社会制度是社会主义的,由于他已经肯认了中国社会制度既不同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也不同于中华帝国的社会制度,因此我们可以推断:阿瑞吉至少已经承认中国社会制度是一种新型的社会制度,这应当是指当今中国现行的社会主义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不仅代表了未来世界的发展方向,而且成了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终结者”。
以上分析表明,阿瑞吉对反体系运动的思考是系统的、深入的,体现了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的解释优势。不过,与其他学者的理论相比较,阿瑞吉的反体系运动理论也存在着一些理论困境需要我们给予一定的关注。
第一,从经济因素层面规范和界说反体系运动的性质、困境、原因及其出路,虽然可以说得通,但是这种分析显得单薄、抽象而且超阶级性。事实上,阿瑞吉倾向于用阶级斗争来理解反体系运动,沃勒斯坦倾向于用民众抗议运动来理解反体系运动,霍普金斯则倾向于用恐怖的民众抗议活动来理解反体系运动。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差异呢?可能的原因是,阿瑞吉受其经济学背景影响较大。他在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分析的引导下将反体系运动理解为某种经济利益之争。在他看来,阶级斗争不过是经济利益的斗争,阶级和地位集团也不过就是经济利益趋同的某种社会群体,因而,反体系运动之所以是阶级斗争,就在于它本质上是一个利益群体反对另一个利益群体的利益斗争,无论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解放斗争,还是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反对中心地区国家的殖民主义的解放斗争,都是围绕经济利益来进行的斗争,所谓不平等发展实则是利益均沾的不平等。沃勒斯坦在历史社会学的世界体系分析的引导下将反体系运动理解为民众抗议活动,尽管如此,但由于西方学者往往将西方社会势力划分为左、中、右三派力量,因而沃勒斯坦也遵循了这一划分模式把反体系运动分为左中右三类,以他之见,左派激进主义是偏左力量中的激进派,也是相对于偏右力量中的极端保守主义来说的,左派激进主义运动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状的极端不满的表达,比如对霸权主义战争、社会不公平(异化)、社会腐败等问题都可能引发左派激进主义运动。霍普金斯基本上认同了沃勒斯坦的主张,不过,他还认为,左派激进主义运动所爆发的破坏力使其成了某种恐怖事件。其实,霍普金斯不支持左派激进主义运动,他在70年代初的北美学生运动中表现消极、保守,不像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那样倾向于激进主义,因为后者支持和参与了学生运动。从总体上讲,阿瑞吉与他们对反体系运动的一致性认识表现在:其一,在总的指认上都保持了某种“一致性”,比如阿瑞吉有时也用民众抗议运动来指认反体系运动,沃勒斯坦也在一定意义上指认了反体系运动包括了阶级斗争;其二,在世界体系分析中都遵循了“中心—边缘关系”范式,都能够以这一不平等关系为基准来理解反体系运动的性质、困境、原因和解决之道;其三,他们都抹杀了社会主义运动与民族解放运动以及与西方左派运动之间的原则界限,实际上混淆了它们的根本属性,这样一来,非但不能说清楚反体系运动的真相,还极可能误导人们关于反体系运动的认识,比如霍普金斯的“恐怖说”,在客观上为一些人丑化和妖魔化反体系运动提供了某种支持。同时,我们还应当看到,即便阿瑞吉本人承认了反体系运动是阶级斗争的,也不等于他用阶级分析法来理解反体系运动,要不然,他怎么会混淆民族解放运动与无产阶级解放斗争的性质呢,也就是说,阿瑞吉与其他学者一样,仍然运用了超阶级分析法来理解反体系运动,这样一来,他的反体系运动理论就不能说是历史唯物主义的。
第二.对反体系运动的困境的理解不同,导致他们对产生反体系运动的困境的真正根源的误判。前文分析显示,阿瑞吉把反体系运动的困境归结为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不断扩张和前苏东社会主义国家的覆灭所致,这的确也算是一种原因,然而,它们却还不是最后的原因,因为它们本身也是其他因素导致的结果。换言之,上述两方面不是产生反体系运动的困境的根本原因。作为一名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家,阿瑞吉理应熟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基本矛盾理论,理应优先审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运动状况,揭示其变化状况对反体系运动的演变和发展所产生的根本影响。事实上,他没有这么做,不仅如此,还在其论著中批评了马克思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理论,不承认社会基本矛盾的事实存在,这样一来,他只能从此之外寻找作为原因的因素了,因此上述两方面成为他的原因论内容也就不足为怪。问题在于,把产生反体系运动的困境的原因归结为上述两方面,回避了问题的事实核心,不仅不能引导人们正确地认识反体系运动的困境,而且无法启示人们寻找有效的、果敢的解决问题之对策。可见,其局限性是明显的。再者,他已经从阶级斗争角度来理解反体系运动,为什么不能由此导出这样的结论——资本主义私有制是这个社会的万恶之源——呢!这应当归咎于其自身的认识根源。