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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秘史》:弥合历史创伤的艰难尝试*

2011-04-07庞秀慧

关键词:秘史村庄话语

庞秀慧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江苏南京210044)

《村庄秘史》:弥合历史创伤的艰难尝试*

庞秀慧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江苏南京210044)

《村庄秘史》是作者王青伟历经多年思考的结晶。作者在文本中试图全方位理解历史人物,并试图以怜悯之心去弥合历史创伤,但是,由于作者缺乏对史实的全面了解,缺乏超越性视野,使得作品对历史的叙述呈现出神秘主义倾向,其弥合历史创伤的努力最终落空。

《村庄秘史》;阶级话语;神秘主义;历史创伤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作家把目光集中在波澜壮阔的中国近现代史上,如何叙述这段历史并加以反思成为众人所关注的热点。王青伟的《村庄秘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6月版)在众声喧哗中显示出了自己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来自于作者试图全方位理解历史人物并力图弥合历史创伤的尝试,但是由于作家缺乏对史实的了解与认知,对历史的理解多依赖于各种西方话语,并没有关注国际共运史对中国的影响,缺乏超越性视野,导致《村庄秘史》中对历史的叙述最终落入神秘主义的窠臼,而作者试图弥合历史创伤的一番苦心最终落空。

《村庄秘史》以老湾和红湾两个村庄为例,重点关注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阶级话语的影响,探索其在历经沧桑后的最终走向。在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下,老湾和红湾的冲突从一开始就是你死我活的态势:红湾人不愿意看到章铁才所引进的外来思想逐渐开拓了老湾人的思维,他们担心新学对旧学的更迭会带来社会资源的重新配置,因此开启了充满血腥的杀戮。由此章铁才之子章大和章小的命运被彻底改变:按老湾人历来的命运安排,章大应该去学戏,而章小将来应该去做排牯佬;但从此之后,为父报仇成了他们的宿命。为了复仇,兄弟二人报考了黄埔军校,成为地道的军人;在征战沙场的历程中,章小成为共产党的高级将领,而章大的一生则变幻不定。他曾经对暴力革命充满恐惧,脱下戎装,潜回家乡;当他意外身陷囹圄时,残酷的筷刑击破了他的思想防线,写下了背叛革命、脱离组织的悔过书。随后又以国民党军敢死队督战官的身份参加了举世闻名的淞沪会战;而后在闽西做县长时,不畏强权,主持正义。但是,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悔过书就变成章大的污点,他曾经有过的辉煌贡献都因此消失殆尽。章大永远地停留在历史的阴影中,并因曾经叛变革命和诬陷章小而深深打上了耻辱的烙印。

面对章大复杂的一生,作者超越了阶级话语和简单的道德评判,通过大量的篇幅揭示章大复杂曲折的心路历程,并以“沉重的肉身”这一命名给予章大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与章小相比,章大对个体的生命价值更具敏感性:当他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土豪被击毙时——即便按照阶级话语的逻辑,死者是势不两立的革命对象,不但罪该万死,而且死有余辜——他却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惧,无法像弟弟章小那样坦然自若,个体生命的瞬间消亡令他想起死于非命的父亲章铁才,特别是革命法庭一次性处死八十几个反革命分子,自己又亲手杀死一个敌人时,章大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慌。而他之所以写悔过书也不单纯地是因为怯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对暴力和武器充满了怀疑。从根本上来说,章大是个极度尊重个体感受的人。虽然章大的一生都和阶级斗争与民族救亡充满了瓜葛,但是这些宏大叙事对章大影响很小,他更倾向于在其中寻找个体价值。因此他可以在章玉官的戏台上尽情陶醉,又可以和樟树相依为命。命运多舛的章大一次次地假设,如果章小也面临筷刑的挑战,他会有什么样的选择?他同样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曾经多次为革命为国家做出贡献却落得如此下场,反而不如曾经的土匪头子杨彪?他根本不明白在波云诡谲的中国近现代史中,个体价值往往会被宏大叙事所淹没,所谓的“历史”往往是教化的需要,所以身为国家领导人的章小会亲自告诉自己的兄长:“作为一个自身历史上有过污点的人,你教历史不合适……”却不考虑章大因此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进一步沉沦在怨恨与无奈之中。章大之所以诬陷章小,是他心中酝酿多年的假设和怨恨最终爆发的结果,是章大对章小的拷量,并不是存心置章小于死地。这一人物内在的悲剧性是无法用道德来评判的。章大所遭遇的一切是新政权基于阶级话语的理念和重建权力结构的需要而别无选择的做法,所有人都要证明自己的阶级立场,由此确定自身存在的合法性,这使得整个社会被人为地分出若干阶层,其判断标准就是政治需要和阶级立场,乡村中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都被彻底改变了。章义是最生动的例子:同样是俘虏,章义做过美国人的俘虏就永远地被钉上耻辱柱,杨彪作了共产党军队的俘虏却成为某市的政协副主席;而且老湾人对亟需证明自己身份的章义熟视无睹,不肯承认章义是村庄的一员,哪怕章义因此妻离子散。

