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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文化废品大不易

2011-03-20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11年5期
关键词:废话废品朱元璋

●文 毛志成

这里先讲一桩古代趣事:明朝洪武九年的一天凌晨,皇宫里灯火辉煌。明太祖朱元璋突然当着二百多官员的面,下令狠狠地杖责(用棍子打)一位既正直又有功劳的大臣,并把他打得疼痛喊叫。

此人名叫茹太素,山西泽州人,时任刑部侍郎。茹太素不是佞臣,曾给朱元璋提出过既正确也有益的批评性意见,当时的朱元璋也不是昏君,为什么这位茹太素受到了朱元璋的杖责?说来有趣:茹太素向朱元璋呈了一份奏折,内容涉及了五件事。这份奏折共用了一万七千字,由中书省官员王敏念给朱元璋听。朱元璋听到六千字的时候,发现茹太素的奏折中尚未说到正题,说的只是一些空泛的废话。朱元璋心烦得很,忍无可忍,于是便大吼:“狠狠地给我打这个讨厌的家伙!”虽然后来朱元璋耐着性子将茹太素的奏折看了看,发现其中有几百字确有价值,并给了茹太素一定的抚慰和奖赏,但茹太素挨的那顿打却有咎由自取因素。他的主要之咎就是习惯于说废话、写废文,将本来有一点用途的东西也弄成了废物。

茹太素说的废话,写的废文,毕竟不是绝对的、百分之百的废话、废文。其中毕竟还有一点真货。因此不能一棒打死。至于从头到脚都是十足的废话、废文,那又另当别论。

说废话,写废文,成废物,是中国文人的积习。但是在审视废话、废文、废物(包括废人、废事)的时候,也必须清醒、公正,切切不要情绪化和随意化。

世上有不少的废话,是有存在价值的。比如人们见面时的寒暄、打趣、玩笑,虽然大多是说废话,但于社会和人生也是需要的,否则社会和人生也会干瘪乏味。尤其是某些天才的废话,我们更不能只看到它是废话而否定了它的天才。而且,只要是天才,我们都能从那些“废话”中汲取精神营养(甚而是特殊营养、高级营养、精神营养)。举例说,佛家的禅语,道家的“虚无学说”,基督的“经言”,以及中外各式哲人的抽象玄理,十之八九都与人的现实生活无关。以及各式聪明人(包括平民)的偶尔讥诮妙语,都与人的实际生活无大关系。但那样的“废话”却可能很宝贵,有的能促成人们的某种信仰,有的能强化社会的某种理念,有的能提高大多数人的某种智能,有的至少能够添加生活的色彩。总之,上述的“废话”都有价值,不能消灭。

文学、艺术都离不开有价值的“废话”。若是把那样的“废话”都清除了,都变成直通通、硬邦邦的“实言”,比如诗像自然科学中的定理、公式、法则,小说、散文像政治口号,戏剧、相声、小品像官方指示或报刊社论的宣讲,虽然貌似句句是真理,没有半点废话,但在实际上只能称之为死文学、死艺术。

但是十足的甚而绝对的废话、废文、废事、废人(也称废物)又必须清除!因为那样的东西非但多余而无用,只能给社会添乱,而且它们又常常是假的,是恶的,是丑的。

无论是空洞虚假的官僚式废话,卖弄“屠龙术”而无真知实见的学者式废话,还是只有虚言并无真实文采的“才子”式废话,以及将胡乱耍闹或陶醉于当小丑的“戏子”式废话,他们绝不满足于仅仅说废话,一定要借用废话去做假事、恶事、丑事。

上述的废话如此,废文尤如此。有的文化品,包括学术制品、文艺制品,其实从一开始制作时就是废品。当前中国社会科学家的制品,包括哲学家、史学家、美学家以及思想家、理论家、教育家的制品(书籍或文章),大多只是为了出版、陈设、讲演、卖弄、晋升职称,而实用、实益价值很低,有的甚而没有。这就是废文!

比如文学作品,尤其是“文学中的文学”诗歌,以及号称“美文”的散文,另如某些专为媚俗、媚众而用一大堆文字却串连不出像样故事情节尤其提炼不出较高思想理念的小说,实际上也近于废品。从某种角度来说,一切只顾显才扬己而缺乏(甚而没有)德育功能的文学作品,都属于精神类的废品。

废话、废文之外,便是废物。当前文化领域中的废物,首先包括只有装饰性而无实益性的文化机构、文化团体、文化部门、文化官员、文化名人,他们干的大多是废事。尤其是只会舞弄各种头衔而无切实业绩的人,也可称之为废人。社会上存在着废物是正常的,并不可怕。而可怕的是有些废物是镀了金的,涂了彩的,并享有了高价。

