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文学与南洋殖民地体验——解读中岛敦的作品集《南岛谭》
2011-04-03李志颖
李志颖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 广州510420)
中岛敦文学与南洋殖民地体验
——解读中岛敦的作品集《南岛谭》
李志颖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 广州510420)
中岛敦;《南岛谭》;南洋殖民地体验;异国文化
中岛敦的作品集《南岛谭》以短篇小说的方式记录了作者于二战期间出使南洋时的生活经历。在日属殖民地南洋的所见所闻,触动了中岛敦对“南洋—日本—欧洲”三者间文化属性的深层思索,既流露出对日本南洋殖民文化政策的微词,又涉及到对日本吸收欧洲文化策略的反思。《南岛谭》充分地反映出中岛敦对异国文化交融所采取的客观立场,在中岛敦文学中占有独特的一席之地。
引言
中岛敦 (1909—1942)是日本现代文坛极具个性的一位作家,他选取作品题材时侧重于日本以外的文化区域。如代表作《李陵》、《山月记》,取材于中国古典史籍《史记》,借由中国古代历史人物的经历,将自我内心不安的意识以及对宿命的思索完美地演绎出来。此外,在作品《古谭》中,中岛敦又将视野投向古代的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即近代的中东和远东地区。中岛敦的创作视野如此之广阔,与他个人的生平以及所处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中岛敦自幼受儒家思想及汉诗文的熏陶,幼年曾跟随父亲去朝鲜,二战期间还有过出使南洋的经历。其创作生涯主要集中在1932年至1942年间,正值日本不断地向亚洲各国展开侵略与殖民统治的时期。上述因素结合在一起,造成了中岛敦对日本以外的异国文化区域的高度关注。中岛敦的《南岛谭》也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产生的文学作品,在该作品集里中岛敦把视野投向了二战期间日本在南洋的殖民地。《南岛谭》如实地记录了中岛敦在南洋诸岛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感,为研究殖民地体验与中岛敦文学的关联提供了有价值的线索。
一 《南岛谭》中的南洋印象
中岛敦1941年6月28日受任为南洋厅①南洋厅是根据《凡尔寨条约》,日本于1922年在其委任统治的南洋群岛上设置的行政机关,1945年日本战败后事实上消亡。教科书编写书记官,前往当时日本统治领地帕劳岛开展调查研究,于1942年4月3日返回东京。在不足一年的时间里,中岛敦对未知的南洋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后写下《南岛谭》(含《幸福》、《夫妇》、 《鸡》等三篇作品)和《环礁》 (含《孤岛》、《夹竹桃家的女人》、《拿破仑》、 《正午》、《玛利亚安》、《风物抄》等六篇作品)两部短篇小说集,回国后于1942年11月由问题社结集成《南岛谭》出版发行。
《南岛谭》中的作品大多着墨于南洋诸岛的风物人情。在中岛敦的笔下,南洋的“天空与大海呈现出无比清澈和富有光泽的蓝色”[1],“岛上的槟榔树比椰子树略显细瘦,成排地站在各家各户的门前摇曳生姿”[2]。虽然“午后风儿停止了呼吸,天空布满薄云,空气因包含水分而湿重,热,热得无处可逃”[3],但河边散步时无意中惊扰了洗浴的人们,引起躲避的喧闹时,又让作者感受到自然的野趣盎然;在无人的小岛上尽情捡拾鸟蛋后,去港口换取生活用品时,作者的孩童心性得到了倾泻。南洋诸岛的居民主要是“脸上纹有刺青”[4]的当地土人。原住民少年拿破仑因犯了罪,被流放到极偏远的一个小岛,中岛敦随同当地警员前往押运,拿破仑先是预谋逃跑,被捉后负气绝食抗争,抵达流放地后又没事人一样地吃吃喝喝,充满活力[5];原住民女性玛利亚安喜欢吹口哨,喜欢和当地的日本人交往,喜欢阅读日文的诗集和小说;原住民老人在帮助中岛敦收集帕劳岛上的神像模型时怠惰狡黠,但病重时得到中岛敦的帮助后,又懂得真心回报[6]。从上述《南岛谭》中对风物人情的描述中可以看出,热带的风光和岛上的土人群体让中岛敦对南洋的总体印象颇为愉悦,与异国文化的接触让中岛敦感到无比的放松。中岛敦在给妻子的信中也写道:“我很喜欢这里的岛民 (土人),比起那些硬邦邦的从内地迁来的日本人,我更喜欢他们。单纯中透露着可爱,成年人也像大孩子似的”。[7]中岛敦自幼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其作品多被赋予了对天命的无可奈何的感情色彩,内容方面也充满了对个人命运的不安意识,作品的总体色调略显暗沉,而《南岛谭》中清新的异国风情给他的作品整体添加了一抹明亮欢愉的色彩,凸显出中岛敦创作风格中难得一见的明快的一面。
