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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辉煌的生命体验,深沉玄远的宇宙哲思——论冯至的《十四行集》

2011-03-20吴正华

文教资料 2011年28期
关键词:冯至格律哲思

吴正华

(南通体臣卫生学校,江苏 南通 226007)

冯至早期以《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登上诗坛,曾被鲁迅先生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1]。但从1928年完成《北游及其他》以后,他的新诗创作便陷入沉默。直至抗战时期,冯至奔波千里,来到西南联大任教,在物质生活极为艰苦的昆明,在生命极为脆弱的战争时期,为我们奉上了充满深沉玄远哲思的《十四行集》,将现代汉语新诗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一、庄严辉煌的生命体验

《十四行集》中融入了战争背景下冯至先生的庄严辉煌的生命体验,歌颂了生的欢乐,死的庄严,以及生死转换的蜕变。无论生死,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第一首《我们准备着》这样写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关于昆虫交媾的意象从未进入过诗歌的审美空间,但在此处,冯至以自己的深刻思考,赋予这一生物现象以生命哲学的内涵。正如陈思和分析:“战争也是生命的升腾和裂变,在死亡的关照下生命呈现出一次性的短暂辉煌,让生命在繁殖(繁衍与永恒)与性爱(生命的辉煌)的高潮中迎接壮烈的毁灭。”[2]生与死的价值在相互对照中得到鲜明的印证,体现出强烈的哲理色彩。第二首中的“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也是如此,歌颂死亡的美好,通过对死亡的赞美强调了永恒。第七首写了人们躲避空袭警报的场景。抗战时期,炮火无时无刻地威胁着每个人的安危,每个人都经历着同样的苦难,相同的境遇似乎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距离,把寂寞的个体互相联合起来,“融成一片大海”。可是一等到危险过去,人们又各自散去,每个人又成为了单独的个体。“不要到危险过去/那些分歧的街衢/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这一诗句表现出了诗人对于抗战中人们孤立、隔绝状况的担忧。因此,歌颂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之间的关联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又如,第十六首写道:“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路、水、风、云、城市、山、松树、浓雾、我们的生命、蹊径上行人的生命,这些原本看起来似乎无关的事物,在诗中全都成了互相关联、彼此呼应的自然物。无论是人的孤独和寂寞,抑或是隔绝与关联,都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态。这些诗句,从深层次揭示了生命景观,是冯至的形而上的生命体验。

二、深沉玄远的宇宙哲思

正如深受冯至影响的九叶派诗人郑敏所言:“《十四行集》融会了东西方文化:杜甫的敦厚沉雄,歌德的高瞻远瞩,和里尔克特有的生命哲学的玄远。”[3]在《十四行集》里,冯至以睿智的哲思,思考宇宙万事万物的关联,思索个体生命在宇宙中的意义和价值,尤其是思想的意义和价值。《十四行集》中的第二十一至二十三首,就是关于宇宙的更加深入的思考。德国伟大的作家歌德在书信里写道:“我要像《古兰经》里的摩西那样祈祷:主啊,给我狭窄的胸以空间。”冯至在第二十二首诗里把这句话改成了两行诗:“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4]即使生存的环境(时间与空间)被毁灭,我们心里犹有一个大的空间,只要是神所赐给我们的,狭窄的心里也会有大的宇宙。当时的战争是残酷的,生命随时都有被吞噬的危险,然而,只要有了思想,生命会更加充实,即便生命结束、死亡降临,思想、美与无边的宇宙仍然永恒永在。又如最末一首:“但愿这些诗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这一诗句歌颂了将宇宙万物融汇为一体的深刻思想,并把这样的思想铸形为诗歌的审美样式。冯至的沉思,正如唐湜所论:“诗人在奔向一个新的世界,他经历了从浪漫蒂克到克腊西克,从音乐到雕塑,从流动到凝练的转变,……他要把无人认识的新,一个宇宙的觉识表现出来。”[5]

