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认知:比较心理学的视角
2011-03-20雷泉
雷 泉
(北京大学 心理学系,北京 100871)
1.引言
文化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从这个定义来看,文化是人类特有的一种社会历史现象。然而,人类本身是物种进化的产物,我们能否在处于进化阶梯不同位置的物种身上看到人类文化起源的痕迹呢?毕竟文化作为一种高级社会现象不太可能凭空产生,至少,人类的近亲物种应该能或多或少地展现出一些“文化”特征。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文化表现为某个社会的普遍行为模式,生活在某种文化中的个体通过社会化的过程学习到这种文化特有的行为规范和技能,从而获得文化身份。文化有其认知基础,人类的文化是和其复杂的认知能力相联系的,而发达的脑容量是人类认知能力的物质基础,尤其是新皮层对意识等高级心理功能的发生有着重要的作用。那么,文化是认知进化的产物还是认知进化的动力呢?文化和认知的关系是进化心理学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
我们也许可以通过恰当的界定使文化成为人类的一种标志性特征,但是涉及文化的认知基础,我们却有必要去探讨其进化起源,即构成人类文化的认知成分有哪些、在多大程度上为其他物种所共有,对认知进化轨迹的描绘将有助于深化我们对于自身文化的理解。社会智力是描述动物尤其是灵长类动物的社会行为的一个认知概念,比较心理学家提出了一系列用来解释社会智力进化的假说,如一般智力假说、适应性智力假说等。本文围绕对人类文化与动物“文化”的理解,尝试性地阐释了文化与认知的一些关系。
2.智力与智力假说
智力本身是一个界定比较模糊的概念,笼统地讲,智力是解决问题的能力,指的是一些比较复杂的信息加工形式,社会智力则是比较复杂的社会信息加工形式。然而,对于进行深入研究而言,我们应该对智力包含的方面有一个更为明确的界定。相比于其他的灵长类动物,人类有很大的脑容量,同时进化出了大量特有的认知技能,例如语言、数学运算和科学推理。这些技能是怎么产生的呢?
一般智力假说认为,较大的脑容量使人类在所有的认知功能上都优于其他物种,使得人类拥有了更大的记忆容量、更快的信息加工速度、更强的推理能力和更有效的未来规划。与一般智力假说相对,适应性智力假说认为,认知能力的进化是与特异的环境压力相适应的,例如有些鸟类因为需要储藏食物,所以进化出了比较优越的记忆功能,而鸽子则进化出了较强的空间定向能力。具体到灵长类动物的认知进化,Humphrey(1976)提出的社会智力假说认为,灵长类动物的社会生活包含着复杂的竞争和合作关系,动物个体在社会生活中需要互相辨别,识别关系并互相欺骗,复杂的社会生活正是灵长类动物认知进化的动力。社会智力假说已被广泛扩展到其他一些被认为社会生活也很复杂的物种的进化上。
Whiten和Byrne(1988)曾区分了社会智力假说的三种不同含义。第一种含义是,智力不仅体现在动物对物理世界的问题的解决上,而且体现于它们对社会生活问题的解决上,这是一般智力在不同领域的表现。第二种含义是,复杂的社会生活选择了那些能够成功解决社会生活问题的个体,使物种的社会智力得到进化,这种智力具有领域普遍性,即在社会领域普遍起作用。第三种含义是,复杂的社会生活决定了智力的具体形式,即不同的社会生活问题要求物种具备与之相应的特异的智力形式,于是社会智力便呈现出多模块的结构,吸引了广泛研究的“心理理论”就是社会智力模块的一个例子。社会智力假说的第三种含义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文化智力假说的基础。
文化是人类社会的重要方面,获得文化身份也是人类个体面临的主要挑战之一,那么人类是否进化出了与文化相适应的认知技能呢?文化智力假说认为,人类不仅是社会性的,而且是超社会性的,人类个体需要在社会互动中习得语言,还要在文化实践中习得所在文化特有的规范和技能,这些社会任务使得人类进化出了专门的社会文化认知技能,这些技能体现在社会学习、社会交流和“心理理论”上。文化智力假说得到了一些证据的支持,研究者发现,人类幼儿在物理认知技能上和黑猩猩几乎没有区别,但在社会文化认知技能上表现得更为优越(Herrmann etal.,2007)。
3.文化与动物“文化”
