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艺术而燃烧的灵魂
——从“梵高情结”看陈染的“超性别意识”
2011-04-07高倩
高倩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为艺术而燃烧的灵魂
——从“梵高情结”看陈染的“超性别意识”
高倩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文学同绘画之间的关系源远流长,文学家从绘画艺术中寻找灵感、寄托志向也并非创举。女作家陈染的散文、随笔及小说中有大量关于画家梵高的论述,甚至形成陈染的“梵高情结”,这些论述传达出作家试图超越性别写作的定见、追求艺术理想的愿景,这正是为以往研究者所忽视的。以此为突破点,通过对陈染散文、随笔及小说中关于梵高的论述进行文本细读,重新认识陈染的艺术追求和审视她的文学创作,展现陈染精神的另一面。
陈染;梵高;超性别;艺术
众所周知,绘画艺术与文学艺术是紧密相连的。在西方各种文化思潮传入中国的过程中,很多西方艺术家对中国现代、当代作家的思想认识和精神气质的形成也产生了深刻影响。在西方绘画史上,对中国当代作家影响最广泛的画家也许就是梵高了。在现当代文学的长廊中,冯至、海子、骆一禾、余光中、陈染、张承志等作家都以梵高为抒情言志对象,写了很多相关文字。值得关注的是,笔者发现在陈染的小说、散文与随笔中,也有大量的梵高“印迹”存在。在这些论述中,陈染借梵高言志,表达了她渴望突破性别局限、传达人类共同理想、追求永恒艺术的意图。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因为纵观陈染研究,个人化写作、性别意识、恋父情结、姐妹情谊、自恋等仍旧是陈染研究的关键词。评论界提到陈染几乎都是将其同女性意识、女性写作联系在一起,认为陈染的创作注重表达的是女性的“私人生活”,强调女性身体感官的当下愉悦,挖掘女性意识和女性心理,这固然是对陈染创作实践的肯定,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对她创作的定见,遮蔽了陈染在超越性别写作、追求人类共同艺术这方面的探索。
任何影响都不是简单的被动接受过程,还涉及到作家本人对接受对象的甄别、理解、消化与转换。陈染主动选择了梵高,正是因为她试图超越性别视角、追求人类永恒艺术。可以说,评论界对陈染现有的评价与她对自身创作的认识,陈染小说中体现的女性意识同她本人的创作意图之间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矛盾,本文正是试图去挖掘的正是易被学界忽视的陈染精神的另一面,以期提供一个更为完整的作家形象。
一、“阿尔小屋”——独自寻找艺术的家园
陈染是个很“独”的作家,只要随手翻一下她随笔集的篇目就可以发现,“稠密的人群是一种软性杀手”、“距离带来亲密”、“自由是一座需要围墙的绿屋顶”、“独自漫游”、“处处是他乡”……这些文字透露出的是陈染对于社会群体的谨慎态度,这固然是有陈染个人性格的因素,更多的是因为陈染骨子里仍旧有一种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她笔下的“大众”、“群体”更多的指涉平庸化、庸俗化的“群氓”。世俗生活的人们往往看重的是可见、可量化的结果,而不在乎过程中的成长与收获,这种标准逼迫个体放弃成长过程中的快乐与享受,为了既定的功利性的目标去努力,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还要扭曲自己的心性灵魂。
或许是陈染的天性使然,抑或是群体之复杂让她望而却步,她不喜欢大型聚会,不参加学术讨论会,不喜欢与人交谈,陈染选择返回个人的内心,因而一种“隐居情结”在她的作品中不停闪回,她希望能够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拥有独立自由的空间与自己的心交谈,并且保持独立思索的姿态。这种屋子既是精神性的,也是现实生活中需要的。因此当陈染在P城寻觅到自己的一间处所的时候,她极为兴奋,她将之命名为“阿尔小屋”。这里面似乎有些意义阐释方面的矛盾,因为这间自己的屋子意味着陈染经济的自由和独立思想的可能性,让人首先想到的是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陈染自己也承认过她曾经愿望“拥有一间如伍尔夫所说的‘自己的屋子’,用来读书、写作和完成我每日必须的大脑与心的交谈,也用来消化外边那些弥漫的污浊与谎言,然后把它们丢进字纸篓中,再扔到外边去;拥有不用很多的金钱,以供我清淡的衣食薄茶和购买书籍;拥有一些不被别人注意和妨碍的自由,可以站立在人群之外,眺望人的内心,保持住独自思索的姿势,从事内在的、外人看不见的自我斗争……”(《独自漫游》)[2]152在这个意义上,这间屋子确实具有伍尔夫所言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的含义,那么如何理解陈染又将之命名为“阿尔小屋”呢?
