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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的溯行
——作为叙事作品的《镜花缘》

2011-04-02郑晨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1年6期
关键词:仙界镜花缘时空

郑晨

(南京大学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93)

李汝珍的小说《镜花缘》自刊印以来就颇受欢迎,然而众人关注的多为书中几个特殊的片段而非小说叙事本身。事实上,中国古典小说的冗长和松散常给故事本身的叙述造成障碍,《镜花缘》也不例外。“对它的学术研究都是针对孤立的片断或主题,而不是针对小说整体的。仅有的那些想从整体上判断这部小说的研究同样也得借助于把它分解成片断,同样不能阐明联系或统一这些片断的叙述逻辑是怎样的。”①

尽管李汝珍作《镜花缘》,其主旨非为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但作为小说,叙事仍是其本质特征。本文关注《镜花缘》的叙事层面,从小说的时空框架入手,探讨它的叙事面貌。

一、《镜花缘》中的时空设置

在文学的三大体式中,“叙事文侧重于表现时间流中的人生经验……它并不直接去描绘人生的本质,而以‘传’(transmission)事为主要目标,告诉读者某一时间如何在时间流中流过,从而展现它的起讫和转折。”②时间是把握小说的要素。而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时空交相呼应,叙事时间的安排和空间布局密不可分。在《镜花缘》中,时间即以空间为依托,分为神界时间和凡世时间两大部分。

如同大多数中国古典小说,故事的因由在凡世之外。小说第一回引入的仙界是海外仙山蓬莱。《镜花缘》中并没有缥缈的云中世界,其中所述仙人或居昆仑,或住蓬莱,虽是仙境,却立足凡世,因此其时间流转亦同凡世,此处是寒冬,彼处也是一派雪景,互相照映。作者并未强调仙界时间的流速与人世有何不同,没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沧桑对照,但仙界的恒常却将其与凡世隔绝,并使此处的时间显得悠长缓慢。仙界时间观念淡薄,日月流转,情节的跨度以百年计算:小蓬莱的玉碑内喻仙机,“须俟数百年后,得遇有缘,方得出现”;百花仙子和月姊嫦娥的赌期为“此去千百年”;蓬莱诸仙敲枰相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其时距王母寿筵花月角口赌誓已数百年。文中虽提到“阴云四合”之冬,然因这神仙世界“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时日总不分明。又且神人早已跳脱三界轮回,更不受时岁制约,故仙界于时空四维是一片巨大的荒芜。于是,尽管仙界与人间拥有同样的时速,前者的永恒稳定仍卷裹着巨大而神秘的力量,给变动不居的凡世带来宿命感的冲击。

相对于仙界时间的恒常,凡世的时间显得变动得极快。文中“走了几日”、“过了几时”等时间过渡之词俯拾皆是。相较仙界时间的寥落漫长,凡世时间的更替频繁细碎。时间推动着情节的发展,然其存在却是弱化的。作者并不在意时间推移中的语焉不详。他并未安排笔墨描述众人之衣饰、饮食、起居随时间的推移有何细致微妙的区别,也不太关注景貌的时节性变化,一切都只是个模糊的概象,所能目见的只是日月流转。细碎而短暂的时间片断“攒月至日,攒日至时”③,人事在此间流转更替,经历着温凉寒暑,生老病死。四季佳节作为人文标志,散落在对凡世的描绘中:武后催花之日“正值残冬”,此后“腊尽春初”,唐敖远游,其时君子国贤者的居处“青藤薜荔”,菱莲俱好,应是春夏之际;到了黑齿国“才交初夏”,故“天边雁声嘹亮”;麟凤山赏鸟“正是仲夏”;走到寿麻疆界“业已交秋”;智佳国看灯猜谜那日则正是“中秋佳节”……至此,唐敖的远游已走了九月,共计三十国,此后是“小阳春当令”、“新春”、“季夏”、“残冬”,又是“新春”、“新正”、“三月三”……周环往复,一一历遍。作者对于细节和时间的照应不甚注意,但仍然不厌其烦地交待着四季节庆的变化。尽管寒暑的循环对情境人物影响甚微,然四季更替,周而复始,本身已具有循环轮回的意义。

