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杂感[注]四清:清账目、清仓库、清分工、清财务,后来发展为“清经济、清政治、清思想、清组织”,最后发展为文化大革命。
——《草人诗记》之十
2011-04-02任继周
任继周
冬日无端响惊雷[注]1964年中国共产党中央发动四清运动,运动目标先是整肃农村“四不清”干部,继而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津桃园四清工作组创造经验,“发现”农村基层党政组织为国民党反革命分子掌握,定谳为“反革命两面政权”,报纸大肆宣传、推广桃园经验。于是全国到处挖“反革命两面政权”。冤狱遍国中,恍如冬天惊雷,天象反常,众生惊恐奔走。,万牲惊恐走草莱。
雪山[注]雪山,即高山草原试验站面对的长年积雪的马牙雪山,为祁连山支脉。绵延星月冷,衰草萋迷大地哀。
天网狼藉缧无辜[注]天网恢恢不再体现天理,而是狼藉无序,罪及无辜。,乱辙纵横无去来[注]道路上指示运行规律的车辙凌乱,使人东西莫辨,无所遵循。。
风雨欲来寒先到,天地无门为我开[注]更大的文革风暴将至,寒气先到,感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望状态。。
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前奏,1964年春,四清运动来到甘肃省。这时我初次当选甘肃农业大学党委委员,未及开会宣布就职,即奉农业部派遣,应澳大利亚畜牧学会邀请,代表中国畜牧兽医学会,访问澳大利亚三周。此事在拙著《草业琐谈》中曾有报道。这是共和国建国后第一个访问澳大利亚的中国代表团,颇为澳方各界关注。双方交流,印象颇佳。一直到近40年后的2000年,澳大利亚还派出记者组,专程访问我这个来自中国的、祖父辈的第一个代表团团长。录像、谈话,回到澳大利亚后,电视台播出,公众颇感兴趣。
但是我回到国内,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北京向农业部述职毕,回到学校,即被隔离审查,经省委工作组对我“耐心教育”,要我交代甘肃农大党委的反革命“罪行”。终于因交代不出反革命活动,被罗织于“甘肃农大反革命两面政权”中,纠缠批斗,逾年不休。直至1965年,四清运动的二十三条颁布,在新党委书记李克如到任后,纠正了这个冤案,局势逐步扭转,此案不了了之。但阶级斗争的恶氛仍笼罩校园。从此,我避居甘肃农业大学天祝高山草原试验站,直到1966年初,日唯埋头研究工作。暇时在试验站周围草地漫步,或踽踽独行,或昂首问天。此诗聊抒当时胸中块垒。
四清运动给了我自知之明,我自己尽管已经从反革命两面政权中解放出来,但毕竟是“刑余之人”。四清运动的阴影在头上游荡,阴森气氛下的暂时平静,暗藏了杀机。这时给我落实政策,恢复了系主任职务,但压力陡增。必须维持很不正常的、可有可无的教学工作,还要参加各种会议,学习文件,“积极”发言。但我的灵魂已经出窍,在迷茫中飘荡,天天开会、讲话、办事,无依无靠,无所秉持,活像“走钢丝”的幽灵。这样的苦闷是难以忍受的。于是我暗下决心,摆脱这类冠冕堂皇的无聊纷争,寻找自己的安全岛。
在那个“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安全岛在哪里?首先,把草原科学确定为我的心灵安全岛,力求做到专业以外,任凭风吹雨打,心无旁骛。于是我想到了我亲手创建的高山草原试验站,我把生存重心挪到这个试验站。这里隶属天祝藏族自治区,海拔3000米,天高气爽,远离尘嚣。尽管运动中多次被批判,说这是我营造的一个脱离政治斗争的“世外桃源”,但那毕竟是我能找到的仅存的一片净土。从精神生活到工作环境,我尽可能自我孤立在这个“世外桃源”之中。同时利用我这个系主任还能自由活动的时机,赶快把试验站装备起来。水电、仪器、实验药品、图书资料,甚至生活用品尽可能往试验站搬运。利用当时有限的条件,组织了草原定位观测试验。得到试验站的负责人王钦的充分合作。这里居然营建了一个科教之岛。我和当时有限的教师、学生,建立了秩序井然的教学和研究基地。我长期呆在站上,只是在学校有什么会议和活动,必须我参加时,我才旋风式地回黄羊镇校本部一趟,办完事立即回到试验站。果然,我所经常担心的,那个嘶嘶燃烧的导火索终于达到引爆点,文化大革命爆发了。这个极其残酷的人间悲剧,一闹就是十年。我也从高山草原试验站被揪回黄羊镇校园。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这近一年的“桃花源”中人的生活,苦涩、迷茫、欣慰,五味杂陈,至今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