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佚文辑补
2011-03-31解志熙
解志熙
人的重造——从重庆和昆明看到将来①
来自重庆方面熟人通信中,似乎有个共通现象,即对国家前途浸透了悲观感情,对个人工作常表现一种渺茫烦忧,而对于昆明一切,却又不免歆羡神往。
这种熟人有高级公务员,大学教授,办社会教育的和作报馆编辑的中层分子,弄小工业和经营出版物的事业家,照例还大都是所谓真正“自由主义”者,也即是真正“民主政治”制度下的好公民。论工作意义,实极贴近国家各部门的荣枯,论爱国热忱,也决不后于任何有明确党派信仰的在朝在野分子,论认识和经验,或许比起别的人来还更深刻,更广泛,更客观!然而正当国是问题的僵局,由于协议得到转机,内战可以避免,各党各派都在铺陈为民主而奋斗的事功,以为业已将那个“昨日”完全结束,引导历史转入一个崭新时代,对于在会议中相互预计的明日社会国家作种种好梦,而使多数普通人也信以为真时,这群在政治上无所属的,却不免对当前和明日感到一点杞忧。这杞忧自然也有个原因,不是毫无意义。
他们寄身在重庆,重庆的特点又以“特务”活动著名。特务世界禁忌多,这对于少数人也许反而还可收宣传效果,对多数人则必然造成一种空气,或时怀戒惧,或见鬼疑神,久而久之,被人侦察或侦察人的,都不免神经异常。“沉默”或为此一部分人求安全的方法,“阿谀”亦即成为另一部分人求发展的政术。多数人在这个势利,污浊,阴晦虚伪,变态环境中,既过了八九年日子,早坐实了“政治是谎骗”一句格言,从最近三个月的局势变动中,什么人用什么上了台,什么人因什么原因吃了亏,什么组织由何背景而产生,什么纲领宣言代表了何等情感与愿望,他们又都清清楚楚。从表面说,一月之中什么都变了,但是试从深处看,他们当然知道“人”并不变。上来的和下去的那个“人”,近于历史传统所保有的不良气质既不容易变,出于现代政治的习惯弱点也不容易变。如今想凭那么一群新旧官僚,政治掮客,职业爱国家,空头的文化人,勉强凑合成功一个上层组织,来支配一切,来控制一切,希望在短期中即克服所有矛盾困难,把那么一个庞大国家导②入于常轨中,使专家抬头而材尽其用,自然是无可希望的奇迹。他们的悲观和渺茫感,正说明消极的可代表一部分知识分子对当前现实局面所造成的空洞乐观表示否定与疑惑,积极的也可能形成一种新的势能的团结与发展。这新的势能的团结与发展,一部分期望即寄托于彼等所歆羡神往的昆明。但是昆明方面的一切是否即是③寄托这点期望?
若从印刷物上表现的种种看来,对民主争原则的勇敢方式,对国事检讨批评的坦白精神,皆可证明昆明多的是“自由”,若自由思索自由表现即是培养民主的土壤,昆明也的确可说是民主思想的温室。但我们也得明白,阳光能生长一切,臭草与香花即可同样有机会生长于阳光中,寄托于此天然温良气候下,固多奇花珍果,也不乏带刺的仙人掌,和栖息于这种植物间的彩色斑斓的有毒蜘蛛。自由在此固可培养激发若干青年人生命中的尊严情感,形成一种争人权争原则的热忱和勇气,然而另一面泛滥到每种人事上,副作用反作用所见出的恶果,也就相当可观!至于因“倘来物”过多而作成的抽象气候,固间接直接支持了民主思想的发展,但事实上也就更支持了社会若干方面腐败堕落的继续与扩大。如果我们能仔细注意一下,即可知这种腐败堕落,不仅仅与民主思想原有同样繁殖机会,且有更多机会形成一种矛盾的结合,或且因为这种结合而将腐败堕落继续与扩大,我们就不能不对于无选择的“自由”感觉到相当痛苦!就个人所接触狭窄范围熟人说来,即见有本分应当杀头反而升官的将军,因赃去职忽成战士的中级官僚,借亏空为名取非其道的艺术家,办小学发洋财的校长,这些人寄生息于这个自由空气中,即丝毫不受社会法律或道德的限制,而且有几位还在社交方式上“民主”、“自由”不去口,作成十分关心国家爱护青年的姿态,最近向某方面投了点资,即俨然将过去种种一洗而尽,忽然在争自由群中成支持者。由于经济势力与社会地位的特殊,进一步,亦即可望成为明日政权重新分配最有希望分子。活到这个现实中的我们,不能如远方人的徒然歆羡神往,却另抱有一点杞忧,也不为无因由了。
