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女性小说中的“母性”命题
2011-04-02王颖
王 颖
(山东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论中国现代女性小说中的“母性”命题
王 颖
(山东艺术学院 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在中国现代女性小说中,“母性”是永恒的命题,并历经了从群体的恋母到对其进行解构的过程,由此能够看到在个体经历的偶然性之外所存在的必然,文化的交锋,历史环境的变化,以及个体在各种夹缝中寻求精神归属的不懈努力。对“母性”的认识是女性自我认知的重要部分,撕破文化以及个体精神需求所给“母性”蒙上的面纱,恢复其复杂、多面、立体的本来面目,才能更为准确地呈现女性在文化、在社会中的位置。
母性;神性;恋母;解构
波伏瓦说,相对于母子关系,母女之间的关系“更加富有戏剧性。”[1](P298)。不止于母女关系,在中国现代女性小说中,“母亲”、“母性”和“母女关系”一样,是永恒之命题,对“母亲”形象的塑造,对“母性”的认识,尤其是对“母女关系”的表现,持续地贯穿于半个世纪的女性小说文本之中。在这里,本文将三者整合于“母性”的大范畴里。然而,引起对“母性”这个命题的思考欲望的,并不仅仅在于它的“永恒”和普遍,还在于它背后所体现出的创作者价值取向的跌宕——在历史的穿行之中,某一时空中的“她们”对“母亲”顶礼膜拜,母女之间血肉难分,“母性”即“神性”的代名词;另一时空中的另一批“她们”却对“母亲”施以不置于死地不罢手的无情解构,母女之间充满稠密的愤怒,“母性”更多地体现出其“兽性”的一面。这种从天平的一端向另一端的急速运动带来了令人困惑不安的巨大落差。人总是囿于其观念的,透过不同的创作主体对相同的观照对象那耐人寻味、变化多端的态度,能够看到在个体经历的偶然性之外所存在的必然,文化的交锋、历史环境的变化、以及个体在各种夹缝中寻求精神归属的西西弗斯式的不懈努力。
一
要考察现代女性小说对于“母性”命题的表现,首先要了解源远流长的主流话语中的母性神话。在这个代代相传的神话中,“母亲”被作为人性的“图腾”来崇拜,她无私无欲,一味奉献,宽容仁德。人类对母亲的崇拜,最初来自于母系氏族社会的特定历史环境:“在人类社会的初始阶段也就是母系氏族时期,日常生活资料的生产和人类自身的再生产(尤其是后者)决定了女性也就是母亲的至尊地位。在充满恐惧和威胁的原始世界里,人种的延续是最为宝贵的,有了人便有了一切。彼时人类尚处于群婚阶段,在任何一个群婚家族中要指认孰为孩子的父亲都很困难,唯一能确认的是母亲。‘民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现实,使得氏族最初只能是由一个女祖先及其若干代女系子孙所组成的血缘集团。由此可见,作为女权崇拜之体现的‘崇母情结’几可谓是人类社会与身俱来的”。[2](P52)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进入父权社会之后,女性的地位虽然一落千丈,母性崇拜非但没有式微,反而作为更严密的伦理律条被固定下来,纯朴的崇拜渐渐演变成有预谋的“神话”。于是,在被安插上“无私”、“伟大”、“牺牲”、“奉献”等诸如此类的自然属性之外的意义之后,“母亲”被永久地捆绑在神圣的祭坛之上。时至今日,“伟大无私的母亲”、“忍辱负重的母亲”仍旧是主流话语中常见的被歌咏和赞美的对象。不过,当神圣的“母亲”和父权社会中卑下的女性地位并置在一起被审视时,荒诞意味油然而生,难怪波伏瓦讥讽地说:“人们一方面轻视女性,另一方面对母亲表示敬意,这两种态度的轻易糅合,实在是过了分的欺骗。”[1](P305)一部分女性主义者则直指母性神话是男权的阴谋,男权赋予“母亲”那超人一般的无私无欲的“美德”,目的是使其更好地为本性别服务。“阴谋说”照例充满了女性主义一贯的攻伐气息,但也无疑指出了存在于父系象征秩序中的母性神话其暧昧可疑的一面。
主流话语中母性神话是现代女作家在处理“母性”命题时的背景,她们以此为原点,展开对“母性”的表达和思考。以叛逆的“女儿”姿态开始创作的五四女作家群,不但加入了母性神话的大合唱,且奏出其最强音;而经由凌叔华、丁玲、萧红诸人,至张爱玲,则完成了对母性神话彻底的解构。从认同到解构,一个有着巨大落差的、颠覆性的历史循环就此完成,而创作主体也籍此由“女儿”成长为“女性”,一个成熟的女性自我得以建构起来。