其实虽然陈染本人是很赞同伍尔夫,也曾多次引用过伍尔夫的理论,但是陈染是一个更加个人化、更重视艺术创作的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的主张更多指向的是男权社会中女性如何争取真正自由独立的问题,而陈染显然更关注的是如何“毫无隔膜地把感情和思想传达得炉火纯青的完整”(《她融化了她的性别》)[1]230。她寻找到自己的一间屋子固然保证了自己的独立与自由,但是她更为关注的显然是艺术本身。或者说陈染在承认和继承了伍尔夫的同时,还有着更大的雄心和抱负。这种雄心和抱负正寄托在“阿尔小屋”的命名之中。
“阿尔小屋”是梵高画室的名字,在《渴望生活——梵高传》中,欧文·斯通动情地想象梵高在阿尔小屋进行痛苦而热情的创作,“他作画是因为他不得不画,因为作画可以使他精神上免受太多的痛苦,因为作画使他内心感到轻松。他可以没有妻子、家庭和儿女;他可以没有爱情、友谊和健康;他可以没有可靠而舒适的物质生活:他甚至可以没有上帝,但是他不能没有这种比他自身更伟大的东西——创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3]426因此陈染将自己与别人合租的这个房子称之为“阿尔小屋”也正是有深刻寓意的,这首先是希望这个命名能够促使自己进入艺术创作的激情状态,捕捉稍纵即逝的创作灵感。陈染是一个对外界十分敏感的作家,这也包括空间形态。“阿尔小屋”的命名以及对梵高创作状态的想象使得陈染也进入近乎癫狂的精神高度紧张状态,“我和室友伊堕人的情绪,像海上的风浪变幻无常。持续的高温和炭火嘶鸣的火炉,把我们体内的精神燃烧得敏感又脆弱。用我母亲的话说:你们精力旺盛,不写作小说的时候,你们实际上在演小说。”(《这个人原来就是那个人》)[2]102这种如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般恣意燃烧的状态是陈染所渴求的,“在这里,不合常规的任何人,都可以不按常规展示自己的思维和梦幻;在这里,某一种极端和灼热,会把我们内心里那种用任何世俗的方式都无法抵消的孤寂和空虚,燃烧得精光。”(《阿尔小屋》)[2]65创作确实是最吸引陈染的事情,也是她愿意为之献出自己生命的事业。
另一方面,陈染之所以努力静下心来反复阅读《梵高传》,也是因为当她创作资源枯竭的时候,当她遭遇到现实的压力,当她坚持的艺术和现实失去平衡的时候,她可以从梵高那里获得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精神和力量。梵高也是艺术家,他的一生穷困潦倒,孤独寂寞并且无人问津。他一生坚持作画却没有得到艺术界和世俗的认同。在现实生活中也没有得到任何本应该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财富,爱情,荣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还在绘画,他用全部的生命和灵魂去祭奠艺术,他用一生去追求一个最简单最朴素的真理——那就是艺术。陈染与梵高一样的孤独,都对艺术充满执着和热情。但是最后她却发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在物欲横流,文学边缘化的现代社会难以实现,而她又是一个甘愿为文学献身的作家,所以她绝望地发现自己的追求没有归宿。在为艺术付出的这一点上,她与梵高的精神和灵魂是相通的。陈染的随笔和小说里不断地提到梵高以及阿尔小屋,正是希望自己可以像梵高一样坚持自己的艺术理想去创作。
这也是为何陈染在拥有了这样一件自己的屋子之后又吊诡地感受到“我便一个家也没有了……我的身体、思维以及我的握着笔的手指,都在以抗拒的姿态抵抗着我向往已久的‘自己的屋子’,同时也抵抗着原来的家。我绝望地发现:无论在哪儿,我都会感到失望,感到那地方并不是真正属于我的家园,都无法长久停留。”(《阿尔小屋》)[2]66因为她要寻找的不是女性固定的慰藉所,而是为艺术而不断探索的精神之旅,“彷佛我不安的双脚在空间距离上的延伸,能够抵消精神与思想的凝滞。当我的脚步声像一只绝望的黑鸟栖落在某一处陌生的土地上时,我的新鲜的思想便会同墨蓝色的月光一群群升起。”(《神思远游》)[1]216在这个意义上陈染确实更接近梵高,而非伍尔夫。
简而言之,“阿尔小屋”的命名对陈染而言,表达的不仅是自己对文学边缘化的恐惧、对当下文学市场化的焦虑,更有探索人类永恒艺术、找寻自己精神和灵魂家园的决心和为艺术献身的执着。那么她又希望自己的创作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呢?