二 中岛敦与日本在南洋殖民地的教育政策
虽然中岛敦笔下的南洋充满了异国的旖旎风光和野性,又不失淳朴的人情,但依然难以脱离日属殖民领地的色彩。日本对这片南洋殖民地主要实施的是文化渗透政策,中岛敦本人就是受命前来编写符合当地特色的日语教材的。在调研的过程中,中岛敦直接接触到岛上原住民接受教育的日本语学校,他本人虽紧守文化人的本分,不愿触及与政治相关的部分,然而身为小说家的敏锐的感受性,还是让他在《南岛谭》中对日本殖民地文化统治政策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批评的姿态。
中岛敦在作品《鸡》中对日本在南洋的教育政策颇有微词,谈到去南洋的日本语学校视察时,恰逢某学校晨会,一位新来的日本教师上台致词,此人在台上大声呵训台下数百名原住民学生要服从教师的命令,训示完毕后所有的学生都满怀敬畏地仰视这位新教师,那敬畏不仅出自眼底,更发自心里[8]。中岛敦的不满在作品中的表达比较隐晦,在私下的场合则明显得多。他在日记中写道,“在塞班岛视察时,发现校长和训导对学生的态度极为严苛,有几名学生说不出一个日本历史人名的发音,就被罚站练习,直到练会为止。上课时脱去帽子,也要在听到一、二的口令后集体脱帽。”[9]在给妻子的信中他抱怨的语气更加明显,“这里的学校教育实在是粗劣 (可以说是不堪入目),根本没有把学生当作人看待。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大声喝骂呢?我问学生话时,他们的表情十分呆滞,只会说我是某某人就再也没有别的话了。在学生们的心目中,内地来的老师都很凶,没办法和他们沟通。我怎么能忍受自己编写的教材用在这种地方呢!”[10]中岛敦对当地日语教育现状非常不满,他觉得当地学校模仿军队作风的教育方式,不符合岛上居民淳朴的天性,这种生硬的教育方法和威吓的态度破坏了教育应有的和风润物的原则。不过,尽管中岛敦对南洋殖民地的教育制度满怀疑问和抱怨,但他并没有质疑殖民地教育存在的合理性。比如在月矅岛视察时,看到学生们排着队伍,在乐器的伴奏下,号令整齐地步入校门,给老师敬礼,再走进教室的情形,中岛敦的脸上洋溢出满意的笑容[11]。月矅岛的教育方式中也明显存在军队模式的痕迹,不过效果让中岛敦感到十分满意。可见,中岛敦对殖民地本身的存在并不抵触,即便是捕捉到日本人对当地土人实施了文化压迫,仍然选择站在祖国日本的一边,这种态度也间接地反映出中岛敦对日本侵略战争的立场。“中岛敦对当时战争的态度和其他日本人没什么分别,太平洋战争开始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明确地记录下喜迎捷报的心情。中岛敦对战争本身绝无抵抗的情绪。”[12]
三 中岛敦对异国文化碰撞的思考
中岛敦相对于日本其他作家而言,去国外旅居的次数较多,除赴南洋殖民地任职之外,他还曾有过三次国外旅居的体验。第一次是1920年至1925年间,其父亲去朝鲜任职,中岛敦随行,就读于朝鲜的学校,毕业于朝鲜龙山小学和京都府公立中学;第二次是1932年8月,到中国东北部 (当时的南满地区),拜访曾参与建立“满洲国”的叔父;第三次是1936年8月,到中国南方旅行,访问苏杭。多次的旅居让中岛敦亲身接触到异国文化,激发了他对异国文化与本国文化的深入思考。在《南岛谭》中中岛敦的态度主要体现在他并没有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去俯视南洋殖民地的文化,而是明确表示出对异国文化的尊重。
在《正午》中,南洋海岛上的悠闲岁月几乎让中岛敦认为时间已经停止,甚至怀疑自己一年前在北方的冷雾中所烦恼的事情是否值得。置身于异国的文化氛围之中,他对两种文化的思考日渐深入,有两个声音在他内心交战,一个说享受这里悠闲的生活“是怠惰”,“怠惰的情绪不健康,未开化的文明同样不健康”,“逃避文明的行为是个谬误”;另外一个说“从现代的角度看来未开化的文明确实不够健康,但和文明相比充满了活力,健康不健康与文明根本就没什么关系”[13]。两种声音激烈的斗争过后,中岛敦抛开对东京生活仅存的一丝怀念,继续享受着岛上的悠闲岁月。《正午》中的这段插曲虽小,其中包含的意义却很耐人寻味。中岛敦原本是带着日本帝国的使命,来对这片未开化的殖民地进行文化开拓,结果岛上的生活方式慢慢地磨灭了他心中原本清晰的“文明世界”和“未开化世界”的界限,最终对“未开化世界”的“不文明状态”产生了认同感,认同它也是一种健康的存在。
