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利己到利他
——厄普顿·辛克莱的自我实现
2011-04-03
胡碧媛
(南京邮电大学,南京,210003)
厄普顿·辛克莱(Upton Sinclair,1878-1968)是20世纪上半叶活跃于美国文坛和政界的左翼作家,是黑幕揭发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普利策文学奖得主。作为一位高产的作家,辛克莱一生创作了包括小说、戏剧、散文、杂记、传记等多种体裁在内的上百部作品,其中最突出的是一系列无情批判资本主义制度的揭黑幕小说;同时,辛克莱还是位活跃的社会活动家和激进的改良主义者,他不仅在小说中伸张民主正义思想,还身体力行地投身政治运动。其传奇人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其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充满悖论:感性冲动和理性思辨并存,浪漫主义的激昂伴随现实主义的严酷,保守的传统与激进的诗学对峙,微观幼稚的个人理想付诸于宏观世故的正义诉求。他追求艺术创作的经典和美学的成就,却始终不放弃将艺术作为无产阶级宣传的工具。他为民主正义和人类的平等事业执着终生,甚至于发展到一意孤行的地步。辛克莱和挚友门肯一生保持既交锋又彼此仰慕的友谊张力,门肯常常揶揄辛克莱:“亲爱的辛克莱:我从欧洲回来看到你的留言。你总是正确的,除了在诸如政治、社会学、宗教、金融、经济、文学以及科学等问题上”(参见Sinclair 1960:318)。但因为门肯又认为,“人总是仇恨那些他们最嫉妒的东西”(参见Arthur 2006:7),所以这些话语是对辛克莱辛辣而又中肯的评价。
辛克莱文学地位的奠定始自1906年其代表作《屠场》(TheJungle)的发表。该小说描绘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现代化发展的背景之下,立陶宛移民约吉斯一家在美国的创业艰辛和生存悲剧。小说出版后在美国及欧洲引起强烈反响,可以说该作品对食品安全和消费者权益的关注促成了美国政府颁布《洁净食品和药品法案》(Pure Food and Drug Act)和《肉类检疫法案》(Meat Inspection Act),创造了文学向政治延伸的经典范例。
近年来,生态话语的勃兴促成当代学者对《屠场》的研究复兴。美国生态批评界代表人物、哈佛大学劳伦斯·布尔教授在他的两部重要生态批评著作《为濒危的世界写作:文学、文化与环境》(WritingforanEndangered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Environment,2001)和《环境批评的未来:环境危机与文学想象》(TheFutureofEnvironmentalCriticism:EnvironmentalCrisisandLiteraryImagination,2005)中都反复提及《屠场》的毒性写作。另一位学者罗森戴尔指出,作为美国文学中反映工业革命造成的环境后患的杰出作品,《屠场》的生态意义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原因在于“生态批评学者的错误倾向是混淆两者的关系,即发展生态意识批评观的复杂性和必要性,与涉及城市社会生活和阶级政治的人际关怀的单纯拒绝”(Rosendale 2002:61)。罗森戴尔进一步指出,《屠场》聚焦于阶级斗争、聚焦于在复杂的经济结构环境中沉浮的个体与家庭命运,并聚焦于宏大政治对工人阶级生活的影响等弱人类中心问题(narrowly anthropocentric issues),所以“迫切需要重新审视诸如《屠场》等小说的生态潜力”(63)。布尔教授的观点为辛克莱研究开辟了生态批评的新视野,罗森戴尔的研究则阐明以人文关怀为伦理取向的政治生态话语拓展的必要性。
辛克莱的创作致力于反映20世纪初美国现代化发展状况,尤其关注工业化发展的命脉产业,揭示美国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期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变迁,揭露以资本主义制度为根源的美国社会的全面危机,其文学创作中透露出强烈的生态关怀与环境正义意识。辛克莱的作品以移民群体为其关注对象,从阶级关系及社会生活各层面反映人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他的生态情怀在当时的社会语境下虽说不上具有开创性,但是其一生对建构环境正义的坚定追求足以令人侧目。那么,辛克莱生态关怀的出发点是什么?他的正义诉求具有怎样的动力学机制?
