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教育的现象与本质
2011-04-07孙汝建
○孙汝建
(华侨大学 华文学院,福建 厦门361021)
一 华文教育有必要回眸“语文观”的纷争
语文观是人们对语文现象、语文学科、语文教育的根本看法。“对于‘语文是什么’、‘语文课程的性质是什么’的问题还有许多不同的看法。‘语文’的内涵和外延是随着社会发展的需要而不断发展的,不可能是凝固、封闭的。关于语文课程的性质和功能,里面既有学术的问题,也有一个体现国家意志的问题。因此,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们认识的深化,只要有语文课的存在,关于‘语文’的内涵和外延的讨论很可能是没有休止的,语文的性质问题也会成为一个长期的话题。”[1]34语文观很复杂,有人甚至认为是“千古题谜”。在国内语文教育界,长期以来特别是2002年中国教育部基础教育司出台《全日制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以来,语文教育界开展的“语文观”的讨论,尤其值得华文教育界关注和借鉴。在那场讨论中,对语文观的是是非非,人们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语文是什么?‘语’大家都认为是指语言;‘文’有人说是指文字,有人说是指文章,有人说是文学,有人说是文化。也有人考证这门课程定名的由来,认为‘语文’是指‘口头语’和‘书面语’。其实,说‘文’是指‘文字’不可能是指一个个分散的字,它必然少不了‘文章’,说它是指‘文章’,写文章则离不开文字;说‘语文’是指口头语和书面语,这书面语当然离不开文字和文章。这几种不同的说法,所指的内容还是差不多的。有分歧的可能是‘文’该不该包含‘文学’的问题。按上面提到的‘文字说’、‘文章说’、‘书面语说’,‘语’和‘文’应该包含由语言文字包含的各种作品,文学作品自然应该包含其内。”[1]32
有人认为:“关于语文课程的性质,多年来人们提到过基础性、实践性、思想性、科学性、民族性、综合性,等等。可见语文课程的性质不是单一的,而是多重的。不过大家谈及的各种性质不是在同一个平面上的,是有偏重的,也是有层次的。通过一段时间的讨论,大家获得了比较接近的认识:语文课程性质的核心应该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语文课程‘先实现工具性目标,后补充人文性内容’,或者‘首先突出人文性。而后再加强工具性’,这两种想法都是不妥当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结合在一起的,语文课程要同时实现这两方面的目标并不矛盾。”[1]33-34
有人认为:“通过九年的学习,学生应该具备基本的语文素养。这基本的语文素养内涵是丰富的,课程目标根据‘知识和能力’、‘过程和方法’、‘情感态度和价值观’三个维度来设计展开。这里面体现了工具性和人文性相统一的思想,包含了扎实的基本功的培养和潜在能力与创新能力的开发。……有人问:什么是语文素养?为什么要提‘语文素养’的说法?这些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于‘语文能力’的说法,这里提‘语文素养’有什么用意?‘语文素养’和‘语文能力’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能力’是指人能胜任、能完成某项工作的自身条件(应该包括心理和生理的条件),重在‘功用性’。‘素养’是指通过长期的学习和实践(修习培养)在某一方面所达到的高度,包括功用性和非功用性。长期以来我们已习惯了的说法‘语文能力’是指读写听说的能力。《语文标准》所提的‘语文素养’包括:字词句篇的积累,语感,思维品质,语文学习方法和习惯,识字写字、阅读、写作和口语交际的能力,文化品位,审美情趣,知识视野,情感态度,思想观念等内容。‘语文能力’包含其中。”[1]34-35
有人认为:“语文课程具有丰富的人文内涵;语文课程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儿童学习母语重在感性把握;汉语言文字的特点对语文教育具有重要的影响。”[1]38
在那场讨论中,人们先后提出了五种“语文观”:语文是语言、文学;语文是语言、文字;语文是语言、文章;语文是语言、文化;语文就是语言。我曾经提出过第六种语文观:语文包括语言和言语。*请参阅孙汝建.序言[M]∥景圣琪.大学语文(素质教育版).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06;孙汝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教育读本(普通高等教育规划教材)[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8.这是从语言和言语区分的角度提出的。