二、爱上“怪耳朵”——追求超越性别的艺术
目前,文学评论界对陈染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的定位,似乎已成为认知她创作的前提共识。但对此陈染本人是否认同呢?在一次访谈中,面对“评论界提起你的时候,总是离不开女性写作,个人化写作,对此你怎么看?”这样的问题时,陈染说:“‘女性文学’、‘个人化’只是我创作的一个侧面,评论有它合理的一面,也有偏颇的一面。”[4]43可见陈染本人也不认为“女性文学”和“个人化”写作可以概括她创作的全部特色,也并不足以概括她全部作品的创作内容。那么陈染本人是如何认识本人的创作?又期望得到什么样的认可呢?
陈染曾经在北京举行的《中国和日本妇女文学研讨会》上发表了题为《超性别意识与创作》的演讲,也在牛津大学、伦敦大学、爱丁堡大学巡回演讲这个话题,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可以说较为集中地反映了她的创作主张。这些主张甚至直接出现在她的小说中,在《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里,黛二小姐的书房里很醒目的挂着一幅梵高的《割耳后的自画像》,她这样写道“壁上是一副梵高的油画浓烈亢奋地燃烧,他的一只割掉的血淋淋的耳朵常常被黛二攥在手中。她不爱他,这个怪男人,她只爱那只殷红鲜活的耳朵,它属于超性别的艺术”[5]107。为什么陈染认为梵高的那只“鲜活的耳朵”属于超越性别的艺术呢?梵高与她提出的“超性别意识”之间有什么样的内在关联呢?
梵高为什么割掉耳朵至今仍是未解之谜。但根据陈染看到的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梵高传》书中记载,梵高是为了一个妓女割掉耳朵的。1887到1889年是梵高创作的高峰期,他一生五分之三的作品都是在这个阶段完成的。随着创作愈加投入,梵高也极度亢奋近乎于发狂,又发高烧,精神有些不正常,一次他认识的妓女拉舍尔开玩笑说要他用耳朵抵押五法郎,然后就做梵高的情人,梵高果真就割掉了一只耳朵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这种说法其实也能够符合梵高情感主义的创作原则和童稚化的价值准则,正是在近乎于疯癫的状态下他与高更争辩,明晰自己的创作理念,坚持用强烈的主观情感去绘画,创作了大量令后人惊颤的作品,颠覆了传统的写实的风景画,可以说梵高是用全部生命去实践自己的艺术理想。所以陈染希望梵高的作品能给予她灵感,梵高的行为能够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勇气,她在等待着这个人“致命的敲门声”,她对梵高的这种热爱正是她所推崇的“超乎肉体之上(不排除肉体)——我一生都在追求这种高贵而致命的爱”。这种爱恋既是精神层面的,又是艺术层面的。陈染希望自己能在“超性别写作”的道路上,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但这条道路的艰辛曲折可能也是超乎想象的,“任何一个真正不同凡响的作家,也许都会要面对这样一种永恒状态:永无止境地去探寻自己以及先辈作家没有做过的尝试。这注定将使自己远离哄天响地前呼后拥的红火境地,而走在一条孤立寂寥的似有似无的荒僻路上。他最初必须承受岑寂冷漠,也许永远是孤立生涯。”(《走在没有的路上》)[2]133梵高用的他的生命践行了这条道路,他的经历和他对艺术矢志不渝的热爱,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陈染自己在艺术追求道路上的精神镜像。
由此不难推测出:她说那是一只“超越性别的耳朵”,其实暗指她并不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更希望是一个关心人类并且有自己独立艺术探索的作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染将梵高视为自己的精神寄托。
