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双声子》之赏析——兼说“郁怀”
2011-03-20杨谢
杨 谢
(盐城高等师范学校,江苏 盐城 224000)
双声子
柳 永
晚天萧索,断蓬踪迹,乘兴兰棹东游。三吴风景,姑苏台榭,牢落暮霭初收。夫差旧国,香径没、徒有荒丘。繁华处,悄无睹,惟闻麋鹿呦呦。 想当年、空运筹决战,图王取霸无休。江山如画,云涛烟浪,翻输范蠡扁舟。验前经旧史,嗟漫哉、当日风流。斜阳暮草茫茫,尽成万古遗愁。
明人有语云:“三变之词,才情俊茂,风流倜傥,至于触目伤怀,于言外见真情。”纵观柳永词,能够完整或者形象地表达明人这一评价的莫过于《双声子》。至于“郁怀”,则与柳永的人生经历相见拘。柳永是宋代一位十分特殊的词人,他屡试不第,常以“奉指填词柳三变”自嘲,将对作词漫唱的戏谑与低吟作为其情非得已的人生习趣,再加之他终生潦倒,颠沛流离于羁旅行役,也使得他每每闲时偶居,一朝一夕,见山水花木亦能勾起其失意不济之怀(尤其在其人生后期),因此说其词“郁怀”便当而可之了。
柳永初寓汴京,约在真宗天禧元年(公元1017年)至仁宗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1]这十年间,他因屡试不第,曾作《鹤冲天》词:“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借以宣泄胸中的郁闷、不满。不料,此词触怒了“深斥浮艳虚美之文”的仁宗皇帝,于是,“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2]入仕路绝,柳永便只好戏称“奉旨填词”,离别汴京,浪迹江南。
“苦从困生,迹怀愁感”,故而可认为,《双声子》乃是柳永离别汴京不久所作。其间,柳永久寓汴京,寻求入仕之路。只因出语不慎,得罪皇帝,而仕途遭挫,精神之苦闷可想而知。于是,一个“萧索”的清秋,当“断蓬”般漂泊的词人“兰棹东游”姑苏河,登临城外姑苏台,看到风云一时的吴王夫差游宴作乐的场所,而今不过“徒有荒丘”;极目吴越“图王取霸”的古战场,也已物是人非,“尽成万古遗愁”罢了;联想到当朝仁宗的障目浅视,以及自己的悲凉境况,一种深沉悠远的人生感慨油然而生,一种怀古伤今之情随景而出。这一年,柳永已届不惑之年,苍凉落寞之情可想而知。
这首词抒发的是思古谏今的幽离之情。上阕开头写“晚天萧索”、“断篷”无觅,点出了时令——肃秋,奠定了悲凉慷慨的基调。接着乘兴登舟,傍水而东,途经苍凉之三吴故里、姑苏台榭,然后睹物涉思:夫差旧国,徒有荒丘,繁华尽头,唯有鹿鸣呦呦伴着灰蒙之暮霭罢了。下阙回首吴越争霸,想及前史之无休,结果空寻烦索,倒不如范蠡携西施泛舟太湖之闲适。最后,感慨万分,历史之种种,胜者王侯败者寇,却又千始归宗——只不过是于茫茫荒草之中徒留万古遗愁而已。整首词,词人于复杂矛盾的情形中,虽然一方面总结了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之历史经验,为宋朝当权者指出“成由节俭败由奢”的道理,表达了他在《煮酒歌》中已述的“甲兵净洗征输辍”的政治理想,但另一方面又经“无休”、“翻输”、“嗟漫”三词将笔锋迂转,跳出词外抒发情怀,进而使得词之意境顿时突兀高清,飞落三山,再及词尾暮草绵延,遗愁万分之感叹,又叫人在两难相顾之时,于刹那间获得一种无休无名无境之感,同时情韵与意味俱增。
说到“郁怀”,柳永多年浪迹生活,频繁于羁旅,尝尽人生啼笑皆非之苦涩,此时已及中年,昔日“秦楼楚馆”的风姿与少年时意气冲天的豪情已相行相远,这时他的归宿仿佛又回到了其人生理想之起点——纵使如愿登科为官,也是沉沦下僚,再也没有那种少壮时所幻想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踏尽长安花”的喜悦了。故而,当他于落日傍晚乘舟漫游三吴萧条荒景之后,才会悟出即便王霸既成,百年之后又有何存之于世的道理。这样看来,由其个人经历再到眼前之景,“郁怀”便油然而生,顺理成章了。试想,放眼于此情此景,即便通达之先贤都不能够超然物外,何况多情之柳郎乎?
