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具特色的审视
----戴厚英笔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
2011-04-07○林珊
○林 珊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 文法系,福建 福州350003)
戴厚英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1960年,华师大即将毕业的她因狠批人道主义,成了名噪一时的“小钢炮”;十年浩劫中,她又是“红司令”的“造反兵”;粉碎“四人帮”后,曾一度被“清查”。这些大起大落的经历,使她思想上产生了极大的刺激,自此,她开始反思自己、反思历史、研究人与人性,并走上创作的道路。从1978年6月创作《诗人之死》开始,到1996年在上海的寓所遇害身亡,短短18年间出版了7部长篇小说,2部中短篇小说集,半部自传,2部随笔集。在她死后,另有一些遗稿经她的朋友、女儿整理陆续出版。1998年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戴厚英文集》(8卷),计约300万字。她以文学作为表达的工具,把自己的人生体验、思考与追求呈现给了读者。
戴厚英因其作品的丰厚、思想与时代思潮的暗合而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特别是她的知识分子小说,是经历了人生的艰辛之后的思考与感悟,是一个时代文化背景在文学中的某种渗透与言说。戴厚英因小说《人啊,人!》出名,但《人啊,人!》受批判的风波之后,人们对她的作品的关注就日益淡化,对她的研究也为数不多,主要以戴厚英的创作(小说)为研究对象,观点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1. 戴厚英小说具有自传性特色及人道主义的理性色彩;2.戴厚英小说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3. 戴厚英小说具有干预现实的思想倾向,反映人与时代的相互关系;4.戴厚英知识分子小说具有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5.戴厚英在创作中努力试验形式的变革,在艺术上有一定的成就。本人发现,在这些研究中,针对她笔下知识分子形象的总体研究得不多,特别是对知识分子精神历程的研究至今仍是一个空白。本人认为:从知识分子精神,心灵的视角切入,揭示戴厚英独特的文本世界与精神世界,是一个值得去做的工作。
本文以戴厚英的最富有代表性的五部知识分子长篇小说《诗人之死》《人啊,人!》《空中的足音》《悬空的十字路口》《脑裂》为研究视域,运用文本细读和典型人物心理分析的方法,从人物的心灵视角切入,分析知识分子的处境与命运及在特定处境中的心灵轨迹,综合考察作者笔下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发现戴厚英所描画的知识分子在现实境遇中迷惘——反思——抗争——迷惘的精神历程。戴厚英通过其小说的话语,展示了她对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独具特色的审视及对知识分子的命运、出路的思考。尽管她已发现了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也在这种危机面前努力寻求出路,但我们仍可发看到作者并没有找到她所认为的理想之路。
一 迷惘中的反思
戴厚英知识分子小说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以她的知识分子三部曲《诗人之死》《人啊,人!》《空中的足音》为代表。这一阶段,戴厚英想“像苏联早期作家阿·托尔斯泰一样,写出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的历程’”[1]200,小说的内容分别为在文革时期所付出的“代价”、反思后的“抗争”、及“新长征路上”的行动。虽然,三部曲中的人物、事件都不相同,但思想上却是前后衔接,主人公的命运正好表现出作者所认识的一代知识分子在“反右”、“文革”及其后“拨乱反正”时期特定的历史境遇中的生活状态与迷惘——反思——抗争的心灵轨迹。第二阶段以《悬空的十字路口》《脑裂》为代表,反映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生活与精神面貌。在这一阶段。戴厚英为知识分子的出路再次寻寻觅觅,但仅从小说的命名——“悬空的十字路口”、“脑裂”——来看,我们就可以知道,戴厚英此时又处于迷惘之中,还没有找到理想的道路。