两地情形似异而实同,即见出国家重造的希望,能否实现,重造的结果如何,实在还建立于“人”上面,人的重造将是个根本问题,人的重造如果无望,则重庆协议中所作成的种种,不过一堆好听名词作成的一个历史动人文件而已。昆明的自由,则产生的仙人掌或且行将掩盖那所烈士墓。行将产生的四十个国府委员,和属于这个委员会下的新政府,即使名分上有个各党各派与无党无派贤能参加,事实上只能说到分配上的暂时平衡,与国家的真实进步和人民的真实幸福,相距实在还远得很。
人的重造在明日属于一个纯粹技术问题,在当前则也可成为一个运动,一种政治要求。表现于更新的政治趋势上,必需是跟随军队国防化后,将所谓各党各派纳入普通的人民代表所形成的议会中。各党各派的活动竞争,虽能产生一个政府,属于政府的各部门,却分别由专家负责,政客或政治家决不能插足其间,其宣传工具更不许在政府所属任何机构服务。表现于国家设计上,则将是两组专家—— 一为心理学大师,神经病专家,音乐作曲家,雕刻,建筑,戏剧,文学,艺术家等等,一为物理,化学,电机,农业,各专家,共同组成一个具有最高权力咨询顾问委员会,一面审查那个普通人民代表会议所表示的意见与愿望,一面且能监督那个政府的一切措施,人的重造才真正有希望可言!
(二月十五日④)
《<断虹>引言》附函⑤
××先生⑥:
寄奉小文,或可供尊刊刊载。各地交通隔绝,读者似亦无大不相同印象。弟在此似已近于“落伍”,不大写什么。写来好像也不为什么人看。因此间读者常常把提笔的人一例称为“作家”,许多作家也只要写一首十行朗诵诗即自足,风气所趋,作家辈出,相形之下,弟即不免落伍矣。因私意总以为“作家”权力极少,义务实多,义务之一即得低头努力十年二十年,写点好作品出来,才不辜负这个名分。但时代一变,此种看法已不时髦,亦自然之理也。
沈从文(四月二十日⑦)
一个理想的美术馆⑧
我们且假想这是五年后的一天,气候依然那么温和,天日云影依然那么美丽,昆明广播电台,正播送云南美术馆正式开幕的节目,向群众报告来到些什么人,某一馆有些什么特别陈列。我是被邀参加特别讲演,坐飞机从北平赶来的。一到地,我就住在翠湖南边一所大房子中。那房子有上百个房间,都已经住满了远道惠临的嘉宾,客人名单中可发现教育部长和社会教育司长,国立博物院长,国立美术馆长,美术专门学校校长,和若干教授,专家,名画家,国内第一流的摄影记者,向海外推销中国工艺品的华侨巨擘。房子本是私人的产业,经过种种努力,已转交美术馆保管,有了三年,平时多用作有关全国性文化科学年会的会场,现在又特别重新布置过一番,作为招待专家来宾下榻的住所。从这大房子临湖一面,广阔洋台⑨望出去,可看见许多私人住宅,罗列翠湖周围,云南大学新落成的半透明的科学大厦,与圆通公园山上的一簇玻璃亭子,如俯瞰着城中区的新景象,浴在明朗温和阳光下十分动人,最触目的将是占据翠湖中心,被繁茂花木包围的一列白色建筑物,内中包含廿个陈列室和两个大小会场的美术馆给外来客人一种温静优美梦魇一般离奇的印象。洋台上一角,大群客人正围着一位年纪已过六十的美术馆馆长谈天。这人个子虽不十分魁伟,却于温和儒雅神气中,正依稀可见出一点军人强直风味。其时正和客人谈起这个美术馆成立的经过。时间虽不过五年,说起它来时,也好像一个故事了。