在凡世时间中,历史时间又构成自己独特的框架。中国叙事作品的开头形态往往是“与天地精神和历史运行法则打交道的契机,在宏观时空或者超时空的精神自由状态中,建立天人之道和全书结构技巧相结合、相沟通的总枢纽”④,在《镜花缘》中,与历史呼应时间起自武则天荣登大宝,也终于她黯然退位。历史时间和仙界时间通过一则神话相衔接,即心月狐的下凡。虽然故事的因由尽可向上追溯,但心月狐的下凡却是推动宿命运行的一大扭结⑤。女宿临凡开始了仙界凡间的双重时空层面叙事,她除了身负扰唐的使命,还带着嫦娥挑起的欲令冬日百花齐放的前缘。在简单铺叙即位、平叛等事件后,就有武后催花情节的展开。文中叙其赏雪心欢,趁酒兴命百花齐放。其时,她“心中忽然动了一动,倒象触起从前一件事来。再四寻思,却又无从捉摸”。前缘虽属杜撰,之后那番霸王风月的行径却有迹可循。尤袤《全唐诗话》称:“天授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许可,寻复疑之。先遣使宣诏曰:‘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凌晨百花齐放,咸服其异。”⑥《全唐诗》和《唐诗纪事》中的叙述大致与此同。开元间,宫廷画师张萱所绘《则天朝六藩图》,其布置也本于此⑦。周唐成为书中的历史背景,其用意是将诸临凡女仙的故事放置于一个妇人君临天下的时代,让百花的才能在同属阴性的政治力量中淋漓尽致地挥洒。作为历史时间标志的是年号:先时即位,年号光宅,之后七旬万寿,改元圣历;圣历三年开女试,才女齐聚红文馆;盛事之后又兴兵事,终以“传大宝中宗复位”为结。历史时间镶嵌文中,呼应着中国古典小说的史传传统,其作用和意义多在营造历史背景。尽管作者勉力安排布置,但其中时间仍不可征实。按史载,武则天平徐敬业是在光宅元年末,书中百花齐放即为这年残冬。然而据已有文献记载看,上苑催花的时间应为天授二年腊。其他如苏蕙之回文锦,武则天为之作序是在如意元年五月,但《镜花缘》记此事发生在神功元年。历史时间的铺设将叙述者的知识、视野、情感、哲学投入文中,《镜花缘》非历史小说,作者无意对历史时间的流程作缜密的安排,或者他甚至有心以戏谑的态度安排时间,使其呈现出奇幻的面貌。

在后文的描叙中,作者进一步跳脱出时空运行法则,将古往今来他朝别代的故事一并包罗进这个相异的时空中。书中描述唐敖同老者见面,曾说“识荆”二字(第十六回),记“识荆”一词出自李太白的《与韩荆州书》,其时李白尚未出世⑧,故多九公不解。唐敖以“再过几十年,九公就看见了”敷衍过去。在小说的另一处,才女孟玉芝也提到李白(第八十四回),称“要学李太白斗酒百篇”,座中有人问“这位李太白不知何时人,向来却未听见过”,这位先知才女却道:“难道‘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句也未听么?”将杜甫的句子一并道出。在细节上,小说中称唐敖为探花亦不合史实。“探花”一词起于唐代,但南宋时始将进士第三名称作探花,唐时制度并非如此。李淖《秦中岁时记》中记载:“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⑨小说中将后世制度派给武则天,称探花这个名号“是太后新近取的”。此外,书中记载盛行自南唐始兴起的裹脚。夏志清称:《镜花缘》故事发展中“没有矛盾,没有粗心大意;而这些缺憾损害了几乎所有旧小说。同时,它差不多没有无心的时代错误”⑩。书中确有作者精心排布的痕迹,却又存在诸多时代破绽。并非作者学养不够,《镜花缘》主旨乃是以文为戏,以包罗奇趣杂谈为主,时代的破绽自可戏谑带过,而这些破绽也有各有深意:“探花”之于唐敖,暗含其寻探流落名花的使命;而“裹脚”一事,在君子国为贤人所斥,在女儿国更令男人身受其中苦楚,若无此名目,女儿国的精彩文字以及之后学人所敷衍出的“女权说”就平淡得多了。钱锺书《管锥篇》称:“时空错乱,亦有明知故为,以文为戏,弄笔增趣者……李汝珍《镜花缘》另出手眼,作狡狯。”