在其第一部自传《美国前哨:一部回忆录》(AmericanOutpost:ABookofReminiscences,以下简称《前哨》)中辛克莱坦言:“任何精神病医师都会诊断我是妄想症、救世情节、偏执狂、自恋主义以及如此种种的典型案例”(Sinclair 1932:61)。辛克莱最早也是最重要的传记作者戴尔(Dell 1927:50)这样描绘辛克莱的心理特征:“极端病态的自尊自大(egotism),是其天才的表现”。哈里斯的传记指出辛克莱“无休止的自我”构成他初婚生活的障碍(Harris 1975:41)。由此可见,强大的自我认识主体是辛克莱突出的心理特质,也是辛克莱执着于文学创作与政治诉求的源泉。
本文认为,辛克莱的自我形态体现了深层生态学代表人物阿伦·奈斯(Arne Naess)所提出的“生态自我”与“自我实现”理念。辛克莱的个人成长具有个体记忆的深深烙印,在自我的发展中逐渐走向与他者的互动与交流,并在发展与他者的关系中产生认同。以此为基本主线,可剖析辛克莱自我的发展与成长过程。
1. “本我”世界的本体视野
辛克莱的人生充斥着各种纠葛,“中产阶级价值观主导,与上层社会又有着密切联系的家庭生活,伴随着贫穷与不安定,南方传统融合北方的城市经验,性无知夹杂着青春期的欲望和宗教的道德束缚,温文尔雅的文学传统的影响,低俗写作的实践,虚幻的文学期待”(Bloodworth 1977:15)。在辛克莱的幼年时期,家庭境况对他的性格塑形及价值观的培养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辛克莱出生于美国没落的南方世家,父系家族的先辈是军界名流,母系家族是商界翘楚,然而耽于酗酒的辛克莱之父疏于家庭责任,致使家庭经济贫困。由于是辛克莱家中的独生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父母亲对他总是溺爱有加,这培养了辛克莱聪慧、早熟、敏感、关注自我的性格。“有些医生告知我母亲,我的心理年龄大于生理年龄”(Sinclair 1932:30)。他常常陶醉于自我的世界中,与其同龄人比较疏远。母系家族良好的文化氛围为辛克莱提供了不受打扰的阅读环境,丰富的藏书令辛克莱有广泛的涉猎,奠定了他一生文学追求的基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渐渐展露自负的端倪:声称已经阅读穷尽了所有外语的经典文学,认为自己颇具天赋,知识水平高于常人,他自视具有干一番事业的优秀潜质。
辛克莱的生态意识首先来源于其童年的成长经历。父亲角色的失职与缺位使小辛克莱与母亲关系亲密,并深受母亲的影响。辛克莱之母秉承清教传统:克己、节制、自律,她的清教思想赋予辛克莱非常原始的生态意识。在哈里斯为辛克莱撰写的传记中曾提及他幼年的一件轶事:辛克莱的母亲教导他不要把抹布乱扔到阴沟里,因为纸可以降解,抹布却不行。辛克莱还将母亲的教诲向他人宣扬,于此辛克莱“初次品尝荣耀的滋味”(Harris 1975:18)。从幼年起,辛克莱就对自然界充满热爱。他在自传中(1932:77)写道:“我喜爱音乐和诗歌,但是我更喜爱自然的美”。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他会抽空去乡间度假。“每天我五点起床,爬到一座小山顶看日出。然后回来吃早饭,拿出小提琴和乐谱,到森林里去拉小提琴一直到中午”(79)。在创作小说时,辛克莱往往会选择去乡间写作。在与第一任妻子玛塔·福勒相识并结合的前后三年间,他们一直生活在魁北克马萨维皮湖附近的小木屋里,体验梭罗般的亲近自然的生活。辛克莱热爱自然,向往自然,时时渴望回归自然,在美国工业文明极大发展的20世纪初,人们还在沉醉于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物质享受时,敏感细腻的辛克莱已经开始反思工业发展给环境带来的不利影响。在小说《吉米·希金斯》(JimmieHiggins)中,辛克莱(1919:11)满怀忧虑地写道:“沿着河边每隔几英里就有一座小镇,工厂向河里倾倒化学废料,自然母亲要循环恢复太难了”。