二 哪些元素构成“语文”的有机系统是讨论华文教育的前提
以往的六种语文观,都提到“语言”这个元素,提取“语言”这个“公因式”以后,剩下的元素还有“文学”、“文字”、“文章”、“文化”、“言语”,分析这些元素及其构成的语文系统是讨论语文观的前提和出发点。
语言又称民族语言,相对于无声语言,又称为有声语言;相对于人工语言,又称为自然语言。我国有56个民族,有73种语言。除回族、满族已全部转用汉语外,其他53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有些民族内部不同支系还使用着不同的语言。全国73种语言分别属于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南岛语系、南亚语系和印欧语系这五个语系。语言就像一张纸,纸有两面。语言这张纸也有两面,一面是语音,另一面是语义。语言这张纸不论怎样剪裁,不论剪裁成多少个单位,它始终是语音和语义的结合体。语素、词、词组、句子、句群这五级语言单位,就是语言学家从语言这张纸上剪裁出来的由小到大的单位。语言是一种符号,属于听觉符号。语言是由各种规则组成的符号系统。语言的内部有语音、词汇、语义、语法四个要素,这四个内部要素有各自的规则,语音规则、词汇规则、语义规则、语法规则,这些规则组成了语言的符号系统。
文字是由字形、字音、字义组成的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与语言不同的是:语言属于听觉符号,文字属于视觉符号;语言是第一性的,文字是第二性的,即语言产生在先,文字产生在后;语言是用来记录思想的,文字是用来记录语言的,因此,语言是思想的符号,文字是语言的符号;一个民族有自己的语言,不一定有自己的文字。汉字不但是汉族的文字,也是各少数民族通用的文字,是在国际活动中代表中国的法定文字。55个少数民族中,除回族、满族已不使用自己民族的文字而直接使用汉字外,有29个民族有与自己的语言相一致的文字。因为有的民族使用一种以上的文字,如傣语使用4种文字,景颇族使用2种文字,所以29个民族共使用54种文字。
言语是对语言规则的具体运用。如果说语言是象棋的棋谱,那么,言语就是运用棋谱下象棋。言语包括言语活动、言语作品、言语能力。(1)言语活动又称言语过程。我对小张说:“你好”。小张听到了,没有回答。这个交际过程包括五个阶段:想说——说出——传播——接受——理解。在这五个阶段中,下列五个因素分别起作用:心理——生理——物理——生理——心理。即,想说阶段是心理因素起作用,说出阶段是生理因素起作用,传播阶段是物理因素起作用,接受阶段是生理因素起作用,理解阶段是心理因素起作用。用言语链可以描述为:想说(心理)——说出(生理)——传播(物理)——接受(生理)——理解(心理)。研究言语活动或言语过程,就需要涉及心理学、生理学、物理学的相关知识。(2)言语作品是说出来的话语,也包括写出来的篇章。话语是口头言语作品,篇章是书面言语作品。从这个角度看文学和文章,就会有与以往不同的看法:文学有口头创作和书面创作,前者是话语,后者是篇章。一般认为文章是篇章,其实也不尽然,出口成章的“章”就是话语。(3)言语能力是听、说、读、写、译的能力。大体上来讲,听、说用的是口头语言;读、写用的是书面语言;说、写属于表达;听、读属于接受;译有口译、笔译、互译。互译分为母语与外语的互译、母语中的文白互译。其实,听的对象可以是话语,也可以是篇章(如听别人读书);说出来的通常是话语,也可以是篇章(出口成章);读的对象是篇章,写出的也是篇章。
语境是运用语言的环境,又叫言语环境。语言规则的运用离不开语境。语境可以分为大语境和小语境,大语境包括语言运用的时代、社会、文化三大背景,小语境包括语言运用的时间、地点、场合、交际双方、话题、具体情景。语境还可以分为主观语境和客观语境,主观语境是指交际双方,也就是表达者和接受者。客观语境是指语言运用的时代、社会、文化背景,以及语言运用的具体时间、地点、场合、话题、情景。
文化的定义有200多种。我的看法是:一棵小树苗,长在荒郊野外,它不是文化,把它移栽到自己家的庭院里,它就成为文化。前者具有天然性,后者具有人为性,所以,天然性和人为性是区分文化和非文化的第一标准。那么,具有人为性的是否都是文化呢?不全是。感冒了打个喷嚏,是自然的人为,它不是文化。开会的地点改变了出个通知,它是故意的人为,出通知和通知本身都是文化。因此,自然的人为和故意的人为是区分文化和非文化的第二个标准。我把文化定义为“带有故意人为的过程与结果”。文化有先进和落后之分,有雅俗之分,有高下之分,“先进的”、“雅的”、“高的”文化就是“文明”。[2]我们平时常说“文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也说“文化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的总和”,这是就文化中“先进的”、“雅的”、“高的”文化而言的。与其说“文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还不如说“先进文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总和”。