阿瑞吉的世界体系分析是经济学的,其理论带有浓厚的经济主义色彩,正因此,他在研究方法上推崇亚当·斯密而不是卡尔·马克思,他不仅批评马克思误解了斯密的经济学理论,而且用斯密的理论来修正马克思的经济学理论,不仅为斯密申辩而且将斯密抬到马克思之上,甚至指证斯密理论在当代的解释效力远远超过了马克思理论。由此来看,阿瑞吉的反体系运动理论处于斯密的经济主义视野中,这恰恰导致他虽然一面强调了反体系运动是阶级斗争,另一面却否认当代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革命斗争的必要性,无视当代无产阶级实现自身解放的客观诉求。从马克思主义上看,当代反体系运动的困境及其根源在根本上仍然表现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以及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斗争,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依然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固有的主要矛盾。从这个意义上讲,阿瑞吉所说的那些困境和原因都不过是社会基本矛盾和资本主义固有矛盾在当代的具体表现而已,具体层面的内容不等于根本层面的内容,二者之间的本质差异不允许人们将它们互相取代和互换使用,否则,非但不能说明问题,反而使问题变得复杂、混乱。当然,阿瑞吉的分析困境并不是孤立的事件,在其他学者的分析中也时常出现,他们的理论界面和侧重点却有所不同,比如沃勒斯坦从历史学和社会学视野中运用“大历史视野”和“结构周期性变化”思维,提出了反体系运动是发生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边缘对抗中心的斗争,虽然也包括某种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但是主要的还是民众抗议活动。
第三,对社会主义的理解不同,导致他们对反体系运动的未来方向的设计不同。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替代物,社会主义社会是人类历史的新阶段、新形态。沃勒斯坦也说过,人类史经历了三个状态:第一种是封建主义政治帝国统治状态,第二种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状态,第三种是社会主义世界体系;也就是说,沃勒斯坦把社会主义世界体系视为现行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未来方向。这一主张也再现于阿瑞吉的世界体系理论之中。由此看来,世界体系的马克思主义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上似乎与马克思主义有相同的认识,其实不然!这是因为他们的社会主义并不是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社会主义。其一,沃勒斯坦和阿瑞吉的社会主义是关于社会经济发展的一种管理模式,并非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社会形态;其二,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都是从现代世界体系的演变逻辑上理解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本质内涵,并非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一个人类必然发展阶段”;其三,沃勒斯坦和阿瑞吉都把社会主义运动理解为左派抗议活动,归结为反体系运动之一种,并非马克思主义所说的社会革命。[5]这样看来,尽管沃勒斯坦和阿瑞吉把反体系运动的未来走向与社会主义运动联系起来,但是他们并不主张用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运动来规范、改造和引导时下的反体系运动,相反,他们在文章中激烈地批评了苏俄“十月革命”,也不承认20世纪中国革命的社会主义性质。问题还在于,从他们的理论逻辑出发,反体系运动既不能被导向1848年革命和1917年苏俄“十月革命”,也不能被导向“1968年革命”,而只能被导向渐进主义经济革命,这就是阿瑞吉所说的亚当·斯密的“勤劳革命”(所谓勤劳革命是指中华帝国制度下的市场经济发展道路演进,其现实的模式是当代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阿瑞吉看来,中国在当代的崛起并非得益于所谓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而是得益于中国政府使得古老的“勤劳革命”在当代社会发展中焕发出新的活力,批评了西方学者错误地把中国崛起归结为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胜利,强调了今日中国兴起的新型“勤劳革命”不仅是发展市场经济的力量所在,也是反体系运动的未来走向,因为反体系运动反对的资本主义建立在工业革命基础上。工业革命是本质上不同于“勤劳革命”的发展模式,它不仅依赖于对资源能源的大量消耗,而且制造了大量的现代社会问题,尤其压制了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的平等发展,这正是反体系运动的反对内容。[6]因此,未来反体系运动必然转向中国的“勤劳革命”,把中国崛起的成功经验介绍给边缘地区国家和民族,并且以“勤劳革命”为“摹本”,重建反体系运动,使之少一些激进主义,多一些人文主义,从而使之成为和谐世界的现实承担者和推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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