作者操纵着时间,将古今之事随意调配,以成诙谐之趣。这种错乱在全书最后破酒色财气四关的情节中发挥到极致。此四阵摒除道德含义,其本身就是时空混杂的巨大幻境。酉水关中聚着竹林七贤、司马相如、阮孚等各朝好酒的名士,无火关则是共工、朱亥、项羽、蔺相如等以怒闻名的人物,巴刀关中毛嫱、骊姬、西施、谢道韫等历朝出名的美人接连浮现。作者堆砌典故,网罗古今,使每一个幻境都似宝堆玉砌,花团锦簇。才贝关则与众不同。这是一个南柯梦似的故事,主人公在幻境中,一日之内将六十年富贵光景历遍,而钱的诸色名目巧嵌其中,体现着浓厚的文人趣味。这四关谓“自诛阵”,其中诸事错乱,带着摄人心魄的意味。作者涉笔成趣的意味尽在其中。而时空的幻化,同细节的忽略,一再暗示着明确的纪年并无太大功用,故事的开展本就是虚妄非常的,作者借着时空错乱的幻境迷梦叩问人间道德,再上至叩问生生死死,而在此之上,所要表明的则是“人生在世,千谋万虑,赌盛争强,奇奇幻幻,死死生生,无非一局围棋”(第九十回)。

与时间幻化相呼应的是空间的虚诞。仙界自不必说,唐敖游历的各国却也是光怪陆离,荒诞异常。君子、大人、犬封、白民、女儿……海外诸国多出自《山海经》,作者加以敷衍,借题发挥,君子国之贤,两面国之险,无继国之通达,伯虑国之忧天,黑齿国之不可貌相,白民国之金玉其外……异邦风物各有特色,作者写来更是寓言与讽刺不断,将才学和理想尽皆流布于言语之中。在空间设置上,虚幻感也得到了很大的体现。作者竭力想将空间扩展到极大极渺茫的状态,海外蛮荒之地,奇邦异国星罗棋布,又有东口山——东荒第一大岭,麟凤山——西海第一大岭,轩辕国——西海第一大邦。最后行到海外极南之地的普度湾、小蓬莱,此处已是仙家之地了。方位空间的设置在虚诞之上暗寓褒贬。而时间依托空间或迟或速地推移。《镜花缘》的叙事节奏是极不平衡的。叙事原始中仙界的故事一去千百年时间流转甚速,带有恒常与宿命的意味。同属凡间叙事层面中,游历的情节虽有详有略,终究是以平速铺展的,小说后半才女欢聚的时间却近乎静止,一夕宴饮就占了十多回文字。较小的时间容量承载着大量的芜杂的知识,对小说结构松散的批评盖出于此。时间和空间背景或许具有更微妙的意义,但就全文而言,时空布局体现着小说的虚妄和谐趣性,构成了全书的叙事框架。

二、时空统摄的预言性框架

考察全书的叙事需顺应着小说的时空布局。对《镜花缘》结构的争议始终存在着,初览《镜花缘》全貌,很容易将其看成由若干故事片段连缀成的文本,就其构造而言,一般都认为小说可分成大略相等的两半,一半以唐敖海外游历为主,一半以才女故事为主。然而这样的分法太过印象化,其依据也很模糊,于是,根据故事的发展推进,又有四分法,五分法,六分法等,也有学者总结上述分法,以为皆不尽准确,然而多番推究,也只能将其分为导入、前半、后半、结末这样笼统的四部。《镜花缘》看似松散,有“缀段”之嫌,实际上却不能通过分解法来剖析。中国古典小说因没有“明朗的时间化统一性结构”,易使人认为它“根本上缺乏结构的层次”,然而事实上,它们却有精妙的排布,统领全文结构的就是时空的安排设置。在《镜花缘》中,以叙事时间观之,正如一切时间源自原始宇宙,小说结构的发端都聚于叙事原始的仙界故事。依照元故事的发展顺序来看:女魁星现世,小蓬莱玉碑及彩毫点额生发出下界才女盛事;百花仙子与风、月角口成一扭结,生发出群芳贬谪之事;心月狐临凡搅乱唐室,开启了下文反周复唐之事;群芳被谪,流落海外,引出唐敖探花,使百花团聚之事;红孩儿等仙友一番“心血来潮”的戏论,又引出破酒色财气四阵,百花历劫之事。