一般认为,文化为人类所特有。既然如此,从比较心理学的视角来研究文化似乎就没有意义了,因为其他物种根本没有文化。然而,人类心理、人类社会和人类文化都不可能凭空产生,在文化问题上对人类及其他物种进行全或无的区分将阻碍我们对人类文化进化的理解。相反,如果我们细致地分析构成文化基础的认知成分,进而探讨这些成分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于其他物种尤其是灵长类物种的社会行为中,这将深化我们对人类文化起源的认识。
Byrne等人(2004)总结了有关文化的若干观点,并分析了不同观点之间的互补关系,指出很多物种的行为至少部分体现了文化的某些侧面。首先,文化是一种模式,这种模式通过社会学习而形成,组成模式的文化特质并不一定具有适应价值,任何具备社会学习能力的物种都能表现出“文化”。然而,不同物种在社会学习中所传递信息的性质是不一样的,这是由物种的认知能力决定的,在这种意义上,文化是心智的符号,复杂的信息传递是物种具备高级心智的证据。文化能够克服认知局限,使文化中的个体能够有效地应对环境挑战,从而获得生存优势,所以文化是一种奖励系统,然而这种奖励被限定在一定范围内。文化特质具有内在的不完善性,某种文化行为总是解决问题的暂时方案,在文化传播过程中,由于个体学习和自然选择,这种方案不断得到优化,由此形成了文化的棘轮效应。文化还是一种物质产品,标志着物种的小生境建设,这些物质产品逐渐分化,构成了物种的知识库并成为文化进一步向前推进的基础,使得物种的生存环境不断得到更新。文化还赋予物理客体以意义,使之成为社会规范的象征,从而改变了文化本身,以及文化学习的环境。
社会学习是文化形成的重要机制,但社会学习并不必然地导致文化的产生。Whiten和van Schaik(2007)在总结其他研究者观点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金字塔模型用来描述从社会学习到人类文化的各个层次。社会学习或者社会信息传递非常普遍地存在于灵长类、非灵长类有脊椎动物甚至无脊椎动物的群体生活中,然而大部分社会学习传递的仅仅是一些只具有临时功用的信息,例如哪里有食物或者天敌在什么地方。社会学习构成了文化金字塔的底座,为其上各个层次的发生奠定了基石。金字塔的第二层为传统,大部分社会学习的效果都是短暂的,只有那些产生持久效果的社会学习才能形成传统。传统是由社会群体中的两个以上个体所共享的行为模式,具有一定的持久性,群体中的其他个体通过社会学习来习得这种行为模式。传统的形成可能要求物种具备如模仿、教学等较高级的社会学习形式。然而,传统本身并不是文化,只有当一个物种同时拥有跨越不同行为领域(捕食技能、社会习俗等)的多种传统,形成独特的复杂性时,我们才说这个物种有了自己的文化。文化是金字塔的第三层。在传统和文化之间作出这种区分一方面考虑了人类文化的特征,两种不同的人类文化往往是在多个领域同时表现出差异,呈现出整体的复杂性,每种人类文化都是由一系列独特传统所构成的复杂整体。另一方面为进行文化的比较研究提供了两个相互联系的不同层次,有利于揭示不同物种所达到的不同“文化”程度。在这种区分之下,尽管传统普遍存在于有脊椎动物中,但只有少数系数较高的过着群居社会生活的哺乳类动物才表现出文化的迹象。文化金字塔的第四层,即塔顶,为累积文化,原有的传统经过不断改造变得越来越复杂,便构成了累积文化,正是累积文化造就了人类文化的丰富性,从我们的语言到科技的发展都是文化累积的结果。累积文化真正地把人类和其他物种区分开来,是人类独有的文化层次。
动物是否具有文化?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对文化的定义。如果我们站在人类的角度,把人类文化的独特方面规定为文化的必要特征,那么动物“文化”当然就是无稽之谈。事实上,人类中心主义一直是比较心理学研究的一个陷阱,我们往往站在人的立场,并且用一种叙事的方式去看待其他物种的行为(Barrett etal.,2007)。当我们把着眼点放到文化的形成机制,即社会学习上并试图在其他物种身上发现人类文化的进化痕迹时,我们该采取什么样的途径呢?我们首先必须在其他物种中确定出一些具有“文化”特征的行为模式,并且这些行为模式是经由社会学习形成的。社会学习是一种信息传递过程,这个过程受到自然环境的制约,往往为地理障碍所阻断,于是同一物种被分化成为不同的知识网络,信息在同一知识网络中流通及共享,使得一些局部传统得以形成,而不同网络之间的传统差异就是“文化”的体现。举例来说,一个地点的大猩猩种群通过社会学习过程形成了某种普遍的取食技能,而在另一个地点的大猩猩种群却没有掌握这种取食技能,或者形成的是另一种形式的取食技能,这种差别可能就是一种“文化”的线索。以往的很多研究都采用这种逻辑,但需要慎重的是,某种普遍的行为模式有可能并不是社会学习的结果,而可能是由遗传或者生态因素造成的。也就是说,种群的每个个体都独立地经由个体发生或个体学习的途径而掌握某种行为,结果同样表现为一种共享的行为模式,而种群之间的差异是由遗传或生态因素的差异引起的。
