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卡扎菲的五 道 简 答 题
2011-03-20李建军
●文 李建军
《新京报》记者:一般读者是意识到卡扎菲这个人的特殊性,然后才对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写的小说感兴趣,您对卡扎菲小说的评论,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即从小说出发去评价,也就是先把他的小说放在文学范畴内,以文学的标准去评价。这中间包含的价值关怀是什么?
李建军:是的,任何人,包括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旦进入文学的领域,一旦被称作作家,都必须用文学的尺度来衡量他。文学是一个绝对平等的世界,它所推崇的美德是爱和宽容,他所赞赏的认知世界的态度是客观和诚实。谁要想在文学世界获得荣耀,谁就必须首先让自己成为一个谦虚、仁慈和诚实的人,就要对他人和生活保持一种包容和同情的态度。一个傲慢的自我中心的人,一个冷漠的蔑视他人存在的人,往往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以一种简单化的方式来认知和叙述生活。我之所以批评卡扎菲的小说,就是想揭示可怕的自大和狂妄,如何扭曲了一个人的内心,又如何限制他用真正文学的方式表现生活,或者,换句话说,我想在真正的文学和虚假的文学之间,画出一条清晰的界线。
记者:如果我们放宽视角,会发现世界上存在很多这样的现象:政治领袖涉足文学领域,如勃列日涅夫、萨达姆、金日成等,我们不能简单地说,他们是故作伪雅的姿态,但是否存在利用文学强化其政治影响力的意图?您仔细阅读卡扎菲的小说之后,是怎么理解卡扎菲的小说与卡扎菲的政治身份之间的关系的?
李建军:文学是一种精神力量,其浸人也深,其入人也速,能对人们的意识、想象和价值观,产生内在而巨大的影响。伟大的文学具有超越时空的生命力,所以,曹丕说它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很有道理的。凡对文学的价值和作用有深刻认识的政治家,总要想方设法操控文学,将它纳入到自己设计的政治轨道里,强迫它为自己的政治利益服务。那些大权在握的最高统治者中,也有人不怕辛苦,写些文学模样的文字出来,但察其命意,大都与他们的政治动机有着微妙的关系,所写的作品,鲜有不是“政治文学”的。
卡扎菲的小说,就属于典型的异化意义上的“政治文学”。它的叙述方式是僵硬的,具有很强的说教色彩,语气独断,态度颟顸,显示出一种严重的“反小说”倾向。他把政治的权力,简单而拙劣地转换为文学权力。他没有认识到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文学是一种以谦卑和体恤的态度认知世界的精神现象。文学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大和傲慢。
记者:您在文章中这样评价卡扎菲的小说:“没有吸引人的故事,没有可爱的令人心疼的人物,固然是不小的毛病,但是,如果它宣达的是有价值的思想,表现出的是令人欣赏的风度和修养,那也有可能成为一部受欢迎的书。但卡扎菲的小说显然还没达到这种高度。”您觉得,限制、阻碍卡扎菲小说品质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李建军:他缺乏爱的能力,缺乏正常地感受生活和了解人性的能力。在他的作品中,你更多读到的,是对生活的冷漠和诅咒。在那本薄薄的《卡扎菲小说选》里,卡扎菲淋漓尽致地发泄着他对都市文明的敌意和仇恨。他在评价都市文明的时候,缺乏最起码的公正和冷静。他通过诅咒,把都市描绘成一个可怕的地狱。这也不奇怪,因为,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将相对的差别绝对化,乃是那些偏执有余而理性不足的政治家的共性。
与对城市的彻底否定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卡扎菲对乡村生活的夸饰过度的美化。如果说,城市在卡扎菲的眼里是地狱,那么,乡村在他的笔下则是天堂——前者是绝对的恶,后者是绝对的善;前者是绝对的丑,后者是绝对的美。乡村是一个和谐而欢乐的世界。丑化都市、美化乡村的人,大都是对现代科技、现代文明抱敌视态度的人。在《宇航员自杀》这篇小说里,卡扎菲叙述了一个宇航员在漫游太空回到地面以后,“开始寻找一件地面上的工作”,结果,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他垂头丧气地走出工业城市,转向乡村,想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农活干”,又被农民戏弄了一通,最后,“宇航员认为他在地球上实在是找不到一件可以谋生的工作,便自杀了”。这显然是一个虚假的故事。它的残忍的结局不仅缺乏起码的真实感,而且,还提醒人们认清这样一个真相,那就是,蔑视人道原则的叙事不可能完成“文艺赋予我们最伟大的使命”,也不可能“能让读者感受到精神上的享受;为他照亮人生的方方面面;促使他在心灵里有一种要克服现实中种种消极现象的真诚愿望,而向往去拥抱生活中最绚丽、最美好的一切”。
记者:文如其人,从卡扎菲的小说里,您读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卡扎菲?卡扎菲是一个独裁者,在卡扎菲的小说里,我们是否能读到他走向极权最终向穷途末路的一些必然性?