《诗人之死》是以戴厚英与诗人闻捷的恋爱故事为原型而创作的,是对“非人”岁月的控诉。戴厚英说“它凝聚了我的血泪和热情,寄托着我的怀念和希望”[2]543,是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由于社会权力话语的挤压而产生的迷惘及对自身、对社会政治进行反思的作品。《诗人之死》用血泪再现了文革中滨海作协的一群知识分子所受的苦难,通过女主人公向南的经历表现知识分子在迷惘中的精神苦痛与自我救赎式的反思与抗争。政治权利话语的威力加上对“神”的崇拜,使向南轻易地否定了自己对文革的怀疑,她参加了“造反派”。在造反的最初日子里,她沉醉在轰轰烈烈的斗争生活里而迷失了自我。可是后来,她感到“心里越来越空虚。那个被自己批得体无完肤的叫做‘良心’的东西,时时在她心里蠕动,她怀疑:‘否定一切,打倒一切,而且这么残酷,这是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吗?这是毛主席的路线吗?’”[2]53可是在政治权利话语狂欢的年代,她无法正确辨明方向,只有不断批判自己、否定自己,迷惘而又努力地使自己“左”些再“左”些,力求跟上革命潮流。这时的向南已完全丧失知识分子的头脑而一任政治对自己的摆布,思想处于迷惘之中。是余子期的浩然正气、柳如梅的鲜血使她无法再“左”下去了。知识分子的“良知”在觉醒,而觉醒的“良知”又使她思想陷入了矛盾与困惑之中。她喊出了:“我多么迷惑,又多么痛苦!”发出了“党在哪里?”“我面前没有党”[2]174的痛苦心声。她从自身经历开始反思自身的错误:以前“只要领导说,这个该打,‘啪’我就打下去,又有领导说那个该批,‘嗖’我就跟上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棍子不长眼,人有时也可能不长眼”[2]175。她对自身的质疑随着经历的不断丰富与思考的不断加深越发明晰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我一直是服从的。服从党的领导,服从组织决定……我就受到这样的束缚,服从惯了,不敢不服从,也不会不服从了。”[2]473至此,戴厚英完成了社会环境对知识分子精神影响的考察:十年文革的封建专制,奴化人的精神,使知识分子批判精神与反抗意识在强大的政治话语中消解迷失。
在揭示知识分子的精神历程方面,《人啊,人!》是《诗人之死》的延续,女主人公孙悦与《诗人之死》中的向南一样,经历了反右、文革,有过迷惘、也曾迷失了自我,但在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孙悦的反思比向南更为深刻。她在总结自身的悲剧时认为,造成知识分子悲剧不仅仅是社会的原因,更有自身的因素,是因为知识分子在强大的政治权威面前“否定了自己,否定了人。”[3]270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不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发出去的一切权力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3]270——对于那些在人生的底层夹缝中经过种种颠簸的人,特别是知识分子来说,这是最透彻的人生反省,如果说《诗人之死》中戴厚英对知识分子精神失落的原因的反思更多的集中在社会层面,那么在《人啊,人!》与《空中的足音》中则更多地对知识分子自身提出批评。这种反思的动因,对戴厚英来说,应该是在人生途程中坎坷的经历与痛苦,加上她自身的悟性,正如蚕的蜕变一样,戴厚英就是在一次次的痛苦中蜕变,思索,再蜕变,从而逐步走向成熟,包括她的思想与她的创作。