作者没有简单地叙述阶级话语对乡土社会的影响,他同时关注乡村社会是如何接受阶级话语的。阶级话语维护了老湾人的尊严和利益诉求,改变了老湾人多年在红湾人面前卑微的过往,老湾在红湾面前可以为所欲为,不但可以尽情在小姐太太们的牙床上滚一滚,甚至还掌控了红湾的生死大权。这使得仇恨和暴力成为乡村生活的常态,既保证了阶级话语的统治地位,也抵消了其他西方话语对中国乡村的影响,例如宗教。常贵爹的人生宗教命运就是宗教在中国的命运。在中国,人们看中的是宗教的实用功能,并不注重它的内在价值和意义。无论常贵爹是如何虔诚,如何以生命捍卫自己的信念,但是他的一生注定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悲剧。正如他最后醒悟到的真谛一样,“一个人是无法拯救人类,也无法拯救老湾的,就连拯救自己也往往达不到。”阶级话语恰恰是因为满足了人们的利益诉求,使得多种丑恶在其掩盖下横行无忌,例如章顺与陈秉德大太太的丑事被章一回看成是老湾向红湾的复仇。作者王青伟把这个故事命名为“秘史”是自有其道理,这里的“史”并不承担教化功能,也不是简单地对过往事件的叙述,而是对民族历史记忆的再次书写:脱离了宏大叙事,从个体的角度反观历史,从而证实了“划分阶级实际是划分权力”的历史事实。[1]

这种书写全面展示各种话语对中国人的影响,突破了单一价值立场的历史观,以人道和人性的角度来全方位审视历史,“沉重的肉身”这一意象笼罩了所有的人,肉身不但是自我反省的起源,也是忏悔的路径:常贵爹用生命维护了自己的信仰;章得用精血养育大屠杀中受害者的孩子,再娃用鲜血捍卫了老湾的尊严,章得的恶行也结下了善果;章大的过错和他对肉身的尊重有关,并因为他以死谢罪因此得到了宽恕;陈生兄妹的乱伦也获得了怜悯,就连陈生对老湾的凶残杀戮也是情有可原,若不是残酷的社会压力,陈生兄妹又怎么做出违背天伦之事;甚至章一回的忏悔也和肉身密切相关,他是因为遭受追杀而走上了救赎之路,最终返璞归真,期待重生。恩怨纠葛逐渐烟消云散:老湾人搬离了旧址,开始了新的生活。作者在审视近百年的历史之后,以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为基础,试图凭借着忏悔和新生来弥合历史创伤,体现了《村庄秘史》的历史责任感,而其价值亦在于此。

然而,历史创伤真的能凭借着作者所理解的忏悔和新生就得到弥合么?阶级话语造就的社会裂痕因此就能弥补么?这是需要仔细剖析并深入考察的。作者历经多年思考,探索了多种话语对历史的解读及其现实功用。作者以人情和人性为基础,以怜悯之心来看待红湾和老湾的恩怨,在他眼中,无论是红湾还是老湾,都曾经为过善,也做过恶,法律和制度并不能制约人性中的恶。所以在《村庄秘史》中,人们不得已用自己的方式来弥合历史创伤。从个体的角度来看,章春以逃逸的方式隔断了和老湾的联系,在他心中,老湾只意味着父亲的坟墓;陈军用金钱来霸占老湾的女人,发泄多年来的耻辱。从宏观的角度来看,麻姑以女书记载了生命的苦痛,并固执地寻找千家峒,因为她相信,那里没有杀戮和仇恨,只有温暖和爱;章一回试图以法律来追究自身的责任,以法律来维护最终的公平和正义。然而他们的努力都落空了:章春依旧无法面对往事;陈军的报复引来了加倍的仇恨;麻姑的千家峒成为众人的谈资,且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帮助;章一回则受到了警察的嘲笑,警察们认为他是疯子,为了平息他的不满,老警察建议他写回忆录。在复杂的历史面前,章一回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代言人而已,法律已然放弃了对个体的历史责任的追究,所有的档案被封存到国家档案馆,没有政府的批准同意,是无法调阅档案的。所有的努力都是无济于事,都无法避免整个村庄的崩溃,众人最后不得已以遗忘的方式来对抗历史的重负。而续写族谱的老湾人分别叫章廉、章伦、章和。“廉”、“伦”、“和”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作者弥补老湾和红湾之间的历史恩怨的努力,面对巨大的历史鸿沟,作者希望历史倒流,像章一回回归婴儿状态一样,人们脱胎换骨,以“廉”、“伦”、“和”作为日常生活的道德标准开始新的生活。