与其说“文化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制度)文明的总和”,还不如说“先进文化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政治(制度)文明的总和”。文化有不同的形态,有物质的,精神的、制度的,社会方式的,民族的,习俗的,语言的,文字的,思想观念的,科学的,技术的,正式的,非正式的,文学的,艺术的等等。文化又有大、中、小之分,大体上说,大文化是物质文明,中文化是精神文明,小文化是文学艺术。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持续时间最长、没有中断过的文明。中华文明有三个直接源头:黄河文明、长江文明和北方草原文明。语言是文化的载体,它记载文化,传递文化,语义中就蕴含着文化因素。语言是文化传播的工具,语言本身又是一种文化形式。
三 华文教育的本质是对外汉语文教育
汉语和中华文化是我们的第二母亲。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海外的华人华裔,对母语和“根文化”有着特殊的“恋祖”情结,习用“华人”来指称海外中国人,用“华文”来指称“中华文化”,用“华文教育”来指称对华人华裔的母语和“根文化”教育。随着“华文教育”在海外、在中国边境地区特别是沿海地区的蓬勃发展,“华文”、“华文教育”在海外华人华裔圈、在国内侨务系统、在海内外华文教育界,已成为耳熟能详的社群词语,而在中国内地,由于华侨华裔相对较少,这两个词语的使用频率相对较低。
目前,“华文”一词在华文教育界的使用比较混乱,分歧在于:“华文”的“文”是指文化?文字?文学?文章?语文?对“华文”的不同理解就直接影响到“华文教育”的定位,包括课程设置、培养方案、教材编写、学科建设、师资培养诸多问题。
“华文教育”教什么?育什么?或者说,“华文教育”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对此,华教界有不同的看法。
有人认为,“华文教育”教“中华文化”,育“中华文化情结”。从理论上讲,没错。但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我国各民族有不同的文化传统,“华文教育”决不会以此作为教育的内容,因为它太浩瀚。
有人认为,华文教育是中华语言文字的教育,理由是语言是文化传播的工具,语言本身也是一种文化,文字是记录语言的符号。但是,我国有56个民族,使用73种语言,有54种文字。显然,华文教育不可能以这73种语言、54种文字作为教育内容。
有人认为,“华文教育”是汉语、汉字、汉文化的教育。但实际上,这样的“华文教育”包括两种类型:一是以汉语共同语为目的语的汉语普通话、规范汉字为核心的中华优秀文化教育。二是以汉语方言为教学媒介语或目的语的汉语和中华优秀文化教育。汉语的方言包括社会方言和地域方言,在两者面前,第二种类型的“华文教育”更偏重于地域方言。地域方言有北方方言、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闽方言等,各方言区内又分布着若干次方言和许多种土语。第二种类型的“华文教育”偏重地域方言又有不同的地缘特点,比如,东南亚一带的华文教育偏重闽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等。汉字有繁体字和简体字之分、有规范与不规范之分。中华文化有现代与传统之分、优秀与非优秀之分,因此,海外“华文教育”因华人的不同方言背景和不同的文化取向,教学内容各有侧重。但总体来讲,“华文教育”是汉语、汉字、汉文化的教育。
由此,有人批评“华文教育”专业的课程设计五花八门[3]。中国教育部公布的本科专业招收目录里,与华文教育相关的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专业有:目录内的汉语言文学、汉语言、对外汉语、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古典文献;目录外的专业有中国语言文化、应用语言学、中国学。由于华文教育没有被列在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专业中,而是列在教育学的目录外专业。现有的华文教育专业在课程设置上存在两种“依赖”:一是从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专业出发设计华文教育课程,依赖原有的专业基础,因为大多数华文教育专业的创办是以中国语言文学类本科专业为基础转型的;二是依赖现有的师资力量,把华文教育设课程计成“汉语”加“文学”加“文化”加“教育学”加“心理学”,缺少内在的有机组合,很难显示特点。华文教育的定位不明确,有的学校把华文教育定位为培养海外华文师资,有的定位为汉语的第二语言教学。由此,有人批评目前的华文教育,有的把华文教育设计成一个“拼盘”,有的把华文教育设计成“杂烩汤”。我看,“拼盘”也好,“杂烩汤”也罢,可以各取所需,只要有统一的“盘”和“碗”就行,在华文教育还没有很深的经验积淀的情况下,各地的华文教育因地制宜、因人制宜未必是件坏事。在汉语国际教育的大背景下,汉语国际教育有三支生力军:一是对外汉语教学,二是华文教育,三是孔子学院与孔子课堂。三支生力军相互依存、互为补充,三足鼎立中的华文教育完全可以也应该从对外汉语教学、孔子学院与孔子课堂的办学中汲取经验,也可以为对外汉语教学、孔子学院与孔子课堂提供经验。