全书的第一部分,也即仙界部分(第一至六回),是全书的楔子,但又并非只是个简单的导入。与其他小说不同,《镜花缘》的开端将书中所叙诸事基本都涵括在内,如作者所言“其中奇奇幻幻,悉由群芳被谪以发其端。试观首卷,便知梗概”。第一回到第六回的情节故事抛出多个线头,可以说后文各个片段都是对发端中叙事节点和矛盾的消解。以时空层次粗分,小说有仙界因缘、历史因缘、凡世游历宴饮这三层故事。诸事皆从天上起,仙界故事是全书最外层,包括蓬莱玉碑和女魁星现世的因缘,百花仙子与嫦娥、风姨的恩怨,以及群芳的谪贬与归位。仙界恩怨从仙到人,执著百年,延至后文,使因缘贯穿整个文本。由心月狐临凡引出的人间历史故事也穿插于全书。武则天醉后赏花,引来群芳大劫,而群芳多为讨武义军后裔。群芳既于武后朝恭逢人文之盛,应了小蓬莱玉碑和女魁星现世的天机,又最终汇入反周大军,完成天魔扰唐的报应。作为全书主流的是凡间人文盛事。属于这一叙事层面的故事内容最为丰富。其中唐敖游历海外一段,光怪陆离,恣意嬉笑怒骂,将人世百态看得通透淋漓是全书最富趣味也最有艺术性的一段。紧承唐敖一节的是唐小山的海外寻父之旅,这段旅行虽无前次历时之长,却是轮回修炼历劫之旅。随后是赴考、高中、相聚……有关下界人文盛事的叙述在才女们漫长的宴饮中落下帷幕。三个部分互相穿插,仙界事迹主要在前六回;历史战事与之对应,主要在末六回,但在凡间人文盛事一节也有仙界恩怨参与,历史战事纵横。三个层次既分明,又交错,使故事的结构框架显得细微复杂起来。

而将三层面故事勾连穿插于一条主线的是文中的预言设计。全文各段本都是各自独立的小框架,然而预言性暗示在文中反复出现,将这些小框架勾连起来。而预言本身又相互照应,在情节外层自成一个因果框架。作者“把堆积式的结构(episodic structure)松而弛之,使几乎所有与寓言性设计(allegoric design)无关的情节,都显得顺理成章起来”。

预言在书中多次出现,后文发生的故事在前文多多少少都能找到些影子。如女儿国一段(第三十六回),林之洋被迫同女儿国国王成亲,上了牙床,忽然想起:“当日在黑齿国,妹夫同俺顽笑,说俺被女儿国留下。今日果然应了。这事竟有预兆。那时九公曾说:‘设或女儿国将你留下,你却怎处?’俺随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给她一概弗得知。’这话也是无心说出,其中定有机关。”此处是前言应验的一语成谶,书中更多的预言是仙界天机。

小说中有三个关节关涉天机,笼罩全书,一是前六回的元故事,作者借王母的暗叹点出下文:“只顾为着游戏小事,角口生嫌,岂料后来许多因果,莫不从此而萌。适才彩毫点额,以露玄机……这也是群花定数,莫可如何。”(第二回)

第二处便是在小蓬莱观玉碑(第四十八回)。小蓬莱玉碑的天机不只是百花前生今世,女试排名,更有一段署名泣红亭主人的总论:“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这一段文字敷衍群芳姓名,已然跳出书中世界,作者直接进入文本,吐露创作动机。