二
“母性”命题在现代女性小说中的第一次兴盛,起自于五四女作家群。石评梅曾经说:“……我从前也是轻蔑基督教的一个叛徒,然而现在我虽未曾正式受洗做上帝的门徒,不过我心里除了母亲之外,已有了上帝的位置……”(《再读〈兰生弟的日记〉》)。将“神”和“母亲”并置的心理在“五四”一代女作家中是非常典型的,“母亲”在她们的心目中有着类似“神”的光环。在她们的笔下,对于母亲的赞颂、母爱的歌咏是极为重要的主题,而尤以冰心、冯沅君、苏雪林为代表。
冰心将“母爱”称之为“开天辟地”的爱情(《寄小读者,通讯十二》),神圣的母爱是其文本的“底色”或“基础色”。《第一次宴会》里,新婚的新式家庭主妇瑛面临着突然到来的第一次家宴,由于准备不足,心中十分惴惴不安。女性开始从“女儿”的角色向“妻子”的角色进行转移,这次家宴便是一次突然的考验。最终,瑛从容出色地举办了宴会,受到客人和丈夫的称赞,女性角色的转换得以顺利完成。而暗中起到帮助作用的正是温馨的母爱:是母亲抱病把一只银花插悄悄地放到女儿的行李箱中,从而使女儿的第一次家宴满室生辉——银花插的光辉正是无所不在的母爱的光辉。冰心“爱”的哲学是以母爱为根基的:“宇宙万物由母爱而生,靠母爱维系并经由母爱的活力而演化前进。”[3](P117)她的小诗“我在母亲怀里/母亲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则形象地表现了母女的生命之源的相通和彼此的须臾不能分离。冰心所言的“母性”因此充满了神圣超验的宗教精神。
在冯沅君的文本中,母女之情和男女之情同时置于她情感天平的两端:作为一个大时代的叛女,她彰显自己异于传统女性之存在、彰显自己具有“人”的权利的旗帜便是去实现“爱的使命”,自由选择一个爱人,体会千百年来女性所未能体验到的自主的爱的味道,这是处于新旧文化崩裂地带的女性所能做出的最为决绝的姿态。因此,冯式的“男女之爱”是高度抽象和形式化的,被赋予了强烈的神圣色彩;但母亲的爱却是一个完全能够同此爱相抗衡的沉重砝码。在两种同样神圣的“爱”之前,主人公只有以死来使这个两难选择得到想象性的解决,同时也用死来进一步强化“爱”的神圣色彩。囿于时代和创作者的局限,文本止于此,既没有挖掘人物殉爱的象征意义,也轻轻地绕过了隐藏在“母亲”背后的传统伦理——那狰狞的“金冠魔鬼”(庐隐《海滨故人》)。
苏雪林是“五四”另一位有恋母情结的作家。长篇自传体小说《棘心》的题旨便为:“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我以我的血和泪,刻骨的灰心,永久的哀慕,写成这本书,纪念我最爱的母亲。”女主角醒秋的母亲一生充满了苦难与牺牲,却始终坚韧慈爱。她资禀聪明,治家有方;同时又是一个贤妻良母,在祖母将媳妇当作物化的“工具”剥削之下,忍辱负重侍奉长辈,对子女则永远宽容、慈爱。母亲在作者眼里如同“完人”,是中国传统妇女的典范。醒秋的母亲完全是以作家自己的母亲为原型的,在自传《浮生九四》中,已年逾九十的作者仍旧在为母亲的一生受苦而不平、抱憾。和冯沅君一样,苏雪林以男女之情比喻母女之情:“我忆念母亲,如此缠绵,如此颠倒,真出乎我平生经验之外,想古人之所谓离魂病,男女陷落情网时之相思,其况味也不过如此。”(《棘心》)事实上男女之爱也无法与这样的母爱相抗衡:“我觉得世界上可爱的人除了母亲更无其他,而我爱情的对象除了母亲,也更无第二个了。”(《苏雪林自传》)
至此,仅仅是用母女的血脉、伦理性的感恩之情抑或个体的特殊境遇来解释这种“历史上没有,后来也罕见的母女纽带”[4](P17)、解释这神圣超验的伟大母性已经很难自圆其说,而要想得到更为充分的答案,则要从五四女作家群所特有的“女儿态”说起。“一般而言,五四女作家们的重要作品总有一位女儿主人公,女儿是她们最善于表现,而且是不由自主要表现的对象。甚至,在那些与人物关系异常紧密的作家那里,可以说,作者、叙述者、人物简直就是同一叛逆女儿的三重化身。”[4](P15)而“女儿既非一个充分自足的概念,又非一个充分自立的人生阶段,它表示了一种当然离不开双亲界定的意义内涵。”[4](P16)五四女作家群文本中所存在的“女儿态”现象首先和创作者生理年龄有关,在这个青年人的运动中跃上历史舞台的女作家们,大都只有二十岁左右;同时,“女儿态”更和她们的时代定位有关。她们是作为“叛女”出现在舞台上的,历史的缝隙给了这些“女儿们”传统女性所没有的机遇,也让她们暴露于旷野之中,前所未有的自由,也就是前所未有的孤独。