因为几年来国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光是国内拥有武力武器政团自足自恃情绪的扩张,演变而成内战,蔓延至国内每一处。不久之后,因国际特别压力和本身经济危机,战事停止而得到转机。各党各派既不能不从武力以外找寻调整机会,因之会议重开,亏得几位折冲樽俎的负责人,⑩总算从会议中决定了一些民治原则。政党既无从藉武力巩固政权,武力也无从再利用其他名分随便鱼肉人民,宪政从七拼八凑方式中慢慢转入正轨,有用知识与健全理性抬了头,割据内战已成一个历史名词,再不使我们害怕担心。政客于是也成为一个不大尊严名词,因为任何聪敏政客也再不能空头取巧,用空泛原则美丽文词换得何等名分。从地方建设言,则凡知振作,能实事求是,关心多数福利注重文化教育的,都得到很大进步,凡只会粉饰表面社会,把教育当成点缀,私心自用,只图少数特权得以维持的,都吃了极大的亏。这位美术馆长,本来是个军人,抗日战事发生后,曾经为国家很出过力,胜利后退职归来,先还以为受强有力者所挟持感觉失意,郁郁不欢。随后是忽然若有所悟,心境随之明白开朗,因此即完全放弃了原有古怪念头,想切切实实来为地方人民做点事。当和几位常相过从的朋友谈起这件事时,经几位朋友一怂恿,因此从公私两方面筹了一笔钱,在三五位专家计划指导下,又得到十来位年轻工作人员的热忱合作,经过五年的努力,终于克服了一切困难得有今日成就。当这位老军官叙述到这个故事时,从他兴奋神色间,可以看得出一种真诚的愉悦,实比另一时叙述个人的战功还得意。因为战争实近于结束历史的“过去”,八年战争的牺牲,既净化了这个民族,而当前的工作,却在创造一个国家的“未来”,提高这个民族对文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二十个陈列室中最出色的陈列室,应当数美术馆长个人的精美收藏,和若干种有鲜明地方性的优秀美术品,还有一个房间,是三迤边区人民起居食宿住宅的模型。还有五个房间,都是国内最优秀画家,对于云南壞玮秀丽景物与人民生活的写真,这些特别惊人成就,又差不多是得到美术馆在精神物质多方面的赞助下方完成的。另外几间工艺品的陈列室,每一种还附设有指导机关,可供外地专家咨询那些美术品生产制作的过程。那个能容一千八百个坐位的会堂,将有三十场充满地方性的歌舞演出,能容一百五十坐席的小会堂,还准备有十五回专门艺术讲演。这种纪念美术馆成立的会期,将延长时候到一个月。所印行的出版物,因为精美而价廉,不仅当时成为本地年青人的一种教科书,此后多年,必然还将成为旅行西南的人选择礼物的对象。……
凡此种种,我说的都好像一个梦,一个虽然美丽可不大切合实际的荒唐梦。因为事实的昆明,当前不是这个样子,五年后也未必能有这一天。现代政治的特点,一切不外应付现实。应付现实最具体的方法,即将钱堆上去比赛谁的数目最多,一切却又离不了一个市侩人生观的巧妙运用,谈文化建设,终不出宣传装点范围,那能作长远设计?现代商业自更不足道,除了赚钱,什么都说不上!凡事过分重实际效用的结果,不可免会使得这个地方壮年早衰而青年早熟,壮年早衰,则三四十岁的上层人物,凡事都不免只顾目前,对社会国家难作远大的憧憬,青年早熟,因此二十岁上下的知识分子,一切待发扬的优美天赋,无不在一种近于夙命情况中,为世故湮抑摧残殆尽。满街走着是二十岁的老少年,脸上不是罩上一层黯灰,即浮上一层油气,见强有力者即打拱作揖,社交礼貌都超过了需要,而年龄中对国家对生命应有的进步幻想与不可一世气概,反而千中选一,不易寻觅。一入社会即只想兼个差赚点小钱,再无横海扬帆的远志和雄心。这种现象对目前言,虽然可以维持一时社会安定与繁荣,以及个人谋出路的小小便利,对未来言,就未免太可怕了。为地方未来作计,这样一个理想的美术馆的实现,当不为无意义!