对整部书前因后果表述得最为详尽完整的当为第三处,麻姑赋诗一段(第八十八至九十回)。此时众人正在欢宴,尘缘即将了结,麻姑借言海外一首长诗,告知众人因果。长诗由唐朝事迹起句,将众人之事敷衍了一番,又预言了群芳的结局,众姊妹中“将来死于非命的不一而足”,即是“含笑就死”也不免令人鼻酸。长诗的最后回溯至仙界纷争,现世种种因果早在那时已种下,如今风、月已不挂怀,放眼前生今世,真如镜花水月,幻梦一场,“镜外埃轻拭,纷纷误局棋”。

三处天机分别分布于全书的前、中、后三段,与书中其他细部的预言谶语相照应,真正笼罩了前后文字,将过去将来的情节纳入预言框架中。

浦安迪认为:中国叙事文学的基本结构模型以“阴阳五行”为基础,“作者并不曾企图以整体的架构来创造‘统一连贯性’,它们是以‘反复循环’的模子来表现人间经验的细致关系”,而《镜花缘》却有所不同。作者在叙述中试图尽力挣脱循环的路子,使一切矛盾得以消解,而不是反复纠缠,绵延下去。就如书中开端所述女皇武则天的渊源,乃是众神惟恐又结来生不了之案,故令天魔扰唐,任其自生自灭,从而使思凡之心和帝王宿怨一起了结。尽管在《镜花缘》中,离合、悲喜、盛衰、生死也不断交替着,但作者并不着意于描述这些因素的此消彼长,而是努力使每一个因失序而滋生的叙事端头努力复归至原处,将世界恢复成太上之初的平稳安好。整个《镜花缘》的结构便是由一场场因缘了结的封闭式圆,通过因果照应互相交错联结而构成的复杂的框架式预言结构。

三、叙事走势:复归与幻梦

《镜花缘》中,从仙界到凡间,诸人所困顿的正是阴若花在小蓬莱的发问:“你的来历,你的结果,你可知晓?”来历和结果,一为过去,一为未来。时空的脉络构成环环相扣的框架结构,而其走势则暗含着“一问来历,一问结果”之义。

各个叙事层面的故事大多起于兹,也终于兹:百花自蓬莱而来,又复归蓬莱而去。历史叙事自则天即位始,又于其还位中宗而终,一切都向故事起始前的状态发展。在道德层面上,表现为秩序的复归:小说的开头引曹大家的《女诫》,并言明:“此书所载,虽闺阁琐事,儿女闲情,然如大家所谓四行者,历历有人,不惟金玉其质,亦且冰雪为心。非素日恪遵《女诫》,敬守良箴,何能至此。”开首便是立下规范,预示着全书的秩序化道德倾向。王母宴上的角口,心月狐的临凡是失序的源头,而隆冬百花齐放则是失序的开端。一切就围绕着恢复秩序进行。百花失序以致获罪下凡,在这充满劫难的凡世轮回中,名花流落,唐敖远游海外,促其完聚。女后登基失序,本是上天有意着天魔扰乱唐室,但妇人之身荣登大宝也犯了凡间的正统,所以有义军为着反周复唐前来讨伐。花月角口绵延百年,终有麻姑下界化解。

具体的时间设置出没于这条关于失序和恢复秩序的线索中。天上的失序起于三月初三王母生日筵席上的纷争,凡间反周复唐大军的起兵之日也在三月初三。在这两个对应的时间内,所有的失序都在尽力恢复着。其努力方向则是万物开端,矛盾未生的源头。百花回归位,花月不再有芥蒂,心月狐了却凡心,唐室恢复,女帝退位……一切回到从前的旧态,混乱纳入原有的规范时,故事就讲到了尽头。艾梅兰称:“在《镜花缘》中,高雅的、与政治无关的、知性主义的女性化世界比其他的选项更具吸引力,但是最终,还是暴露出它不过是对光复固有的男性统治这一根本事业的一种表面的偏离。”说到底,在道德层面上占统治地位的仍是儒家传统的伦理道德,作者既要顺应这一秩序,又欲另立新说,不免陷入矛盾的尴尬境地,拘泥两难。