将一个自己成长于其中、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大背景活生生地砍去,应该既有快意恩仇的爽快和轻松,也会有非当事者难以想象的徘徊与惶恐。出于强大的惯性——既有思维的惯性、也有行动的惯性,她们要回过头来,在传统中寻求一点不那么面目可憎、可留恋的温暖的东西。作为父系象征秩序的“首席代表”,父亲自然不能成为她们的目标,于是,和她们同性别、同属父权文化中被压制者的母亲,就成了一个合乎目的的对象。至于母亲身上那替代父亲的伦理限制功能,她们是视而不见的,相反,她们要速速将母亲神圣化、理想化,否则不足以掩饰“母亲”作为她们和传统之间温情纽带的事实。这么说并不是否定她们创作的真诚,一切都是在潜意识中运行的,这卓绝的努力,都是为了那颗刚刚“叛出父门”的脆弱心灵的宁静和平衡。五四女作家的崇母情结,让人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中八面楚歌、孤立无援的白流苏,当她最虚弱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往前一扑,自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但她很快清醒过来,明白“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不过,深陷“女儿”情态、欠缺成熟、健全人格的五四女作家,是无法分辨其“母亲”观念的两重性的。
事实上,女性创作的“女儿态”传统悠久,就明清两朝不下于3000人的女诗人的创作来说,诗歌的主题无非是“伤春”、“悲秋”、“相思”、“轻愁”,皆是女诗人向男人们展示着她们少女式的哀伤和娇媚,很少有人能够脱离出这个格局和桎梏。“女儿态”症结的根本原因在于依附性人格,依附于男性和依附于母亲,本质上并无区别。作为根深蒂固的民族性之一,依附性人格给主体带来了精神世界的无穷悲哀。
五四女作家中,也并非人人都沉浸于伟大母性的幻梦之中,凌叔华便是一个例外者。世人论及她大多感于她的“温婉”,却往往忽视她“温婉”之下的平实理性,以及这理性所带来的不动声色的批判力。中国现代女性小说中“母亲”走下神坛,恢复为正常人性范畴中的肉身母亲,正是从她开始。以母亲为主人公的小说在凌叔华的作品中比例很小,但各有特点,有贫困的母亲,也有富家母亲;有无私的母亲,也有自私的母亲,但无一例外的是,作为母亲她们是不完满的,更遑论“伟大”。《有福气的人》中,章老太正是传统文化中一个最为理想的母亲形象,她一生衣食无忧,晚年仍然夫妇双全,四个儿子统统娶妻,三个女儿也已嫁为人妇,孙一辈更是兴旺,如今连重孙也要出生了;在为人方面,她慈仁端方,不偏不向,与家庭中的其他女人们——丈夫的两个姨太太、儿媳、孙媳都相处甚为融洽。但章老太的“全福”幻梦顷刻被作者轻轻捅破——后辈争先恐后的孝敬,无非是看上了她的东西、她的钱。温情脉脉的伦理之爱顿时化为乌有,一个“母亲”的神话应声破灭,暴露出这理想母亲、这所谓的人间大福背后的贫瘠、粗陋,与虚无。
20世纪上半叶,女作家的写作历程运行至丁玲这里,已尽脱女儿态。尽管在作家的个人经历中,她的母亲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无私奉献的角色,但梦珂和莎菲们的母亲,已不再出现在文本之中,她们也不再仅仅是“女儿”,而是丰富且有自我之欲求的“女人”了。萧红的写作则淋漓地暴露了主流话语中的母性神话所掩盖和故意视而不见的生育的尴尬和非人的苦痛,她的文本中有各种各样触目惊心的粗陋残酷的生育,各种因生育而带来的血淋淋的死亡。嘶喊、眼泪、汗水和鲜血,将那优雅地呈现于祭台上的“母亲”浸染的面目全非,让人不能不怜惜而感叹地想起作者,那是一个几度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生育之苦痛,却从未有机会真正成为母亲的女性。
三
对主流话语中的母性神话作出完整彻底的解构和颠覆,且要等待特殊的时代和个体的交融,那“水土格外不相宜”的地方开出的奇迹之花——张爱玲的出现。沦陷区的特殊创作环境,反而给女作家的创作带来了“牢狱中的自由”,“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化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5](P427)而对于女性和女性创作来说,“新文学覆盖在女性身上和内心的意识形态标准可谓不翼而飞,她们给人展示的是剥去了特定意识形态标准化外衣的女性经验。”[4](P221)已经殆尽消失的母性话题由此有了进一步延伸和叙说的空间。