作者的努力是珍贵的,但是这种方向是否正确呢?从作品整体来看,作者缺乏对史实的辩证思考,过于看重历史本身的含混和模糊性,导致小说对历史的理解和叙述颇具神秘主义色彩,其内在的价值立场颇为含混。虽然某种程度上讲,这种神秘气氛和历史的偶然性与人们的愚昧状态密切相关:章大和章小在做地下工作时同样遇到危险,机警的章小逃脱了,而章大因为近视,忽略了警示,最后被捕入狱,在筷刑的威胁下彻底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而且人们对自己的命运毫无自主能力,只能随波逐流,就像老湾人即便知道章一回来历不明,又不能理解为何他能变成“上面”,但也不得不听从章一回的命令,任由他暴虐恣肆、欺男霸女,无论法律还是道德在他面前都无能为力。但是历史的偶然性是否就是导致阶级话语在大半个世纪的时间影响中国的主要原因呢?这就需要我们进一步考察这种恩怨的来龙去脉,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之后才能谈到总结历史,展望未来,淡忘历史的民族是无法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老湾和红湾相互仇杀的历史起源颇为含混,当麻姑想追踪历代血海深仇的来龙去脉时,所有老湾人都语焉不详。其实这个细节是符合史实的:中国的乡土社会有着古老的秩序,人们在小农经济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整个乡村凭借着宗族势力网络和农村富裕阶层来运转;虽然各种西方话语在20世纪初竞相进入中国,但是阶级话语真正对中国社会产生影响则是在苏联政府对中国输出革命后,从此中国社会逐渐改变了以往的权力运作方式。[2]对于底层的中国大众来讲,无论是红湾人还是老湾人都不能理解中国发生的变动,更谈不上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解释历史。所以更名为章抱槐的章大无法理解自己为何总是四处碰壁,只好用宿命来解释一切。这是小人物的浑浑噩噩,却不应该是全知全能叙述者的价值立场。

审察和反思历史就不能把历史的偶然性和含混状态当成历史的必然,作者必须以穿透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个社会,譬如巴尔扎克一样,要有做历史书记官的气魄和力度,在庞杂的往事中探求历史记忆的来龙去脉,剖丝抽茧,以超越性目光,整合历史记忆、重构民族价值观。其实《村庄秘史》的细节非常丰富,意蕴深渺,涉及了教会对中国乡村的影响、文人和暴力革命之间的关系、肉身和理想的冲突等等。如果作者能充分利用教会、暴力革命、文人、地主等丰富的意蕴,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和思想史的高度来把握中国近现代史,如张炜写《古船》样去了解史料、把握史实,那么凭借着作者对笔下人物的全方位了解与怜悯情怀,这个作品的境界将会大有提升。可作者用一个无法考证的传说解释了两个村庄的矛盾根源,以小农经济下的伦理道德去规范转型期中国社会遭遇到的复杂情境,导致整个作品纠缠于多种话语的细节中,对于人生和历史的思考呈现出平面化的状态,使得很多富有意蕴的细节显得苍白。虽说作品中处处显现着沉痛的思考和反省,但是因为作者缺乏史实的考辩而丧失了思想的高度,使得全知全能的叙述者显现出一种略显冷静的事不关己的,纯粹针对他人的批判态度,导致作品尚未达到应有的力度,反而加重了文本中的神秘气氛。