在小说的因果层面上,无数因果小循环穿插全文。报应的完成既是对过去的某种补偿,又指向未来的归宿。而在《镜花缘》中,往往“结果”指向的就是“来历”。小说开端,女魁星和小蓬莱的玉碑的现世引起关注,仙子们不知其何来,也窥不透其中奥妙,被造化与命运所驱遣着,而即便如王母看出其中端倪,也无法点破,因这是“群花定数,莫可如何”(第三回)。若说由仙入凡到由凡登仙是始与终两端,这一番经历却是顺劫,在小说中也就是照应玉碑的女性人文之盛。小蓬莱的玉碑作为天命的表征驾临时空之上、三界之外,世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应命而行。各段松散的情节看似无关,最终却仍能照应在玉碑上。自其现世,众人终身便以命定。小说第六回,麻姑、玄女和百花仙子谈论人事,叹固有定数,在百十年前已经注定,莫奈之何。

天命的不可抗推进着情节的发展,而诸人身历的一切,从本质上来说,不过虚妄的一梦。从其书名就可见一斑。《镜花缘》体现的是世事无常幻如泡影,红尘历事一切都受因缘牵扯。文中多次出现与书名的照应。全书第一回称:这玉碑若无缘得见,将是“镜花水月,终虚所望”,所幸天命于百花终是有份;而小蓬莱地界更有镜花岭、水月村、镜花冢,存有玉碑的泣红亭,其匾额正是“镜花水月”。镜花水月,本是幻梦一场。天上的百花仙子亦被牵扯在这梦中,做了场梦中之梦,方得归位。群芳谪凡被那命数支配,流落,团聚,经历登科扬名的炽热光景,也经历了战场之上寿夭不齐,红颜薄命……到头来都是渺渺茫茫,问其归处,荒冢而已。群芳的凡身,正如她们镜中之影,带她们做了场人间幻梦,圆了天命,圆了宿命轮回。

百草仙子前来点化时曾说:“今日相逢,岂是无缘;不但有缘,而且都是宿缘;因有宿缘,所以来结良缘;因结良缘,不免又续旧缘;因续旧缘,以致普结众缘;结了众缘,然后才了尘缘。”(第五十一回)一切为的都是再续旧缘。她又自称从那“不忍山烦恼洞轮回道上而来”,要到“苦海边回头岸去”,“彼处有座仙岛,名唤返本岛;岛内有个仙洞,名唤还原洞”,其所指在于复归。《镜花缘》中的宿命并非“冤冤相报”的因果循环,而是克服无序,顺应天命,复归本位的圆满。被谪贬的百花先时便说:“看我在那红尘中有无根基,可能不失本性?日后缘满,还是另须苦修,方能返本,还是才弃红尘,就能还原。”(第六回)返本还原成为事态发展的方向。花月纷争、心月狐临凡既是造衅开端,也是返本复原之旅的开端。众仙不过去人间走了一遭,受七情之磨,此梦一醒便是天上相聚,重现旧日光景。没有谁的命运被改变,也没有不受控制的事态发展,一切在天命的轨迹上安稳地运作着,直到完满地回到原处。尽管百花的故事还可有下文,作者也称这一百回仅得其事之半,但后文之事也都已预料分明——《镜花缘》本就是场向本源处归去、没有波折也没有意外的旧梦。

《镜花缘》之以才学为内容,历来为学者诟病。何满子认为,以小说见才学的道路不能成为艺术出路,而《镜花缘》结构散漫,整体与局部之间不平衡,“创造不出一个至少在形象本身的范围内合于逻辑的、哪怕可以自圆其说的生活过程,这对《镜花缘》是几乎致命的损害”。许乔林《镜花缘序》中称其“枕经葄史,子秀集华,兼贯九流,旁涉百戏……津逮渊富,足裨见闻”,但也正是这丰富损害了故事本身,“李汝珍似乎是尽可能地在文中填充各种内容,结果造就了一个几乎让人没法连贯阅读的文本。”但同时,“还是有清晰的迹象表明李汝珍知道规范小说的一些结构特点……他为这部著作花费了十年心血”。