在说到张爱玲之前,不妨先谈谈苏青——这个和她一度处于同时空、和她惺惺相惜的女子。苏青的《结婚十年》,平实直白地讲述了一个女性的真实故事,她为人妻、为人母,又最终离开的十年。在小说初始“产房生女”中,苏青近乎自然主义的描写,让人意识到所谓“母性”,不过是一具容器,而这具容器是否合格,要看她诞出的是男是女。但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苏青却毫无障碍地加入了母性神话的大合唱。她赞美孩子、赞美母亲,母亲总是善良的,孩子总是可爱的,而孩子永远能够抚慰和充实母亲的生活。甚至在决定离异的一章里,她几乎是不合逻辑地隐去了所有在前史中交待的动机,那作为一个女性从丈夫那里所得到的种种耻辱,而突兀地把其原因归为:都是为了孩子——女主角得了肺病,为了不传染给孩子们,她只能忍痛离去。这个结尾暴露了整个文本涣散、缺乏统一价值观的致命伤,应该不仅仅是一次“逃脱中的落网”,或者“有意识的女性的策略”[4](P237),而根本就是作者理性的不彻底,也许这就是新旧杂糅期的女性真相。
相对来说,张爱玲拥有的是超越时代拘囿的具有强大理性支撑的女性观。她说:“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造人》)她在这里提出一个简单却久被忽视的事实:母爱只是“兽性的善”,人的本能,如今却变为神话;从本能到神话,如果不是如后世女性主义者所说的“阴谋”,起码也是文明的异化。这层变异的面纱,遮不住张爱玲的眼睛。在她的文本中,至少有三类母亲让人过目难忘,第一类便是匮乏不足的母亲,如《鸿鸾喜》中的娄太太,和《创世纪》中的全少奶奶。从全知视角来看,这两个母性角色笨拙无能,丈夫嫌弃她们“笨相”,儿女们觉得她们让人“难为情”,她们每日忙碌家事,却不得要领,不是“紧皱着眉毛,满脸的不得已”,就是“像个焦虑的小母鸡,东瞧西看,这里啄啄,那里啄啄,顾不周全。”但偶尔一用的主观视角的叙述,却在对角色进行内心描摹的同时,展现了作者的立场。“他们父子总是父子,娄太太觉得孤凄。娄家一家大小,漂亮,要强的,她心爱的人,她丈夫,她孩子,联了帮时时刻刻想尽办法试验她,一次一次重新发现她的不够。她丈夫从前穷的时候就爱面子,好应酬,把她放在各种为难的情形下,一次又一次发现她的不够。后来家道兴隆,照说应当过两天顺心的日子了,没想到场面一大,她更发现她的不够。”母亲的匮乏、焦虑和疏离感,除了自体的不足,更多的是她在秩序中的地位使然。一个母亲,即从属于丈夫,也从属于孩子,除此之外她不再有别的空间。她不是完整的主体,而是秩序中的“他者”,自我的丧失自然在所难免。在《有女同车》中,作者记录了两段生活实景,电车头的女人在抱怨恋人,电车尾的女人在抱怨儿子,末尾作者说:“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而值得为之悲怆的,又何止“电车上的女人”呢?
第二类便是复仇的母亲。通过《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怨女》中的柴银娣,作者完成了对母性神话最为凌厉的解构。毫无疑问,七巧是一个“恶母”,这样的恶母在主流话语中并不缺少,《钗头凤》中陆游的母亲,《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皆是也。然而她们全部都是完成时的符号,她们的恶仿佛与之俱来,只是单纯地为了“恶”而“恶”。她们的存在,无非是为了反衬和烘托那更多的感天动地的慈母形象,也是为了给女性们立一个反面的警戒之碑。西方文化中有圣母玛丽亚和夏娃这样对比鲜明的天使/妖女的女性象征模式,中国传统文化中严密对仗式的女性形象,则首推贤母与恶母了。同为“恶母”,张爱玲的重心却放在了恶母之所以形成的前史上——母性的恶,怎样通过正常的家庭伦理关系的层层传递,顺理成章地得以“发扬光大”。于是,读者看到了一个贫贱出身的少女,如今簪缨望族中的废人之妻,情欲的压抑和众人的鄙薄轻辱,让她只能在无尽的忍耐中期待着获得黄金欲的满足。然而,几乎同样炽烈旺盛的情欲在被极度压制之后死灰复燃,却又复被黄金欲彻底灭绝,就此种下了仇恨和复仇的种子。