然而,在实践上,要排除遗传或生态因素的影响是相当困难的,尤其当某种行为模式具有生态适应价值时,我们更难以确认其是否经由社会学习而形成。有研究者(Byrne,2007)指出,如果我们的兴趣在于发现人类文化和大猩猩“文化”的渊源关系,进而更好地理解当今人类的技术文化,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转换一种思路。我们可以把目光聚焦到大猩猩所拥有的那些高度复杂的技能上,如果这些技能在同一种群中具有普遍性,我们就可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因为高度复杂的技能在每个个体身上独立重复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可能是遗传的结果,所以我们基本可以断定这样一种行为模式的形成是社会学习的结果,而且由于这些技能具有高度的复杂性,我们更能从中看到人类技术文化的进化痕迹,而这正应和了我们对文化进行比较研究的目的。
4.文化与认知
文化有其认知基础,复杂的社会行为模式要求有发达的社会智力与之相适应,而适当的脑结构是智力的生理基础。社会脑假说认为,灵长类动物脑的进化是由社会信息加工、个体及关系识别的需要驱动的。文化过程是一种社会认知过程,那么文化和认知在进化上孰先孰后呢?对于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我们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种理解是,文化可以帮助物种应对环境的挑战,于是在进化过程中,那些有助于文化形成及维系的认知特质得到了选择,诸如“心理理论”、句法结构、因果推理等认知成就都是由于其具有文化功能而进化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来讲,智力是文化的产物。另一种理解是,每种认知成就都是对环境或社会压力所作出的直接的适应性反应,这些压力包括获取食物、抵御天敌、合作狩猎、内部竞争等。这些认知成就减小了群居生活的代价,同时这些认知机制使得社会学习更加高效,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化这一副产品。从这个角度来讲,尽管文化在某些物种的群居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其进化却是从属于更实用的认知功能的进化的。
社会智力假说认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对物种的智力进行选择,智力无法适应复杂的社会生活的个体将被淘汰。具体到文化,文化选择的是什么形式的智力呢?可能是一般智力,也可能是领域普遍性的智力,即统一的社会智力,还可能是模块化的智力,即特异于某一具体问题的智力形式。文化往往是个体创新的成果经由社会学习的传播而形成的,所以创新和社会学习都是文化的必要认知机制,然而创新是一种更一般化的智力形式,而不仅仅局限于社会领域,这使我们对一般化的智力选择和模块化的智力选择两者的区分变得困难。文化对智力进行选择是一个方面,而在另一方面,文化也促进智力的发展。这一点在人类文化中是显而易见的,实际上这也是教育的基础,在一个丰富的累积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个体将更富有智力,而这又进一步推动着文化向前发展。文化对其他物种的智力发展有着同样的作用,使它们得以充分享受进化带来的好处。
5.结语
毫无疑问,从比较心理学的视角来研究文化将深化我们对人类自身文化及其起源的理解。然而,进行比较研究的一个重要前提是,我们必须摆脱过度人类中心主义的束缚,从而避免对动物“文化”进行全或无的判断。我们可以从文化与认知的关系入手,分析构成文化的认知成分,并以此为线索去探究人类文化与动物“文化”的渊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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