时空统摄着全文,分而观之,则时间是背景和观念,空间则更多地联络结构,控制叙事的走势方向。在以时空勾勒出的叙事场上,情节由开端发起,在预言设计的照应下完成自身的循环。在小说中,作者所不在意者:时间严肃精密的安排、征实、细节的推究考量。他所关注的是丰富的学识、华丽的诗赋、精致的酒令和无数堆砌的寓言、典故。他以《少子》一名为戏,称这部“本朝”“老子后裔”所著之书:“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第二十三回)以文为戏,无关轻重是其明言的主张,带着乾嘉考据风气的影响,使后世学人将之看作“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而另一方面,他也并非不注意叙事,时空布局贯穿其中成为内容的依托,而这叙事框架又非没有深意。小说第四十八回泣红亭主人一段总论,谓其“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在这一层面上,作者自言“直为纪事”,非为写就华彩文章。“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昔日芳华,终归尘土,往日的一场场喧哗热闹只是镜花水月,在时间流逝中湮灭成一场幻梦,各人自归本位,尘世仙界一如未有故事之先,只有这碑,这文,聊为纪念。“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由于它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部分或叙事单元,因而它往往是这篇作品的最大的隐义之所在”,并且“超越了具体的文字,而在文字所表述的叙事单元之间或叙事单元之外,蕴藏着作者对于世界、人生以及艺术的理解”。《镜花缘》的时空统摄结构以复归的形态印证因果,映照过去未来。

清人有评说《镜花缘》休咎者,或赞其“聪明绝世,异境天开……正不入腐,奇不入幻”,或贬之“卖弄稗贩,刺刺不休”,“不能及诸部奇书于万一”。李汝珍之《镜花缘》以文为戏,在游戏的态度外却着实精心营构,他所要作的是包罗大千世界、如宝堆玉砌的概念性文章,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然而或受时局影响,或受学养所限,小说戏谑的洒脱最终仍陷入伦理道德的拘迂泥潭,那些诸子百戏之流,其同代人已不耐烦,放诸后世,若不能分享作者“对中国文化的倾心迷恋”,读之将更如嚼蜡。只好将其归结至全书最末小说家的感慨:“嗟乎!小说家言,何关轻重!消磨了三十多年层层心血,算不得大千世界小小文章。自家做来做去,原觉得口吻生花;他人看了又看,也必定拈花微笑:是亦缘也。”(第一百回)

注释:

③此说法见清人刘一明之《西游原旨》,谓西游“每过一难,则必先编年记月,而后叙事,隐寓攒年至月,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镜花缘》中每至一地,并无明确的编年记月,然时日频繁的流转却恰有“攒月至日,攒日至时之意”。

⑤这个故事是由前代因缘引起,称唐家父子篡夺了炀帝江山,杀戮过重,伤残手足,故令一天魔下界,搅乱唐室,适有心月狐思凡获谴,便敕令投胎,下凡成了则天皇帝。

⑥蒋瑞藻的《〈镜花缘〉考》则称:“武后上苑催花事,见《事物考原》,言武后巡游后苑,百花俱开,惟牡丹独迟。后怒,贬于洛阳。”

⑦这一事迹还见于《锦绣万花谷》、《古今诗文类聚》、《御定佩文斋广群芳谱》、《陕西通志》、《山堂肆考》、《诗话总龟》中,称其文本自《卓异记》。

⑧李白生于公元701年,即武则天朝大足或长安年间。唐敖航海,才女赴试都在圣历年间(698—700年),或之前,故李白其时尚未出世。此文中时间多幻化,故亦有文称其时李白为童稚的,如何满子:《古代小说退潮期的别格——“杂家小说”——〈镜花缘〉肤说》(《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1期)。本文认为应是尚未出世。

⑨李淖:《秦中岁时记》,收入《说郛》卷七四,见(明)陶宗仪等编:《说郛三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077页。

[参考文献]

[1](清)李汝珍.镜花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2]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M].朱天吉,校.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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