知识分子三部曲中的第三部《空中的足音》,戴厚英原想写觉醒的知识分子重新坚定了信念,在祖国复兴的道路上前进的脚步,定名为《在新长征的路上》。如果按照这一主题去写(这里不免有主题先行之嫌),不知会否写出诸如乔光朴(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郑子云(张洁,《沉重的翅膀》)这样的改革者、创业者的形象?但事实是,作者并没有听到知识分子在“新长征路上”的有力步伐,而只“听到了空中的足音”。戴厚英说:“无论是现实的发展还是个人的遭遇都使我感到思考难,行动更难。要将思考的结果付诸实践,必要经过种种磨难,这磨难不是任何人都能经受得住的。因此,伟大的理想可能长期地悬在空中,只听见脚步,不见它走下来。”[4]486在《空中的足音》中,戴厚英再一次把知识分子的遭遇和变迁纳入到当代社会的实际生活中,通过宁城师范学院知识分子间的人际纠葛、教学工作、职称评定、著作的撰写与出版、恋爱婚姻等工作、生活事件,审视知识分子自身:为什么高等学府中有那么多的人事纠葛、排挤倾轧?人整人、人害人、人伤人的事为什么频频发生?戴厚英通过女主人公云嘉洛的反思是深刻的,她认为历史的余波犹在,封建意识犹在,知识分子自身的贪欲、软弱犹在!高等学府中的暴戾之气与市侩之习不扫除,那么新长征的脚步便难以落实,只能是悬在空中的足音。在这里,戴厚英继续着她在《诗人之死》《人啊,人!》中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分析与批判,展示知识分子精神异化的另一个侧面。
吉蒂曾指出:“几乎再也没有一个当代小说家像戴厚英的小说——尤其是她的长篇(几乎可说全部)——这样充满自传意味了。”“从最早的《诗人之死》和《人啊,人!》,……可以说都是她的个人生活和精神历程的如实写照。”[5]91-93戴厚英就是这样结合自身的经历与感受,通过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对文革及其之后的知识分子(也包括她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审视,从文化层面,从政治层面:政治权利话语所造成的思想的愚昧与麻木,对偶像崇拜而形成的盲目与无知,知识分子自身的软弱、贪欲与依附特点会使知识分子的身份失落、精神扭曲;然而知识分子特有的自省性与敏锐性,又使他们感到了社会荒谬、自身的荒谬及这种荒谬与知识分子精神的背离,于是,便会在痛苦中反思自己、解剖自己,这恰恰是他们身上仍保留着知识分子特性的表征,而反思的过程又是知识分子精神回归的过程。
二 反思后的抗争
抗争,是绵延千载的人类生活及生活的镜子——文学中不断上演的悲欢戏剧的不老主题,更是知识分子故事的不老主题。知识分子用他们敏感的心灵感受着社会环境的压迫,有的屈服了,成为灵魂的失落者,有的不屈于压迫,便进行抗议、争辩,斗争。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外表也许十分柔弱,但他的内心却是十分坚强,他们坚信自己代表着真理、良知、正义,应该为这些神圣的价值而呼唤、奋斗。他们的抗争会面临种种压力,这种压力甚至会把他们压扁,撕裂。但在“压”和“撕”的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抗争,却又是多么震撼人心。
戴厚英笔下的知识分子常常要面对的是专制与荒谬的境遇。何荆夫、章元元(《人啊,人!》)直面反右斗争扩大化,余子期、柳如梅、向南(《诗人之死》)等人面对的是十年文革,在这段时间域内,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牛鬼蛇神、右派、甚至反革命。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域场中,知识分子要坚持自己的话语立场,坚持独立的人格和思想,难以成为可能,他们面临着道德人格的异化,如贾羡竹、游若冰、冯文峰、段超群(《诗人之死》)等人,抛弃了自己的思想成为了政治的工具,成为打人、整人的“棍子”,即使是向南、孙悦、云嘉洛等人,也难免在政治的压力之下不自愿地进行着对自己的思想改造甚至屈从于政治的需要。知识分子自由思想不行,甚至不思想也不行,他们唯一可做的便是改造自己,按照指定的方式去思想,成为政治的奴隶,为政治而思想。一部分人在这样的境遇中完全迷失自我,而另一些人则以一颗不屈的心在苦苦挣扎,或显或隐地体现出一个有思考力与判断力的知识分子的智慧与深刻。向南在命令自己相信江青的指示之后,不是感到心里越来越空虚?那个被自己批得体无完肤叫做“良心”的东西,不是时时在她心里蠕动?尽管自由的心灵受到了专制政治的压制,但在“良心”与政治顺从之间苦苦挣扎之后,抗争的意识越发地强烈起来。