辛克莱的研究资料一般都会将辛克莱与母亲的关系列为研究重点,从恋母情结中剖析辛克莱的人生轨迹与价值观的塑形。“从弗洛伊德的角度来说,辛克莱……是母性专注(mother-fixation)或恋母情结的含蓄案例”(Sinha 1990:107)。辛克莱与母亲间的良性互动影响到辛克莱人生价值观的认同,例如对消除贫困现象的正义诉求、对宗教信仰欺骗性的质疑和对传统道德标准的坚持等等。但是,在进入青少年尤其是成年之后,辛克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在读书期间就开始撰写通俗小说,靠为低俗杂志创作幽默故事来赚取学费,负担自己和母亲的生活。但在《屠场》成功发表及父亲过世后,辛克莱对母亲却逐渐不闻不问,母亲的生活主要由辛克莱的姨妈供养。辛克莱对此声称:“她的姐姐是百万富翁,完全有能力供养她。我姨妈对我的不孝很生气,但那不过是大多数有钱人的本性,我不在乎”(转引自Harris 1975:98)。母亲去世后,辛克莱向儿子倾诉:“十六岁前她是最好的母亲。但是,我长大了,超越了她,她不愿意顺应规律,而且也无能为力。如果她任由我发展,那也不错。但是她依然认为我是个孩子,固执地指导我的思想与生活”(99)。在这一时期,辛克莱的自我在处理与母亲关系时表现出功利的一面,他的自我心理特征已发展成为自我中心意识。
具有自我意识倾向的人,在思想与实践上显得单纯幼稚,无法从客体的角度出发考虑客体利益,认识与观点缺乏连贯性。辛克莱因个人成长环境和成长经历的制约,逐步形成自我关注度较高,相对封闭的心理环境。母亲的过度关注和母子之间的相互依赖,使辛克莱的自我始终处于主客体分化边界模糊的状态中,其认同的目标缺乏稳定性。成年后的辛克莱在感知客体的弱势后,主体意识不断加强,其认同感发生转移,并且也渴望从社会的认可中肯定自我的价值。“与许多社会改良者一样,除了自己的事业之外他一概不关注,他憎恨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暗示”(同上)。辛克莱的自我意识逐渐趋向从事艺术创作来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
2. “小我”世界的创作实践
虽然辛克莱在政治上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他曾三次竞选国会议员,三次竞选加州州长,在30年代大萧条时期推动“在加州结束贫困”(End Poverty in California Movement,简称EPIC)的社会主义改革运动,但是他始终将自己定位于作家的身份,其创作的初衷主要有两点:幼年时期阅读的愉悦赋予他浪漫而富有激情的梦想,他将自我的人生轨迹自然指向艺术创作;家境的贫寒迫使他不得不挣钱养家,而且必须采用最为快捷的方式。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在被问及为何执着于写作短篇小说时谈到,他担心身体下的凳子随时会被抽走(卡佛2009:241);辛克莱也是如此。在大学读书期间,辛克莱曾为一家低俗杂志创作了一部三万字的小说,所获报酬不过区区四十美元,但是这笔钱已是他一周生活费的十倍。在谋生的艰辛和艺术的渴望的双重压力下,他开始了一天八千字的创作。
辛克莱的高产几乎成为评论界茶余饭后一笑了之的谈资,文学创作质与量之间成反比的规律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众多文学巨匠十年磨一剑意味着创作题材、创作主题、创作手法的匠心独具。然而,细心观察即不难发现,辛克莱创作的同质化使他的创作本身构成一个自我循环的互文系统,辛克莱借此希望自己和社会充分地认识和了解他本人,也希望自我和他人能够充分认识和了解自己投身的事业——创作为辛克莱提供了自我建构并从“小我”走向“大我”的平台。