正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认识,所以中岛敦对原住民玛利亚安的际遇感到痛惜。玛利亚安是岛上土人中相对开化的文明女性,她曾在东京的某女子学校求学两年,会讲日文和英文,能够阅读厨川白村的《英诗选集》和岩波书库的小说《罗迪的婚礼》。她的朋友全是日本人,有时喜欢盛装打扮,穿白色洋装和高跟鞋,手提洋伞。她不喜欢自己的外貌,因为土人的特征十分明显;有一次穿着土人的传统服装在田里工作,被中岛敦撞见后竟羞赧地逃走。身处“文明世界”和“未开化世界”的边缘,玛利亚安选择了“文明世界”,然而她的盛装打扮在中岛敦看来,带着不协调的可笑;她对日本文化的倾心认同却导致自己在岛上无法找到一个合心意的配偶。中岛敦这样评价玛利亚安的人生,“本应该拥有热带美的事物,在温带文明的影响下开始枯萎”[14]。在中岛敦看来,不同的气候孕育出不同的风土景物,不同的国度也同样会孕育出不同的文化。在南洋的风土环境中生存却失去南洋的“未开化世界”特有的“不文明状态”,最终会导致这种文化失去其应有的生命力和可塑性。
中岛敦在南洋殖民地的异国文化体验还存在一个特殊的要素。在前三次的异国旅居中,中岛敦体验到的是“日本 (统治者)和东亚 (殖民地)”二者之间的文化碰撞,而在南洋殖民地的体验中除了“日本 (统治者)和南洋 (殖民地)”二者之间的文化碰撞外,还多了一层欧洲文化元素的存在。中岛敦驻留时期,南洋诸岛已经是日本的领地,但欧洲殖民者留下的痕迹隐约存在,比如拿破仑、玛利亚安等人名源自基督教的传教士;庆祝活动时穿着白衬衫、擦着发油、吹着口琴的年轻人身上也残留着南洋殖民地的前一任领主——欧洲的影子。身为“文明人”的中岛敦在日本的殖民地上嗅到欧洲文化的气息时,感慨地意识到自己怜悯玛利亚安的同时,在欧洲文化面前同样是值得怜悯的存在,因为现实中日本就是欧洲的文化殖民地。“借助欧洲的视角来观察,体现出中岛敦文学的敏锐”,“反衬出中岛敦 (对玛利亚安的)痛惜带着一丝自上而下俯视的傲慢。”[15]可以说《南岛谭》中欧洲文化元素的引入,既体现出中岛敦在面对文化弱势一方的南洋殖民地时对日本强势文化流露的反省,同时也表达了面对文化强者——欧洲时,对日本文化不断反思的态度。中岛敦在异国文化碰撞的过程中客观地选取了不同的参照物来解读本国的文化和异国的文化,这一态度非常值得关注。
结语
《南岛谭》这部作品集在以往的中岛敦文学研究中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是,它确实是中岛敦文学创作中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不仅因为它清新的风格与大家所熟知的一直为天命所苦恼的中岛敦文学风格迥异,更因为穿插在这部作品集中的鳞光片羽传递出中岛敦对日本在南洋殖民地的教育政策的态度,以及中岛敦对于本国文化在与异国文化碰撞中如何定位的思考。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岛敦作为一名知识分子对文化交流的积极探索,正如藤田梨那所作出的评价那样,“中岛敦以异国文化视野为题材的作品,在写作意图和主题上,都有异于并超越了当时在‘支那趣味’潮流中活跃的作家,为现代日本文学显示了一个多视角的文学世界。”[16]
【注 释】
[1]中岛敦:《拿破仑》,《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151页。
[2]中岛敦:《夹竹桃家的女人》,《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87页。
[3]中岛敦:《夹竹桃家的女人》,《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88页。
[4]中岛敦: 《孤岛》, 《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35页。
[5]中岛敦:《拿破仑》,《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162页。