李建军:任何一部小说里,都有两个形象体系,一个是与作为人物的他者有关,一个与作为“自我”的作者有关,也就是说,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在塑造自我形象。小说里的卡扎菲,是一个过于自信和自大的人;他缺乏与世界对话的能力,缺乏幽默感和可爱的性格。他的思想和情感都是简单的,缺乏深刻性和现代性的。他表现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也表达了自己对生活的困惑,但是,他的理想是“后视”的、反现代性的。
例如,他感觉到了握有极权的统治者与人民的矛盾和冲突,但是,他没有能力揭示这些矛盾和冲突的成因,也没有解决这些问题能力。在《逃往火狱》中,卡扎菲提出了这样一些问题:个人的暴虐与集体的暴虐哪种更可怕?“领袖”为什么既爱群众又怕群众?卡扎菲认为最可怕的暴虐乃是“集体的暴虐”:“个人的暴虐是暴虐中最容易对付的一种,因为无论如何,他毕竟只是一个人,集体可以除掉他,甚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个人用某种手段也可以除掉他。至于集体的暴虐,那可是最厉害的一种暴虐——谁能阻挡滚滚的洪流?谁又能抵挡那种普遍的盲目势力?”这是一个君临万人之上的统治者的感受,但只说对了一半:无权的个人当然是容易对付的,但是那种握有绝对权力的任性的个人却比“集体的暴虐”更难对付。因为,恣睢的暴君有权力愚弄并控制“集体”,将乌合之众变为足以淹没一切的“汪洋大海”,使之成为焚毁一切的燎原之火。所以,正像苛政猛于虎一样,独裁者是比无权的“个人”和非理性的“集体”更可怕的一种邪恶力量,更应该引起人们的警惕,而不是歌颂和赞美。
《逃往火狱》中的“我”说自己既爱群众又怕群众:“群众欢乐起来是多么热情似火、情采动人啊!他们会把他们爱戴的人扛在肩上。他们就曾扛起过汉尼拔、巴克利、萨伏那洛拉、丹东、罗伯斯庇尔、墨索里尼和尼克松。可是当群众愤怒起来时又是多么冷酷无情啊!是他们密谋毒死了汉尼拔;是他们架火烧死了萨伏那洛拉;是他们把自己的英雄丹东送上了断头台;是他们打碎了他们敬爱的演说家罗伯斯庇尔的颌骨;是他们拖着墨索里尼的尸体游街;是他们先是鼓着掌把尼克松送进了白宫,然后,当他离开白宫时却朝他的脸上啐唾沫!”虽然,这个像汉尼拔等人一样握有权力的“我”,看到了群众惩罚他们的“领袖”的可怕,但是,却没有正确地说明群众为什么要惩罚那些他们曾经“扛在肩上”的人,没有认识到这样一个基本的事实:正是制度的残缺造成了权力的任性妄为,而权力的任性妄为又引发了普遍的不满和强烈的仇恨,点燃了群众复仇的火焰。
正因为,没有能力认识权力的本质,正因为无法正确地解决“我”与人民的关系,所以,最近两天,卡扎菲终于像汉尼拔和萨伏那洛拉等人一样,终于受到了人民的唾弃和惩罚。他的毁灭是必然的。他的下场注定要比里根悲惨几千倍。
记者:我们应该怎样看待领袖文学,在阅读的过程中,应该有怎样的价值观?您的建议是?我们的文学评论,也在类似的两个极端之间游走,一种接近文学的本质,一种迎合具体的政治意识形态。文学评论应该有怎样的态度?
李建军:文学就是文学。文学的殿堂里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尊卑贵贱。在文学的领域,任何“领袖”都不享有被别人无限歌颂的特权。他只有首先写出伟大的作品,他才能领受文学意义上的赞美和奖赏。任何时候,文学评论都应该忠诚于文学。面对那些不可一世的政治人物,批评家的尺度尤其要严格,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保障文学不受亵渎,才能捍卫文学的尊严,才能捍卫那些伟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