如果将辛克莱所有的创作文本作为整体系统来考察,我们可以作出细致的分析。辛克莱的创作主要分三个时期:第一,在《屠场》发表之前,辛克莱已创作了二十多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戏剧,其中除两部小说——类似诗人阿瑟·斯特林的传记小说《阿瑟·斯特林的日志》(TheJournalofArthurSterling)和描写美国内战的《马纳萨斯》(Manassas:ANoveloftheWar)——略有影响力外,其他几乎都落入故纸堆中难觅踪迹。第二,1905至1940年间,辛克莱的创作集中于“揭露危机、建构正义”的主题,出版一系列以历史真实事件为素材的揭黑幕小说,包括反映芝加哥屠场业和“工资奴隶”状况的《屠场》、描写1913年至1914年间科罗拉多州煤矿斗争的《煤炭王》(KingCoal,1917)及续集《煤炭战争》(TheCoalWar:ASequelto“KingCoal”,1976)、描绘蒂波特山丑闻揭露石油工业内幕的《石油》(Oil!,1927)和反映萨科和凡萨蒂案件的《波士顿》(Boston,1928)。从1918年起他开始发表非小说系列“死亡之手”(Dead Hand Series),包括批判美国宗教的《宗教的利润》(TheProfitsofReligion,1918)、揭露美国媒体内幕的《铜支票》(TheBrassCheck,1920)、曝露教育腐败的《大鹅的步伐》(TheGoose-step,1923)和《小鹅们》(TheGoslings,1924)、讨论金钱影响下的艺术问题的《拜金艺术》(Mammonart,1925)和拜金主义冲击下美国文学现状的《金钱万能!》(MoneyWrites!,1927)。第三,1940年后辛克莱的后期作品专注于宏大历史小说的创作,即兰尼·巴德系列。在此仅以其中期创作为例。
辛克莱共为自己撰写了两部传记:出版于1932年的《前哨》和1962年出版的《厄普顿·辛克莱自传》。后者的前八章全部沿用《前哨》,后十二章叙述第一部未涉及的中后期事业与生活经历。《前哨》的叙述按照线性的时间顺序排列,第一章“童年”主要介绍家庭背景、宗教信仰困惑、贫富差距的感触、心智的成长;第二章“青年”与第三章“天才”则开始介绍教育经历(特别是高等教育阶段)与文学创作经历;第四章“婚姻”以主观化的叙述口吻讲述与前妻玛塔相识、相知、相守到出现裂隙,继而矛盾重重,冲突不断直至最后婚姻破裂;第五章“反叛”和第六章“乌托邦”分别涉及《屠场》的创作和社会主义社区“海利肯大厅”(Helicon Hall)的实验;第七章“流浪”和第八章“放逐”关注创作、出版及第二段婚姻的历程。第二部自传中新加入的十二章以“新的开始”作为与上篇分隔的标志,叙述有关文学创作、出版史、揭黑幕与“在加州结束贫困”运动、婚姻、超灵与心智体验等问题。从两部自传的阅读体验中,读者可以初步感觉到辛克莱的一生不断纠缠在信仰、婚姻、教育、正义诉求和艺术创作五大主题以及政治与艺术之争、现实与理想的两大矛盾冲突中。
自传只不过是辛克莱大量作品中的极小部分而已,他在自传中的自我剖析只是他与自我、与他者对话的欲望的总结。早在自传之前他就创作了部分以小说或戏剧形式出现的传记:《爱的旅程》(1911)运用弥尔顿诗歌中的典故取名,以全知叙事的方式重述他与玛塔之间婚姻的创伤记忆;《自然女性》(Nature’sWoman,1912)以玛塔为原型;在《西尔维娅》(Sylvia,1913)、《西尔维娅的婚姻》(Sylvia’sMarriage,1914)中很容易寻觅到辛克莱第二任妻子克雷格的影子。再以他“死亡之手”系列论文集为例:《宗教的利润》——宗教,《铜支票》——媒体,《大鹅的步伐》和《小鹅们》——教育,《财富万能》和《金钱万能!》——艺术创作,从列表来看每部作品似乎都聚焦某个相关的主题,但是实际上几乎每一部都类似辛克莱的另类传记,是用第三人称叙述人物的成长、贫富差距、婚姻难题、教育腐败、艺术创作的波折。政治生态的混乱等等。而具有代表性的五部辛克莱新闻历史小说则在情节设计和人物描绘上与上述作品确有不同,因为这符合与具体历史事件匹配的创作宗旨。但是小说的主题也不外乎以上种种,在保证尽量贴近历史现实的前提下,辛克莱还不忘建立与自我体验的联系。他(1932:158)这样谈及《屠场》的创作:“我含着热泪愤懑地写作,将生活带给我的痛苦倾注笔端。外在而言,小说是关于屠场工人一家的经历;内在而论,这是我自己家的故事”。