何荆夫直面的是代表政治权威的奚流,在阶级斗争话语笼罩的时刻,他敢于扯起人道主义的旗帜,勇敢地为同学小谢呐喊——为人道主义呐喊,在人道主义的倡导中,实践着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格精神。在抗争的过程中,他的力量是微弱的,他遭到了政治对他的惩罚——开除学籍——放逐。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放弃自己抗争的权利,在长达十几年的流浪生活中苦苦寻觅着实行人道主义的凭据。拨乱反正后回到C城大学,把自己在生活中的体会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撰写《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但著作的发表却受到阻扰,他又一次为人道思想的传播反抗奚流的专制。这不禁引发了人们的思考:新时期,人权应该由什么来维护?社会主义法制何时能够健全?国家从贫穷走向富强需要知识分子的知识与呐喊,从人治走向法制同样需要知识分子的智慧与抗争。
徐复观先生认为,知识分子是以“担当知识、思想为己职”[6]91者。拥有知识,担当思想应该是知识分子的主要特征。正因为有知识,故而有思想,又因为有思想,固而敢抗争,又因敢抗争,故常为非民主、非理性的社会所排挤,因而在非民主、非理性的社会中知识分子总带着悲剧色彩。“悲剧性甚至成为鉴别真假知识分子的检证器。”[6]91诗人余子期以死反抗强权,用生命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孙悦、云嘉洛不满蒙昧、软弱的自我,内心始终处于自我矛盾对抗的状态;对于何荆夫、余子期及觉悟了的孙悦、向南及想逃离而又难舍追求的云嘉洛来说,命运可以剥夺他们的幸福和生命,但不能贬低他们的精神,命运可以把他们打倒,却已无法把他们征服。他们面对现实时,可能抗争的力量还很弱小,但依然与之抗争,力图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才有了向南公然与其审查对象余子期的恋爱、孙悦挺身而出反对奚流而支持何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出版,才有云嘉洛为挣脱贺泰仁的羁绊而远调他校工作并致力于普及乡村教育、努力著书立说的举措。
抗争所带来的往往是痛苦与悲剧,所以萨义德说,知识分子“总是失败的诸神”[7]88。然而,真正的知识分子都能以自身的毅力与非正义抗争,向这个矛盾重重的人生、社会索求价值与意义。即使抗争的结果令人失望,即使明知前面是“死地”,也要像鲁迅笔下的战士那样继续前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为人类生命的合理性存在寻求证据。他们以抗争维护人性理想和生命价值,以抗争否决命运给予的答案,以抗争剐去生长在自我生命之中或是社会环境之中的毒瘤,起到生命与社会消毒剂与净化剂的作用。戴厚英小说中的许多知识分子尽管处境不同、性格各异,抗争的力度与效果不同,然抗争的意识却是相同的。较高的知识素养、苦难的生活经历、自身的性格特质造就他们不屈的灵魂。
三 再陷迷惘
戴厚英后期长篇知识分子小说以《悬空的十字路口》《脑裂》为代表。和她的前期知识分子小说相比,以文学干预政治的特点有所消退,重在表现知识分子在历史转型期、经济大潮汹涌之时的困惑与挣扎。
《悬空的十字路口》是知识分子追求茫然,寻求逃避的写照。其实逃避问题从《空中的足音》中就已开始:云嘉洛为了逃避A省大学复杂的人事纠葛而申请到故乡的宁城师范学院工作,并想在这里与自己当年的老师孟跃如共筑可供挡风避雨的爱情小屋,获得相互理解与尊重并进一步开展工作。但这个在人生的幽谷响起的脚步虽美好且充满希望,却再次因人事的纠葛与孟跃如的退缩而停留在空中,变成了空中的足音。云嘉洛的情感悲剧,暗示了戴厚英在人生困境中寻求桃花源的幻想的破灭。云嘉洛只有不断地与不幸、与环境抗争,才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云嘉洛到最后也明白了这一点,故而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著作与普及文化教育的工作之中去,努力寻找自己的价值与位置。