此外,此词在蕴含着兴衰成败、古今比较与万千归一的超然之外,艺术特色也甚多。首先,在音律上全词一韵到底,顺畅清新,气势由平缓渐趋轻扬,再及高昂,之后又若平沙落雁,转为温和,低沉。这样气流由下而上再到迂回归始的节奏,符合人的情感变化和“外物—内心”的行动反应定律,再配之以借古论今与至理忽成之情境,使得通篇气理畅达无碍。其次,虚实相托,错落有致。词的上片实写秋景之苍黄、冷萧,三吴之景的落寞,以及夫差旧国的衰败与荒凉;下篇触景伤怀,思及吴越争霸、运筹帷幄之无休,乃为虚托,进而达到虚实之交融。大好江山,烟浪微茫,却不及范蠡之一叶遁世孤舟,再而回到实景,暮草莽莽,茫茫尽成。诗人的主观感情在这虚实交替,竟至于交融及再返回至现实中,达到了物与我的融合与升华,这也有助于词人在词终时“顿悟”与“至理”的得出。[6]再次,词中意象的选取也是非常准确的。上篇,开始设立场景时,诗人便找到了“晚天”、“断蓬”等,叙述时令。然后又摘取了没落“香径”、“荒丘”、“麋鹿呦呦”等作为对荒芜古迹的描写。下篇再现往事阶段时则撷了“云涛烟浪”,“范蠡扁舟”等,表达了个人的思想倾向,尔后感慨古今又用了黄草茫茫作比,寄托了作者无限的思绪。概括而言,种种典型意象的选取、组合,使得词的意境在这个层面上达到了和谐统一的极致。最后,便是情景交融的适当运用,这也是全词的闪光点。在特定的时令和词人自己特殊的情况之下,通过眼前之景,念及古今,再经过内理的酝酿,在情与景的交融中,词人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平淡如故,超然物外。当然,在其“解脱”的过程中,也承受了“郁怀”的痛苦折磨与纠缠。另外,词中的用典也运用自如,恰到好处,使全词意蕴倍添。
柳永博学多才,被称为“才子词人”,是北宋前期第一位专力写词的作家。[7]他艺术修养很深,精通音律,文笔纯熟,眼光独具。就本篇而言,对后世词家的影响也很大。其一,柳永擅长白描的表现手法,后来秦少游的《望海潮》、《浣溪沙》等词白描也用的巧妙自如。其二,柳永对慢词(长调)的发展有较大的贡献,至于后来谢逸的《水龙吟》,李易安的《声声慢》则是在此基础之上,将慢词推到了巅峰。其三,柳永天才的文笔与慧眼独特,也为后人在题材选择,内容表达,以及意境的开阔上提供了前鉴。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便是秉承了《双声子词》的风格与意境,进而加以升华而成的。与此同时,他的“郁怀”情结也为后人所感染,无论从苏东坡的几经贬谪的失意与悲苦,还是陆游的郁郁不得志,还是辛弃疾的生不逢时与壮志难酬,我们都可以找到“郁怀”的影子。
柳永《双声子》,它所表现的主题内容,它所流露出的繁杂心绪,自我解脱的思想,以及“郁怀”的情结,都是一个真实的柳永的体现。今天有些词论家说《双声子》是一颗被埋没的珍珠,这是不无道理的。依我之问,如果喻其为一颗珍珠或宝石,无论是被湮没,还是未被发现,它都在发光,都对词的沿革与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当然,它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柳永的词的思想艺术特色和创作成就。
[1]谢桃坊.柳永词赏析集·附录·柳永事迹考述.巴蜀书社,1987,7.
[2]能改斋漫录(卷1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胡寅.酒边词序[A].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张海鸥.浪子词人柳永与正统君臣审美意识的冲突.学术研究,1997,(3).
[5]吕卓红.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柳永及其词的异质性考察.首都师范大学,2000.
[6]杨胜宽.柳永词情论.乐山师范学院学报,1996,(3).
[7]谭桂林.中国文学研究.湖南师范大学,19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