[6]中岛敦:《鸡》,《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301页。
[7]中岛敦:《1941年11月9日给妻子的信》,《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631页。
[8]中岛敦:《鸡》,《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315页。
[9]中岛敦:《1941年11月28日的日记》,《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48页。
[10]中岛敦:《1941年12月2日给妻子的信件》,《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644页。
[11]中岛敦:《风物抄》,《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205页。
[12]木村一信:《中岛敦论》,(日本)双文社出版,1986年,第38页。
[13]中岛敦:《正午》,《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192页。
[14]中岛敦:《玛利亚安》,《中岛敦全集》,东京筑摩书房,2002年,第283页。
[15]中村和惠:《讨论》,《语言文化研究》第14卷第1号,第90页。
[16]藤田梨那: 《中岛敦〈古谭〉中的异域文化视野》,中外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 (国际)研讨会,2004年。
Nakajima Atsushi's Literature and His Experiences in Nanyang Colonies—An Elaborated Study on Nandaotan by Nakajima Atsushi
Li Zhiying
(The Faculty of Asi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 510420,China)
Nakajima Atsushi;Nandaotan;Experiences in Nanyang Colonies;Exotic Cultures
Nandaotan,one of Nakajima Atsushi's works,mainly depicts-in the form of short stories-the living experiences during the author's stay in Nanyang colonies in World War II.What Nakajima Atsushi saw and heard in the Japanese colonies aroused his pondering on the Nanyang-Japan-Europe blending attributes of the local culture,through which presented are not only Nakajima's veiled criticism on the cultural policies adopted by Japan to the colonies,but also his reflections on Japan's strategies of absorbing European culture.Nandaotan fully illustrates Nakajima Atsushi's objective stance in respect to the fusion of exotic cultures,allowing the works assume a special place in his literature world.
I313.074
A
1008-6099(2011)05-0074-04
2011-09-05
李志颖,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邓仕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