可问题在于戴厚英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什么在《悬空的十字路口》中仍然设置了一条逃遁的路线供彭玉泽去走?是生活使彭玉泽式的知识分子无奈地出逃?再或者是处在转型期的彭玉泽们(含戴厚英在内)辨不清方向,找不准前进的目标了?戴厚英曾在她的一篇同名随笔《悬空的十字路口》中写到:“如今又站在十字路口,而且是悬空的十字路口。四面八方,前后左右,都是路,每条路上都有人匆匆地、慢慢地行走,又有人弯腰弓背地寻找,好像失落了什么。只是看不见他们的两只脚,更不见他们脚下的路……既然如此,寻路者该如何举步?……悬空的十字路口没路可走。”[8]96-97由此可见,小说《悬空的十字路口》是知识分子在主流意识形态退却,经济大潮涌动,且中国社会又再次“出大事”(1989年春夏之交的学潮)时茫然的退却及找不到出路的徘徊与逃避的写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彭玉泽因为对生活不满而成了作家,又因为作品受批判而成了“名人”,政治斗争、人际纠葛、个人感情的不顺,使她觉得生活“一败涂地”,因而心灰意冷:“她厌倦了写作,也厌倦了思考”[9]3;123。应该说彭玉泽是个有思想、有追求的知识分子,否则,她就不会对社会“不满”,正是由于敢于思考,敢于对社会提出批评,敢于阐述自己的见解而不能为社会所接受,于是,社会对她施以压力,在这种压力面前,彭玉泽的思想产生了迷惘,怯于继续前行了。在理想的追求中,彭玉泽处在悬空的十字路口,迷茫、无奈,最后她再一次选择了逃避——出国,然而出国就能实现自我价值吗?还在出国的飞机上的彭玉泽就已没有了信心。小说所描写的彭玉泽是个想有所追求的人,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一步步的逃离。这种追求与逃离同在的困境描写呈现了知识分子精神存在的两难境地。对于自己的怯懦,彭玉泽常有自责和痛苦。但又无力自拔,在艰难的社会境遇中,知识分子再次迷失了自我,陷入迷惘之中。这种迷惘的精神状态,正如她的另一部小说中塑造的一个意象——脑裂。
《脑裂》是部寓意深刻的小说。戴厚英介绍说:90年代初的某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在那次梦里,我看到自己的脑子无缘无故地裂成两半,像被斧头劈开的,却没有流血,那裂开的两半都有一层纸一样的东西盖着,像切开的西瓜盖了一层塑料薄膜。我突然意识到,“脑裂”正是我当前精神状态和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事实上,不论在文化思考和现实思考上,我都遇到了不可解决的矛盾,于是一部小说就这样动手了,而且很快写成。”[10]500作者通过“脑裂”这一意象所展示的是知识分子远离了政治权力话语的弹压之后,在90年代商品经济大潮初起之时,手足无措,深陷于矛盾之中的真实状态。在到处都是“下海”的呼唤与诱惑之中,知识分子是追求物质金钱随波逐流,还是坚守精神岗位安于清贫?作品通过公羊、华丽、大耳、A教授等中年知识分子形象,将90年代初中国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价值观念的动摇、变化与内心的躁动、茫然、苦闷、抗争充分地给予描绘。戴厚英的目光又一次对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进行扫描,她痛苦地看到华丽、公羊等一批中年知识分子在商潮汹涌、知识贬值的现实中无所适从的情景,通过大学职称评定这一典型事件,不仅揭露大学管理体制的不健全,也表现了一批富有才华的中国知识分子无可奈何地失去自我的过程。
公羊的形象富有代表性。他是大学讲师、小有名气的诗人。文人下海的消息,把他的心完全搅乱了,他把持不了自我:“我不能再是以前的我了,这是什么时代,不容你坐在家中固守自我了!”[9]241他想改弦更张,找一条新路走走,然而,又谈何容易!公羊的可悲之处(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可悲之处)在于说起来条条是道,想起来无所不能,做起来则无能为力。正如公羊所说的“我们的头脑在天上,双脚却在泥里,身首离异,怎么活?”[9]242于是,他只有到女人——“红裙子”那里去寻找安慰。在“红裙子”的游说下,向世俗献媚,当上了作家企业家联谊会会长,还准备办一个所谓高雅的经济实体——文化俱乐部,实际上公羊也“下海”了。公羊不满世俗,却又难以免俗,内心的矛盾、现实的挤压,使他诗源枯竭,脑裂而死,魂无所归。华丽虽然比公羊理智些,但她也面临着自身的问题:她原是个作家,可她的小说给她招致了许多敌意的目光与口舌,于是她收起自己的笔,开了一个心理诊所,“希望用一把单面镜,只探照别人的心灵,将自己的心灵遮盖起来”[9]227-228。可是,在不愁吃喝之后,却觉得自己比以前更穷了,心灵无比孤独寂寥:“我现在是自杀无胆,活着无味。”[9]231终因无法获得自身角色的认同,精神陷入了迷茫与痛苦之中。