这样一个美术馆的实现,说来相当困难,作来其实也并不真正如何困难。云南有的是极合理想的美术馆馆长。家中收藏了许多好字画,平时来共同欣赏的人就不多,长久搁在家中真只会喂蠹鱼吃,若公开陈列,有助于云南青年学习就极多。至于爱好艺术的兴趣,若作一美术馆长,也许比带甲十万对国家还有贡献。云南还有的是最合理想的美术馆地址。翠湖中心那所大房子,环境既良好,地点又适中,公园的房子,正合用来作民众教育的地点,那里是杀气腾腾的军事机关宜于长期占据?只要稍稍费点力,交涉一下,花点钱收拾改造,不是正可象征西南偃武修文新局面的开始?云南还有的是足以接待国内外嘉宾的房子,你们试看看翠湖边上那座最新最讲究的大房子,不是常年都大半空着,让日晒雨淋?这房子既是由三迤人民的劳力积聚而成,房主人若明白事理,明白历史,就会觉得人民生活如此穷困不幸,个人却拥有此不祥的物,不仅无骄傲可言,实应当深觉羞愧。希望这房子到另一时不至于如其他房子租给洋人作写字间,使他还有点历史价值,历史意义,当然是交还人民为合理。云南还有的是用不尽的钱,有的是另外一种不为世故腐蚀充满热忱来学习来创造的有用青年,只要善于使用,凡是促进这个社会使之进步的任何工作,都无不可望有三五个领导者,及一群年青人努力下慢慢完成。目下所缺少的只是这样一种理想——与经商作官习惯不大相合的社会重造理想如何能在一些人的头脑中,占据一个位置,浇灌以相当理智的营养,慢慢发芽生根。这些人若能把文化二字看得深刻一点,明白国家重造社会重造的工作,决不是当前所见如彼如此的表面粉饰宣传所可见功,还得作更多的设计,而艺术所影响到民族情感的丰饶和民族自信心的加强,有助于建国又如何大,如何重要,能在这种健康观念下,将知识,技术,金钱,以及年青人待使用的热忱来重新好好结合,再过五年,我当然就可望有一天重来昆明,参加这个美术馆成立的典礼了。我实希望有那么一天,来证明所谓“理想”二字,倘若对人类进步是合理的,对文化发扬是需要的,对多数人民是有益的,就终会有实现的一天!若有人对于他当前所处环境,所在负责地位上,敢疑其所当疑,而能信其所当信,对“理想”有所认识,这人即为明日地方之主人,青年之先知。
[注释]
①本篇刊载于1946年3月8日上海《世界晨报》第二版,署名“沈从文”。
②此处一字漫漶不清,疑似“导”字,录以待考。
③从上下文义看,此处“即是”或当作“即足”——原报可能因“足”、“是”形近而误排。
④当即1946年2月15日。
⑤《<断虹>引言》分上、中、下连载于1946年5月2日、3日、4日《世界晨报》第二版,署名“沈从文”,这则附函则置于《<断虹>引言》正文之前,当是作者致《世界晨报》编者的一封信函。另,《<断虹>引言》此前已在1946年4月1日上海出版的《春秋》杂志复刊号(总第3卷第1期)发表,稍后作者略有修改,《沈从文全集》第16卷据以编入,但编者的附注误将该文初刊时间系为“1945年4月1日”。
⑥“××先生”可能是《世界晨报》主编姚苏凤(1906-1974)。据冯亦代《记姚苏凤》一文回忆,“抗战胜利后,苏凤和我在上海办《世界晨报》,这是张四开小型报。他任总编辑,但只编二、三版副刊,一、四版戴文葆、袁鹰、袁水拍、李君维等人都编过。”(《大家文丛·冯亦代》第46页,古吴轩出版社,2004年。)
⑦当即1946年4月20日。
⑧本篇刊载于1946年7月21日上海《世界晨报》第二版,署名“沈从文”。
⑨“洋台”通作“阳台”。
⑩原报此处为句号,但句意未完,故酌改为逗号,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