中国各式各级“协会”、“学会”、“联合会”、“研究会”之多,在世界上是出了名的。翻阅各式《中国名人大辞典》,就会发现名人堆如山积,浩如烟海。但那样的事和那样的人,其中固然有名副其实的真货,但也太多太多强捞虚名、惟名是图的假货,而假货也就等于实际上的废物。

无论是我自己还是别人,承认或被别人讥之为废物,即蠢人、笨人、愚人,都不一定可耻。而真正可耻的,是将废物当成宝物、奇物、圣物来插上标签以高价来兜售。

文人的各式聚会,只要是纯粹的文人而不是官人、商人,就应以“圆桌会议”或随意散坐为好。而且不需要大声宣读某人的官衔、职衔、名衔、泛衔、虚衔。所谓衔,无非是符号、标签而已。在特殊场合或有特殊的社会需要时,它可能有一点意义。而在大多时候尤其是文人漫谈(或吃饭、饮酒、杂侃)的时候,衔就成了废物。谁若是举着这样的符号、标签(衔)四下里炫示,就无异于叫卖废物。

中国应当用力地清理文化废品,而且要认识到这是个大工程,工作量很大。

中国应当清理的文化废品实在是太多了,其中包括某些在“国学”、“国粹”、“国宝”、“经史”等名号下用锦旗包裹着的古垃圾,也包括某些用古学问、古理念或洋概念、洋教条去绊倒现实思维的金镣铐,此外还包括醉在“时髦主义”中为新而新、为奇而奇、为怪而怪的种种无序行为或无序语言。

然而在观察一切废物时,又必须首先落实到人。中国真有那么多的精英、名流、专家、大师么?未必。享有上述徽号的人,如果在实际上是假货,就等于是双倍的废物。

古今中国将文化废品当宝贝并百般保护、精心收藏,甚而受到官方封赏或愚民跪拜,这样的惯性太悠久也太顽固了。有的废品,最初可能不是废品,曾有过某种价值,但年久之后因为时代进步或客观形势的变化它已经无用、无益,甚而成了阻碍人或围困人的残砖烂瓦,就成了废物。而中国的习惯之一就是面对废物越废越崇拜,并使劲挖掘它早已丧失殆尽的“非凡价值”。这很像眼下近于发疯的文物保护热、收藏热和拍卖热,实话说来,某些所谓的文物无非是发霉的废物。另如某些早已被迂腐书生读烂了而越读越迂腐的古经,或连洋人也弃之不睬的洋典,也只能称之为废物。此外还有早已被历史丢弃在草丛中、乱石下、阴暗处的死去名人,今天仍有人无日无夜地刨出来,并为其树碑立传。这就叫“废物崇拜癖”。

前时有“左”式的废物崇拜,如“左”式的傻口号、蠢“豪言”、疯“理论”、野“壮举”都曾有人崇拜过。今时有“右”式的废物崇拜,除了拜金、拜衔、拜名之外,还有拜奇、拜怪、拜妖,将某些含有极大恶性的“不寻常”之物统统纳在推崇之列。殊不知那些东西都是废物。

世上的事物,有的虽然是有用而必需的,但却常常不足;有的虽然是多余而无用的,却常常过剩。而且,不足和多余又常常是孪生的,是形影不离的。什么有用而必需的东西不足了,紧缺了,多余而无用的东西(包括废物)必然四下泛滥。比如当年物质匮乏、国困民穷的时候,多余而无用的虚假“精神”常常随处可闻可见。像那些以“阶级觉悟”、“斗争哲学”、“革命行动”为旗号的狂喊蛮干都属于此类。何以如此,意在用多余而无用之物填充实实在在的饥肠。

同样,当近年来道德素养、精神品质大大不足时,各式各样的物质崇拜、利益争抢、资本(尤其是权力资本、名位资本)分赃,此类现象也随之火热。文人当然也不甘靠后。他们本来应该是道德资本、精神资本的特殊拥有者,包括知识资本、思想资本、情智资本的特殊拥有者,但他们也都成了物质资本、权力资本的急切分羹者。

在这样的无序式文化生产中,很难不大规模、成批量生产文化废品(也称文化废物)。于是,伪文化、佯文化、赘文化、滥文化以及种种废文化、非文化的数量也就与日俱多,层出不穷。

清理文化废品之所以大不易,说到根儿上首先在于文人的定名失真失实。什么是标本式的文人?定名无非是文明的人,推进文明的人。而一切真正意义上的文明,打头的首先是德格达标,其次才是智能达标、文格达标,才格达标、艺格达标。总之,文化、文人的德格达标是第一位的。我们虽然不能将标准定得太高、太玄、太奢,要求文人都去当圣贤、君子、卓士,但要求文人至少恪守常德,写出的东西最好是有益的,至少是无害的,鄙弃有害的,这样的起码要求还是应该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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