不管从身份特征、阶层属性、价值取向来看,还是就认知能力、文化归属、人生轨迹而言,辛克莱与约吉斯的家庭之间难以寻找到基本的共同点。其实,辛克莱在他的移民主人公身上寄托的仅是类似的精神体验:以贫穷的经历为第一要素的环境非正义的体验。以颇受非议的《屠场》结尾为例,辛克莱做出如此痛苦而无奈的解释:“应该说,由于经济拮据,我无法写作我有强烈创作冲动的作品。要么我彻底破产不得不草草结尾;要么我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我以自己的方式写作,公众不愿阅读,出版商也不接受。想想看我如此令人遗憾地结束《屠场》,是因为我们实在已难以果腹”(转引自Yoder 1975:45)。辛克莱将个人阅历、创作感受、精神寄托和心智体验放大,并投射在弱势群体身上寻找认同,这是他努力将环境正义观与心理的自我建构愿望相结合的尝试。
3. “大我”世界的自我实现
阿伦·奈斯强调,“自我的核心问题,已从自我这一关键词的阐释困境转向认同,或者确切地说,认同过程的困境”(Naess 2008:45)。奈斯将这种认同定义为“广泛的成熟”(comprehensive maturity),意味着“在所有主要关系上的成熟”。在这里,所有关系包括非生命存在物、动物、与主体人产生亲缘关系的客体人(亲戚、朋友等)、与主体人非亲缘关系的客体人。认同的过程,实际上是自我关注的扩展,是由个体层面向自然与社会层面的过度。认同的过程包括主体与客体、“自爱”与“他爱”、“利己”与“利他”等等二元概念的平衡,要求个体突破“自爱”与“利己”的局限,超越狭隘、封闭的自我,以达到共善(common good)的目的。
按照奈斯对自我认同的界定,辛克莱在文学创作中将主体自我的体验与非亲缘关系的客体人建立联系已属于认同过程的一部分。但是辛克莱的自我广泛认同更突出表现在他的行动性,而行动性更是环境正义实践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环境正义的行动首先是激发被环境非正义人群的环境意识,这在辛克莱的文本中已有充分的表现。那么,关键问题是,辛克莱的创作如何可以达到他的目标受众?
辛克莱非常热衷于将他的作品付梓出版。他在完成一部作品后的惯常做法是将作品寄给一些名人,希望能够获得一定的认可并赐予书评。他会与出版社多方接洽商讨出版事宜,并总是设法获得创作和出版资助。一些“红色百万富翁”如盖洛德·维尔谢尔(Gaylord Wilshire)和凯特·克莱恩-盖兹夫人(Mrs. Kate Crane-Gartz)都曾给予辛克莱长期资助。在不被出版商接受的情况之下,他会选择自行出版的做法,他的作品有相当部分属于此类。辛克莱热衷走向公众视域(publicity)的作法引发了公众的非议,大家认为辛克莱是以匡扶正义之名行自我炒作、追名逐利之实。事实情况是,辛克莱在此过程中可谓备尝艰辛,如果说其目的就是为了有限的名利,那么辛克莱的努力就显得过于苍白。