小说中的神秘主义色彩随处可见,例如破四旧时候需要砍伐樟树,因为人们认为樟树是村庄的保护神,只有章水和章天敢于执行上级命令,但是后来俩人都遭受到了报应:章水被雷劈死在古樟树边;章天在1960年代被饿死,但是饭量大的章一回没有饿死。作者在这里含糊其辞仅仅说到“老湾人百思不得其解”,不但模糊了时代背景,还有意忽略了章一回已经掌握了村庄的生死大权的事实。与此同时,叙事的跳跃也加深这种神秘色彩,每一章开端的引子都讲述了章一回和女人的纠葛,虽然引人入胜,但是和叙事的主体部分有所游离,弱化了正文的严肃性;而且叙述中时常会有断裂,例如第一章提到“章铁才到死那天也不知道章大曾经去过红湾,直到几十年后,章一回在秘密审问章大的时候,才弄清了章大那个几十年前的秘密,那时陈抱华早就被枪毙在了红湾的那个戏台子上。”这个秘密是什么?小说从来没有给出过答案。

这种神秘主义有时还带有魔幻色彩。当古樟树被红湾人射杀后,老湾人和红湾人同时失去了记忆,这和《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镇中的失忆有着极其类似的地方:老湾人以新续族谱的形式来保存历史;而马孔多镇里的人以贴标签的形式来对抗失忆。但是两种方式背后的精神志向完全不同,“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实质上也是精神爆炸,是一代知识分子作家在现代精神的感召下,对于整个美洲变革的集体吁求”;[3]而老湾人的新修族谱不涉及制度和文化,一种略带淡漠的超然,“在寻找记忆的时候,他们忘掉了仇恨,也忘掉了河对岸那个叫红湾的村庄”。但是,所有新修的档案和记忆的最终指向都是进一步确认老湾的身份和价值,这和章一回执政时期红湾人毫无公民权益,无法给章义证明其老湾人的身份的状况相差无几。红湾,在历史的喧嚣中彻底被遗忘了。这种方式是无法弥合历史创伤的,它只不过是以传统乡土社会的方式对历史进行再次解读,根本无法在流动的现代性面前承担起重构社会价值观的重担,从根本上来说,“现代性不仅是一场社会文化的转变,环境、制度、艺术的基本概念及形式的转变,不仅是所有知识事务的转变,而根本上是人本身的转变,是人的身体、欲动、心灵和精神的内在构造本身的转变;不仅是人的实际生存的转变,更是人的生存标尺的转变。”[4]文学只有以此为基点,才真正谈得上总结历史,展望未来。

自晚清以来的社会转型是中国千年未有之变局,波云诡谲的近现代史让人的命运起起伏伏,这段历史提供给后人无尽的想象和叙事空间。如何理解历史、审察历史并以重建社会为目标来叙事历史,是任何已有话语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从本质上来说,文学是关注人的精神本质,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过,“我们这时代的生活和光荣是由这两种彼此紧紧相连而又互相补充的追求构成的:人道精神和关于改善人类生活的关心。”[5]《村庄秘史》的作者耗费多年心血,在考察多种话语的基础上进行了新的尝试,试图以全方位理解历史的方式来整合社会,但是由于作者视野所限,未能全方位把握史实,造成作品中的神秘主义倾向,使得作品缺乏明确的价值立场,这不能不说是作品的一个遗憾。

[1]杨奎松.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史研究(1)[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137.

[2]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的成功之道[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168-179.

[3]林贤治.中国作家精神还乡的历史流变[J].扬子江评论,2008(2):1-11.

[4]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M].上海:三联书店,1998:19.

[5]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上[M].周扬,译.北京:三联书店,1958:549.

Failure Efforts of the Treatment for Historical Trauma in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s

PANG Xiuhui

(Schoo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 of Information Science and Technology,Nanjing,210044,China)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s is the fruit by Wang Qinwei for many years.He tried his best to understand the historical figures and made efforts of the treatment for historical trauma in the text.Because of lacking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for historical facts and transcendence of historical perspective,the novel shows mysticism tendency.The efforts that he tried to bridge historical trauma eventually failed.

The Mysterious History of Villages;class discourse;Mysticism;historical trauma

I207.425

A

1674-117X(2011)04-0006-04

2011-06-12

江苏省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江苏历史题材文学作品研究”(10ZWD017);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社会转型与乡土怨恨心理:对1990年代以来乡土小说的一种研究”(10D064)

庞秀慧(1979-),女,辽宁铁岭人,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黄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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