“超性别意识”曾经是学界热门的话题并引起过相关的争论,这个由陈染率先提出的概念其实有三层含义,目前已有的研究中更关注的是第一层和第二层含义,就是超越性别去看待一个人和超越性别的情爱意识。陈染认为一个具有伟大人格力量的人,往往首先是脱离了性别来看待他人本质的。欣赏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无性的。单纯地看到那是一个女性或者那是一个男性,未免肤浅……她本人也在努力践行这种观点,“作为一个作家观察世界的方式,我努力在作品中贯穿超性别的意识。真正优秀的艺术家、文学家,不会轻易被异性或同性所迷惑,她(他)有自己内心的情感追求和独立的艺术探索……我深深同情人类。”(《超性别意识》)[2]25另一方面,陈染认为现代女性应当突破传统男女情爱观念的桎梏,比如“异性爱正常,同性爱是罪恶”、“男性比女性优越”、“性爱就是爱情”等观念,应当坚信自己有权利按照“自身的心理倾向和构造来选择自己的爱情”,也就是说“超性别意识”首先指的是超越性别去选择自己的爱情,这种选择既是对于异性之间沟通可能性的绝望,也是女性自身的觉醒的结果,既有对传统的反抗,也有女性主体的现代构建,因而“异性爱霸权地位终将崩溃,从废墟上将升起超性别意识。”(《超性别意识》)[2]23但“超性别意识”还有第三个层面的含义:那就是超越了社会政治的独立的文学艺术。在文中谈了这么多的同性之爱,只不过是陈染为自己的文学主张做铺垫,“真正的爱超越于性别之上,就像纯粹的文学艺术超于政治而独立。它们都是非功利的,是无实利的艺术。”(《超性别意识》)[2]23追求纯粹精神性的爱与追求纯粹精神性的文学艺术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文学应该成为文学本身,而非其他任何事物,不同于政治宣传口号或者意识形态工具,文学不承担任何的社会责任,所致力于表达的只是文学性和个人性的精神理念。借助于“梵高情结”,才得以解开陈染“超性别意识”的核心内涵,所谓的“超性别”,其实潜藏着的正是“纯文学”的呼吁,表达的更多的是陈染愿意退守回内心,坚持纯文学的愿景,因此梵高割掉的那个耳朵才成为陈染“超性别艺术”的象征符码,这是为以往的研究者所忽视的。
在《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的结尾,黛二在大学城中苦苦寻找自己真正的故乡,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陈染写到“我坚信,梵高的那只独自活着的谛听世界的耳朵,正在尾随于我,攥在我的手中。他的另一只耳朵肯定也在追求这只活着的耳朵。我只愿把我和我手中的这只耳朵安葬在这个亲爱的兄弟般的与我骨肉相关、唇齿相依的花园里。那只滴血的耳朵依然在我心中尸骨未寒。我不爱长着这只耳朵的怪人,我只爱这只追求死亡和燃烧的怪耳朵,我愿做这一个耳朵的永远的遗孀。”[5]138
三、“潜在自杀者”——超越死亡的艺术之爱
众所周知,梵高用自杀完成了自己生命最后的告别仪式。自杀从来都是一个极为敏感而具有形而上意味的行为,加缪就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6]2而陈染作品中的女性多是和自杀打过交道的,《与往事干杯》中的肖濛讲述的是一个死于年华的故事,这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也曾经朦胧地想要跳河自杀;《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在亲人与爱人相继离开之后曾经尝试着要用自杀的方式来了结;《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小姐在遭遇了各种现实的悲痛之后,“彷佛远远地看到多少年以后的一个凄凉的清晨的场景:上早班的路人围在街角隐蔽处的一株高大苍老、绽满粉红色花朵的榕树旁,人们看到黛二小姐把自己安详地吊挂在树枝上,她那瘦瘦的肢体看上去只剩下裹在身上的黑风衣在晨风里摇摇飘荡……”[7]134《孤独旅程》中,“我”觉得活着没意思透了,常常生出自杀的念头,总有抓起枪朝自己太阳穴点一下的冲动;《消失在野谷》中的“我”对自杀这个主题的探讨已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并幻想了一场虚拟的死亡;在《麦穗女与守寡人》中,作品完整而详细地设想了“我”死亡的方式、地点、时间、遗言、遗产、死因、碑文。
可以看出陈染作品中还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自杀情结,或说死亡意识。这种死亡意识深深植入陈染的思维之中,这个死亡不是消极的逃避生命,而是具有对现实、对人生的积极含义的。她们一方面在不断地追求,同时又在不断的幻灭,在生存与死亡的困境中挣扎与沉浮,对生活充满了恐惧、孤独、绝望、虚无。另一方面死亡又似乎不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对她们有着另样的诱惑。她们通过死亡这一随性而庄严的仪式来表达自己的声音,具体来说应当包含着以下两层含义:
第一种含义:现实的抵抗者。陈染作品中的女性大多和外部世界保持一种紧张的关系。陈染作品中的“我”始终都无法安定下来,无法停下自己追寻的脚步,只是因为现实对她们来说意味着太多伤害、冒犯和凌辱,现代社会对人的物质肉体欲望的放纵、男权中心的社会话语的压迫、官僚体制对人的异化、现代人精神信仰的缺失、异性之间复杂微妙的同盟兼敌人身份,母爱中渗透出来的权力压迫与占有欲,这些都让作品中这些外貌羸弱瘦小、内心敏感固执的女性一直处于“在路上”的状态,她们试图用自杀来作为自己生命抵抗行为的告别仪式。正如陈染所说,“的确有另外的一种自杀,一种视自己的信仰、追求高于自己的生命的勇敢者。有勇气向这个不完美的甚至有时候肮脏的世界大声喊‘不’,我以为是充满责任感的人,而为此自杀,正是最大的一声‘不’的叫喊和对人生的极端的质疑。我所敬仰的几位艺术家、思想者的自杀就是这样的自杀。”(《我看“自杀”》)[2]166物质、肉体欲望的满足都不能停止肖濛、黛二、雨子她们找寻的脚步,她们不断的与现实的世界告别,也就是在同现实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然而她们悲哀地发现,自己正处于无处告别之地,想告别都没有地方告别,世界仍在自己运转,自己的告别根本无人理睬,那是一个由畸形肉欲情感、现实法则、科层制组成的世界,试图逃离的人在这个世界中恰恰是荒谬的。真正的逃离只能是通过在想象中完成自杀,来保留住残存的尊严。当黛二小姐彷佛看见自己吊死的场景的时候,她才发现“那是最后的充满尊严的逃亡地”(《无处告别》)[7]134。潜在自杀者不过证明了她们是游离于现实生活法则之外的一些人,是与现实保持紧张关系并不断抗争的边缘人,是珍视自己尊严的一些人。
第二种含义:生命意义的叩问者。死亡与活着不过是人生的两种样态。死亡也是人生意义的组成部分。陈染也说,“我想,一个在潜意识里时时看到死亡就在身边的人,其实是一个积极生命的人,他(她)拥有一种活着的紧迫感和极认真的生命观,这种人是绝不会一天天一时时虚空无聊地杀死时间的,相反,死亡的贴近与恐惧使他(她)更加珍视活着。”(《死的启示》)[2]147-148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死亡大幕前的演出,而大幕终将落下。陈染笔下的那些女性也大多数人都执着于寻找生命的真实意义,所有的女性要的是一种真真切切、带有生命质感的生活,这种生活必不是肉体的、枯燥的,而要是能够打动人心灵的,甚至是致命的,这样才有活着的感觉。这种要求集中地体现在作品中女性对爱情的追求上,她们大多性感妩媚,不乏追求的男性,但是她们也都知道性与爱是相互关联而截然不同的事情,她们渴望地是致命的爱情,因为“死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死一样活着”(《死的启示》)[2]150。这是她们对生命的理解,来源于死亡的启示。她们希望用身体感受到的是生命而不是肉欲。正如黛二对气功的兴趣,“黛二小姐对于这种虚幻而遥远的力量的兴趣,完全是出于她的精神世界对于某一种解脱欲望的企盼,她企盼宇宙间存有一种力量,它使人能够在念灰思焦、郁悒孤寂、心怀仇恨、盛怒烦躁、悲伤绝望中保持精神的平衡。在处处碰壁的情景中,在理智的经验没有出路的情况下,有所解脱,凭借这种力量终南捷径,逃到超然的领域里去。”(《无处告别》)[7]124这是生命与死亡的辩证法,也正是陈染笔下那些极其矛盾的女子将这种矛盾的辩证法演绎地淋漓尽致,这种矛盾是如此深刻地贯穿于这些女性的行为与思维之中,成为她们热情奔涌的思想和感情的印记。
也正是因为此,陈染在她的随笔《潜在自杀者的迷失地》中写道自己无意中看到画册上的一张画是一个身著黑色浴衣的女人,坐在一把硕大的软椅里翻弄一本名叫《超越哲学意义的死亡》的书,这样一幅画却深深地打动了陈染,“这幅画没有标题,但对我却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我忽然从脚趾尖蹿到头顶一句话:‘潜在自杀者’的迷失地。然后这句话就像一句怎么也甩不掉的旋律,在我身体里蹿上蹿下。”[2]112而且她还认为自己几年来的近百万字的作品大致都可以浓缩在这幅画中了。那么这幅画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吸引陈染并且让陈染认为可以代表自己过去的作品呢?