她的世界里只有儿子和女儿,于是,他们有可能获得的幸福和情欲的满足,在她的眼里,就成为了“公牛面前的红旗”。她尤其不能容忍女儿拥有那“寂寂的绮丽的回廊”、“星光下的乱梦”,“殉体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6](P408)她务必要女儿和她一起进入到那历史上的盲点、最黑暗处,那“没有光的所在”。但张爱玲给读者看的,不是“恶母”的面具,而是她蒙受耻辱和仇恨的颤栗肉身。读者看到她为了压制情欲,“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看到她等了十几年,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几句话,于是在那珍贵的一瞬间,“她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但转而又倏忽成空,“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读完这个恶母的故事,读者感受到的不是标语式的粗陋浅薄的义愤,而是惊心动魄的五味杂陈,感受到这“恶母”平静面目下的嘶喊的战斗,一个被无所不在的父系象征秩序所虐杀的女性灵魂的复仇。某种意义上,《金锁记》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篇情理皆备的关于“恶母”形成史的论文。开始处,主角是一个正常的女子,环境是一个传统文化中的正常家庭,伦理有序,长幼有别。其中每一个环节,看似偶然,又都是必然的。因此,这恶的形成,并不是偶然的个体现象,而是正常的人性在“君臣、夫妻、父子”诸如此类的伦理纲常中的正常演进。作者借助严密的逻辑,不但证明了母性神话的虚妄,并且更进一步,揭开了传统文化的痼疾和脓疮。
在说到第三类母亲之前,先要提及波伏瓦,张爱玲刻画母性的这些作品大多完成于1944、45年,显然不会受到出版于1949年的波伏瓦《第二性》的影响,但这两个从未亲身做过母亲的女子对于母性的看法常常有着惊人的相似。波伏瓦也异常鄙薄母性神话,认为母亲做女人愉快或者惨痛的境遇,会直接影响到对女儿的态度:“有些热情而专横的母亲,把女儿当成自己的再生,她想以她的丰富经验来重新过一次青春的生活,她以为如此便可以弥补她逝去的日子。她为女儿挑选一个自己梦想过但从未得到过的男子作为女婿;她若仍风韵犹存,便幻想着这个男士心里其实爱的是母亲而不是女儿。”[1](P374)《花凋》中的郑夫人,就像是为这段话所作的一个注脚。“虽然她(郑夫人)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做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因此,选女婿成了郑夫人“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当她在宴请女婿的家宴上唠叨“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可是我有我的儿女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时,感受到难堪和不自在的,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川嫦,似乎还有诸多文本的看客了。在后两类母亲身上,读者肯定会格外清晰地感受到“母亲的欲望”,以及这欲望对于母亲的世界的主宰作用。一个基本的常识是,只有成为一个主体,才会存在欲望。张爱玲笔下的母亲具有真实的肉身,而不是创作主体观念的传声筒。
总之,在张爱玲那里,相对于主流话语中的母性神话,关于“母性”的全部描写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花凋》)她对母性神话的解构,与不甚久以前的“五四”所塑造的“青年的上帝”的母亲形成了充满反讽意义的两极。五四女作家心目中那“金发的圣母”,在她这里不过是一个“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的“俏奶妈”(《谈女人》) 。