辛克莱寄出的书稿多半会石沉大海,在收到的回复中也是毁誉参半。除却一些挚友例如杰克·伦敦、弗雷德里克·冯·伊登一贯表示支持外,其他的评价则变动性很大。曾给予辛克莱很大支持的罗斯福总统在回信中这样评价辛克莱编辑的《正义的呐喊:社会抗议文学选集》:“如果你需要我写点什么,我很怀疑是否能这样做”(参见Sinclair 1960:19)。关于《宗教的利润》,总统认为:“我感到很震惊,与其说是因为你的书,不如说是因为你的想象”(20)。罗素的回复礼貌谦,但保持着冷漠的距离感:“我从来不写小说,也没能力不知道怎么写,所以我的见识有限”(54)。辛克莱走名人推介的路线与跟出版商沟通的经历相比来说还只算小菜一碟。令辛克莱声名大噪的《屠场》在成书出版时多次遭拒;麦克米兰的编辑乔治·布莱特也曾给辛克莱施加压力,希望他切忌急功近利,要努力把《煤炭王》修改得更加“令人注目”(参见Matterson 2006:90);《石油!》完成后因篇幅过长遭出版商拒绝,后来更因被宗教界人士谴责为“色情作品”而在波士顿遭禁。
辛克莱创作的草率粗糙的作品不在少数,加之他醉心于将作品推至公共视野,因而招致了喜好自我推销、自我炒作的批评,这似乎吻合自私自恋的心理特征。但他的自我关注是自爱的表现,是从自我走向广泛认同的起点。辛克莱从自身体验出发,将致力于消除贫富差距为己任,他的正义诉求是评论界的共识,为此他坎坷一生,甚至于他母亲都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儿子,一个天生的绅士,会把他的才能浪费在这些‘低俗、无知的外国人’身上”(参见Harris 1975:139)。自恋自私之人敏感而封闭,他们对于自我的关注程度和自尊的张扬不会允许自己像辛克莱那样——一个笃信清教信仰的体面绅士,为了《石油!》一书能够惠及大众,身披无花果树叶,将自行印刷的书稿当街叫卖;或是为了替科罗拉多矿工争取权益而与洛克菲勒财团抗衡,直至为此入狱三天。奈斯(2008:85)也认为,“我们需要环境伦理,但是当人们感觉到他们无私地放弃,或是牺牲他们的自我利益来表现对自然的热爱时,这可能从长远来看是自然保护缺乏稳定性的基础。”根据这一观点,辛克莱的自我认识充分而强大,他善于将自我与他者建立广泛的认同,这也是他实现“大我”——关系中的自我或是生态自我的方式。门肯一贯对辛克莱的创作嬉笑怒骂,主要原因是创作思想和意识形态观的分歧。“我活得越久越坚信普通人注定永远被误导。你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斗,但是你一定乐在其中”(参见Sinclair 1960:131)。尽管如此,门肯却与辛克莱保持三十多年的友谊,这可谓辛克莱在实现“关系中的自我”的另一佐证。
辛克莱的文学创作和政治实践紧密相关。应该说,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实践拓展,前者是后者的出发点亦是最终归宿①。作为政治人物的辛克莱难以踌躇满志,作为文学实践者和社会抗议者的辛克莱则游刃有余。在奈斯(2008:90)看来,辛克莱要实现的正是大写的自我,是广泛的自我,具有普遍认同的自我。通过扩大的自我,每一种生命都亲密地联系起来,这种亲密感会创造认同的能力,而认同的技巧就是相信所有的生命是基本的整体。辛克莱曾说,“我不必将世界悲苦的重负扛在我一人的肩膀上”(Sinclair 2003:349),这句曾被解读为孤芳自赏的表白或许正是辛克莱在认同中发自内心的感怀。
辛克莱的一生融合艺术与政治的双重追求,正因为他试图保持两者的张力才致使其文学声誉几经沉浮。在辛克莱去世的第二天,《纽约时报》的社论指出,“虽然厄普顿·辛克莱从未被认为是文学巨匠,但毫无疑问的是,在今天许多大众化作家被遗忘后,他的作品将依然在文学与政治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转引自Harris 1975:封底)。辛克莱从文学出发继而向政治延伸的自我实现之路由此得到认可。
附注:
① 辛克莱在品尝文学介入社会的成功果实之后,曾全力投入政界。在1934年竞选加州州长失败后放弃从政,重新投入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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