其实是在那幅黑衣女子的画中,陈染找到或者说明晰了与自己和解的途径或说答案:“潜在自杀者”。这个位置有着深刻的双重意味:一方面画中的女子在阴郁的背景压抑之下始终存在着自杀的可能性,也就意味着始终在死亡锋利的刀刃边舞蹈,感受生命的紧张,同时又始终如一地关注和思考这个问题;“我想,对死亡的潜在的贴近,也许正是我们艺术生命的精神摇篮;同时,对随即降临或伺机而来的死亡的逃遁,正是我们免于使自己的肉体成为没有灵性与精神的会活动的木乃伊。”(《死的启示》)[2]150“正如先哲柏拉图在《斐多篇》所言:真正爱好哲学的人,无不追求着死和死亡,这很可能不被他人所理解。我想,这句话也适用于真正的文学和艺术。恐惧死亡,并不是一种懦弱;逃避死亡的想象,才是真正的懦弱。逃避这种想象,就是逃避本质意义的生命和艺术”(《死的启示》)[2]143另一方面潜在的自杀者又意味着永远不会自杀,为的是永恒艺术通过自己的生命留存下去。这是对死亡的超越,也是真正地与自己达成和解。联系上文的话我们可以知道,陈染对梵高的爱是具体而又抽象的,在她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梵高及其作品已经构成某种“梵高情结”,这种情结既是陈染对梵高的作品和他的创作方式的喜爱,也包含对梵高隐居“阿尔小屋”,拒绝世俗思维、商业逻辑的行为的推崇,也包含着对梵高作品中对生命终极意义叩问的激赏,但这种情结的核心仍是对艺术的挚爱,这是两个人灵魂相通之处。也正因为梵高情结核心乃是对艺术的热爱,所以潜在自杀者的身份才是这种爱的最为“陈染式”的表达:一方面永远置自己于无处告别的境地,不断感受死亡的威胁,追问生命的意义,用艺术创作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另一方面为了艺术,宁愿选择不去死,去活着,因为活着是比死去更加艰辛痛苦的事情。通过生命,陈染彷佛能感受到梵高所热爱过的艺术在身上继续留存,并永远活着。
四、结语
进入一个作家有多种路径,由不同角度介入,得到的也是不同的风景。文学史研究应该尽可能真实、全面地还原一个作家,展现她完整的创作风貌,本文所做的正是从陈染作品中流露出来的“梵高情结”来透析她“超性别意识”的创作追求,从作家思想层面来更全面地把握陈染创作理念,以此角度重新关照作品,勘探先前研究者易于忽视的领域,以期能对后来研究者有所裨益。
注释:
[1]陈染.谁掠夺了我们的脸[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2]陈染.阿尔小屋[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
[3]欧文·斯通.渴望生活——梵高传[M].常涛,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4]杨敏,陈染.写作,生命意识的自由表达[J].小说评论,2005(5).
[5]陈染.无处告别[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
[6]加缪.西西弗的神话——论荒谬[M].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7]陈染,残痕[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9.
A Soul Burning for Art——On Chen Ran's "Awareness Beyond Sex"' Via "'Van Gogh Complex"
GAO Qian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The well-established relationship between literature and painting has a long history.In the process of reading,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has found that Chen Ran gives lots of discussion on Van Gogh in her prose,essays andnovels.Shehas evenformedher"VanGogh complex".Chen Ran'sworks express herdefinite opinionofgender writing and heridealofpursuing art.Thereforethisarticle takes ChenRan'swordsaboutVan Gogh as abreakthrough to highlight her artistic pursuit.
Chen Ran;Van Gogh;awareness beyond sex;art
I206.7
A
1674-7356(2011)03-0059-07
2011-05-06
高倩(1987-),女,山西临汾人。南开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