有人提出,“华文教育”不是一个专业而是一份事业。初听很刺耳,细想起来,不无道理。“华文教育”有学历教育和非学历教育,把两者看成是事业没有问题。作为学历教育的“华文教育”目前并没有明确的专业归属,只是暂时寄在“教育学”篱下招生,属于“目录”外,福建省把“华文教育”划入本科目录外招生,隶属于教育学。这就要求我们把“华文教育”作为事业来做。做大做强后,“华文教育”才会进入专业目录内并取得正式的专业地位。
有人认为,华文教育有“大华文教育”和“小华文教育”之分,但是,没有严格的界定。有人把“华文教育”分为“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认为“小华文教育”是指华文的“学校教育”,“大华文教育”兼指华文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也有人认为,“小华文教育”是指以汉语普通话、规范汉字为核心的中华优秀文化教育,“大华文教育”还包括以汉语普通话作为教学语言所进行的文理工医农等各学科门类的教育,这样的界定过于宽泛,充其量也只能是以汉语普通话作为教学语言所进行的如中国哲学、文化、宗教、民俗等相关文科学科或专业的教育。华文教育的力量可以整合,这种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模糊“华文教育”的底线是不可取的。
有人将“华文”称为“华语文”。我以为:华文教育的本质是面向海外华侨华裔的汉语文教育。立论的基础是我所提出的第六种语文观。
汉语文教育应该包括以下内容:首先是语言知识和言语能力。语言知识包括:语音、词汇、语义、语法等语言的内部要素;字形、字音、字义组成的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的知识。言语能力包括:话语、篇章的表达与接受能力,听、说、读、写、译的能力。其次,言语活动涉及到的生理、物理、心理因素,大语境中涉及到的时代、社会、文化因素,小语境中的具体时间、地点、场合、交际双方、话题、情景等因素。
关于语文的学科性质,人们先后提出过工具性、人文性、实践性、思想性(载道论)、科学性、民族性、综合性等,汉语文教育的性质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这些性质不在同一个平面上,有层次、有侧重。汉语文的主导性质应该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语言和文字主要体现了工具性,也体现了基础性、民族性、科学性;言语活动、言语作品、言语能力主要体现人文性;听、说、读、写、译能力的训练主要体现人文性,也体现了语言运用的实践性、言语作品的思想性和民族性、各种训练的综合性和科学性。
汉语文的工具性体现的是功能本位,人文性体现的是人本位。工具本位的语文教育已经有了很深的积淀,但它重知识轻能力。在素质教育的背景下,人本位语文教育的本质就是要重点关注运用语言的社会人与语言工具之间的关系,这是新旧语文观本质的不同。华文教育不能脱离素质教育的大背景,应该从语文素质中吸收华文教育“育”的内容,也就是说,华文教育在“教”语文知识的同时,还要关注“育”的内容即语文素养,语文素养包括:字词句篇的积累,语感,思维品质,语文学习方法和习惯,识字写字、阅读、写作和口语交际的能力,文化品位,审美情趣,知识视野,情感态度,思想观念等,语文能力包含在其中。
语文观对人本位的重视,顺应了现代语言学的发展趋势。现代语言学一方面重视语言的社会性质、工具性质、文化性质、物理性质、生理性质,另一方面重视“使用者”所具有的各种社会属性,因为“使用者”是社会的人,社会的人所具有的各种“人学”特性肯定会影响到语言及其运用。语文教育应该从现代语言学吸取营养,“华文教育”更应该如此。
参考文献:
[1] 语文课程标准研制组.全日制语文课程标准(实验稿)解读(第一版)[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2] 孙汝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读本(第一版)[M].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08.
[3] 孙汝建.华文教育“教”什么?“育”什么?[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