三、《十四行集》与现实的深刻关联

有学者在比较七月派和冯至的诗歌创作时,说前者“叙写政治感”,也即阶级感与民族感,“是属于公众的诗”;冯至的诗“吐露内心感”,是“属于个人的诗”[6]。 似乎冯至的《十四行集》与时代无涉,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有距离和隔阂。但是,我们细读文本就能感受到,《十四行集》并不是与现实没有关联,只是这种关联不是显在的、肤浅的,而是隐性的、深刻的。抗战时期,人的个体生命随时都受到战争的威胁,无处不在的枪炮随时会吞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战火纷飞的时代,在饥饿贫困的边陲之城,生命的脆弱不言而喻。《十四行集》中思考的生命存在问题都是最根本性的人生问题,体现出的宇宙意识也是最深刻、最具有深广意义的智性哲思,而这些与战争不仅不能说没有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比那些正面直接描写战争的作品更深刻、更有超越性价值。如第六首《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我觉得他们好像从古来/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这样的一个极具画面感的诗篇,体现的正是战争浩劫给人们带来的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悲伤。深刻的是本诗的最末三句,战争带来的创痛,不仅是一种具体的感受,而且是扩大和深化到整个人类和宇宙的高度,既在现实层面谴责了战争的苦难,又体现了一种形而上的生命哲思;既有现实针对意义,又有超越现实的深广内涵。

四、《十四行集》的文体价值

冯至是一位杜甫研究专家,深谙中国传统旧诗,同时又曾经留学德国,对于现代西方诗歌尤其是里尔克的诗歌有精深的研究。这种独特的经历以及中外兼通的诗艺修养,为他的新诗创作提供了丰厚的精神营养。在《十四行集》里,我们看到了冯至的新诗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刻联系,看到了新文学对于旧文学传统的接续,因而具有独到的文体价值。

1.与中国的“天人合一,物我一体”哲学观一脉相承的哲学底蕴。“天人合一,物我一体”是中国传统的哲学观,这种观念影响着中国的古典文学。很多诗文中都感叹个体生命的渺小,宇宙时空的无穷无尽,如刘禹锡的“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张若虚的“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苏轼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等等。然而,正如郑敏所言:“自从近一个世纪以来,对古典诗词的冷落,造成以‘洋’为范,古典诗词中深沉、玄远的境界为一般诗歌读者所忽略。而冯至先生的十四行诗的基调恰是我国古典诗词中超越凡俗,天地人共存于宇宙中的情怀,虽非浩然荡然,却有一种隽永的气质。这与冯先生对杜甫诗的体会和对歌德、里尔克的欣赏很有关系。”[7]透过《十四行集》,我们看到了冯至的新诗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深刻联系,新文学对于旧文学传统的接续。这种联系和接续不是诗歌语言形式层面的,而是思想意识层面的。

2.借鉴十四行的格律,为散漫随意的新诗提供了格律体的成功范例。中国新诗是从打破旧体诗词的格律藩篱而逐步成长的,打破了格律藩篱自有其意义和价值,但是随之带来的自由散漫,甚至随便的口语都能入诗,无疑给诗歌的形式美感带来了伤害。而无视音乐性,拒绝押韵,使得新诗的声音美感彻底丧失,我们读新诗再也难以找到旧体诗词那样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冯至的《十四行集》对于新诗忽视形式美感的弊端是一个有力的纠偏,而且为散漫随意的新诗提供了格律体的成功范例。十四行体本是西方诗体,冯至创造性地应用于中国新诗创作中,成功运用了西方诗体格律,“达到了内在诗情、哲思与外在形式的和谐”,也表明中国现代新诗人“已经有足够的思想艺术力量,消化外来形式,利用它来创造中国自己的民族新诗。”[8]尽管冯至不是写作十四行诗的首创者,也不是创作十四行体数量最大的诗人,但是他的《十四行集》无疑是中国最完美的十四行体新诗。

[1]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2.

[2]陈思和.探索世界性因素的典范之作:《十四行集》.当代作家评论,2004,3.

[3]郑敏.忆冯至吾师──重读《十四行集》.当代作家评论,2002,3.

[4]冯至.冯至全集(第5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205.

[5]唐湜.沉思者冯至——读冯至《十四行集》.新意度集.三联书店,1990:108.

[6]王佐良.中国新诗中的现实主义——一个回顾.文艺研究,1983,4.

[7]郑敏.忆冯至吾师──重读《十四行集》.当代作家评论,2002,3.

[8]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82-5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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