对“母性”的认识,自然是女性自我认知的一个重要部分,只有走出主流话语中的母性神话,撕破文化以及个体精神需求所给“母性”蒙上的神圣虚幻的面纱,恢复其复杂、多面、立体的本来面目,才能更为准确地呈现女性在文化、在社会中的位置。自我定位的确定是产生自省意识的源头,自省意识的丰富和深化则是女性成长和成熟的关键——至此,从群体的恋母始,到对其进行理性的解构终,中国现代女性小说对“母性”命题的处理,已经经历了一次从此极端到彼极端的“运动”,第二次“运动”即将开始,历史的大幕再度拉开,却已然更换了陌生的背景,因此,它也将有着与上次运动看似相似、其实颇为不同的起点和终点。
[1]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M].桑竹影,南珊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2]李祥林.寻母情结:男权世界中的女权回忆[J].艺术百家,1998,(1).
[3]刘思谦.“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4]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
[5]柯灵.遥寄张爱玲[A].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6]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A].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On the Maternal Proposition of Modern Chinese Feminine Novels
WANG Ying
(School of Arts and Culture Studies, Shandong College of Arts, Jinan 250014, China)
“Maternity”is an eternal proposition in modern Chinese feminine novels.At first, the writers expressed their deep affection for mothers, and then deconstructed the Oedipus complex rationally.From this change, we can find out the exchange of culture, the change of historical environment, and the individual’s unremitting efforts to search for spiritual homestead, as well as the necessity which is independent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s.The understanding of maternal instinct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women’s self-cognition, so only by tearing the veil of maternal instinct which is covered by the cultural and spiritual demand of individuals and restore its complex original look, can we accurately present the women’s positio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maternal instinct; spirit; Oedipus complex; deconstruction
I206
A
1005-7110(2011)04-0102-05
2011-03-22
王颖(1976-),女,山东莘县人,山东艺术学院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文学和电影研究。
冯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