是什么造成公羊、华丽们的痛苦?他们为什么会迷失自己的精神家园,导致精神异化、失落?戴厚英对这些知识分子进行了独具特色的精神审视,她看到了知识分子精神价值的沦丧!如果说孙悦、向南、余子期、何荆夫他们面临的是政治环境的围困,那么《脑裂》中公羊、华丽、大耳教授等人则面临着世俗的围困,或说是世纪末文化的的围困。90年代,商品经济的大潮侵袭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全民经商,文人下海,物欲膨胀,知识分子被逼到了死胡同。搞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脑体倒挂”的社会不公,也使知识分子的生存产生了危机。公羊的一个上司因“不识时务”,死时无限凄凉,公羊在上司的葬礼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前人的现实、自身的处境再加上强大的市场利益的驱动和诱惑,使他放异了自我,成了一个只剩下没有灵性的躯壳的脑裂人。富有深刻意味的是,这样的躯壳是难以在社会上存活下去——公羊死了——死于脑癌。知识分子如果思想上有问题了,那么,知识分子就不复存在了。在这里,戴厚英对公羊的审视是十分冷静而深刻的:她认为,是外界环境的因素促成了像公羊这样的知识分子自我的迷失,但作者同时认为,知识分子自身的因素更为重要,应该认真反省自己、把握自己,坚持知识分子精神。她强调知识分子的头脑健全问题:“头脑健全,才能在恣肆汪洋的浪潮冲击下不但不为之击碎、沉没,还能保持一种超脱和自信。……文化也好,政治也好,一挫就败的根源都在自己。过去沉迷于‘轰动效应’和今天哀叹自己的失落,都说明自身存在着不少问题,我们应该认真反省。埋怨别人不如责备自己。自救之路,贵在坚持”[11]405-406。
坚持知识分子主体精神的人是有的。李大耳教授便是一个。虽说长相古怪,脾气古怪,但一颗知识分子的心却跳得令人起敬。他是著名的脑科医生,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竟能放弃赚钱的职业,举家迁往农村,研究起被世人冷落的人心——人文主义哲学。这种不被世俗社会异化的人,正以其貌不扬的身躯张扬着知识分子的主体精神。在李大耳教授看来,只有这样才觉得他倒还是自己。无疑,在戴厚英看来,这才是个知识分子。从李大耳教授这里,戴厚英看到了知识分子正走向边缘。但他的路是否就是知识分子的理想之路?戴厚英也不明确,她在探索。
虽然戴厚英四十岁才走上文坛,但她凭着自己独特而丰富的人生经历与敏锐的思想,在自己的作品中通过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反思了反右运动、十年文革及新时期知识分子们的生活,在历时性的社会纬度上,审视着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与他们所经历的精神历程,她的笔触深入人物的精神深处进行描画,将知识分子历史的复杂性与心灵历程的曲折性及生活的真相彰显予世人。戴厚英笔下的知识分子融合着时代的诸多因素,而这些因素左右着这些知识分子的性格,规约着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命运受着这些历史因素的支配,而他们自身的特点也同样左右着他们的命运。她的知识分子精神历程的描画过程就是一个知识者用自己的话语表达自身思考、探索的过程。从戴厚英笔下知识分子的心灵轨迹看,戴厚英还没有找到知识分子的理想的出路,她有过迷惘,也有过反思与抗争,但最后还是陷入迷惘之中,这也许是她晚年最终走向佛门的原因,但她的探索无疑是可贵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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