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彷徨》中的知识分子形象透析
2011-03-20魏延民
魏延民
(潍坊职业学院 公共课教学部,山东 潍坊 261031)
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大师——鲁迅,在他的有生之年,为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小说《彷徨》便是其中的代表。鲁迅始终满腔热情地关注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农民问题,一个是知识分子问题,而后者在《彷徨》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鲁迅是知识分子,他同知识分子的生活、思想、情感的联系最直接、最密切、最深厚。鲁迅又是显然超越于同辈的优秀知识分子,他能够拉开距离清醒地观察、剖析知识分子的弱点和缺陷。鲁迅在《彷徨》中,用他犀利的笔剖析了他最熟悉的知识分子群:这里有不吹熄封建主义的“长明灯”就决不罢休的“疯子”,有固守封建主义文化营垒同新文化运动作对的封建复古派或卫道者,有“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悲剧形象。
一、孤独、决绝的叛逆者形象
《长明灯》中的疯子是一个孤独的决绝的彻底地不妥协的反封建战士。作者以现实主义的白描手法真实地描绘了“疯子”所生活的典型环境:迷信守旧的吉光屯。“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这个屯所以叫“吉光屯”,是因社庙里点着盏从梁武帝点起,一直传下来的“琉璃灯”。他们都相信这长明灯主宰着全屯人的命运,灯一灭,屯就“要变海”,人“都要变泥鳅”。所以他们都把这封建传统的象征——“长明灯”看成自己的命根子,拼命加以维护。在这迷信守旧的村民中,“疯子”是唯一敢于离经叛道的叛徒。他所以被众口指为“疯子”,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觉醒者,要把祖庙里象征封建传统的“长明灯”吹灭。
“疯子”是孤独的叛逆者。他反封建的思想和行为,虽然代表着群众的利益,但却是群众所不理解的。这便是群众不仅不支持他吹灭“长明灯”,反而把他当作“疯子”而任意加害的原因。
“疯子”是决绝的叛逆者。这种决绝的性格特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韧性的战斗精神。社庙里塑着的“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半个的头,牛头和猪牙齿”等凶神恶煞,代表着封建社会的吃人者。“疯子”要消灭这些吃人者,但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反抗的第一步计划是先吹灭“长明灯”,虽然灯灭了,这些凶煞还在,但在群众尚未觉醒的时候,只能姑且这么办。对于迷信守旧如吉光屯的村民者,用科学道理来说服,简直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便采用他们能接受的迷信的语言来说明利害(说吹熄长明灯,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这种从实际可能出发,讲求斗争策略的作法,正表现了鲁迅所提倡的“韧战精神”。其二是坚毅不拔的斗争意志。他吹熄长明灯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阔亭们用“我替你吹”来欺骗,他回答:“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他们用“打断你的骨头”来威胁,他回答以利剑一样的目光,致使阔亭的眼光赶紧避易;他们把他紧紧关在庙门之外,笑问:“看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回答是:“我放火!”他们将他锁在社庙的西厢屋里准备绑送县衙,他的回答仍然是:“我放火!”这种决绝的性格特征深刻地体现着鲁迅的战斗精神,使“疯子”的形象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二、封建复古派或卫道者形象
鲁迅以讽刺的现实主义手法在小说中再现了封建复古派或卫道者的形象,这便是《肥皂》中的四铭和《高老夫子》中的高尔础。
四铭在光绪年间曾经是 “提倡开学堂”的维新派人物,不久便开了倒车,成为猛烈攻击新文化,仇视新事物,道貌岸然,灵魂卑污的道学家。他反对新道德,认为提倡“新文化”的结果是“学生也没有道德,社会上也没有道德”;他“最恨的就是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认为“搅乱天下的就是她们,应该很严地办一办……”。为了“存国粹”“挽颓风”,他纠集一伙封建余孽,组织了什么“移风文社”,大搞什么“专重圣经崇祀孟母以挽颓风而存国粹征文”;他反对一切新文化,咒骂新学堂讲“解放”、“自由”致使学生“没有实学,光会胡闹”,主张新学堂“应该统统关掉”。但作者对于这个卫道者的上述反动思想和行为并没有展开正面描写,却用讽刺艺术的放大镜,透过他道貌岸然的外表,廓大了隐藏于灵魂深处的污秽,从而写出了道学家的虚伪。他口里讲的是忠孝仁义,心里想的却是男盗女娼。他在街上遇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丐,就津津乐道地讲述这位“孝女”的事,并要写《孝女行》来大加“表彰”,但这“表彰”的背后却隐藏着肮脏的心思。他指责流氓无赖不该用秽言侮辱女乞丐,自己却怀着同样猥亵的心理给四太太买了一块肥皂。他攻击新学堂的学生“没有实学,只会胡闹”,自己却将女学生骂他的一句英语“恶毒妇”(老傻瓜)错解为“很凶的女人”,并且逼儿子学程查遍了英语字典也终于没有弄明白。他声色惧厉地教训儿子要学好,吃饭时却同儿子争着“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作者就是通过这些细节的描写,廓大了人物的卑污内心,使人看到以道德文章自居的所谓封建卫道者,其实是一些道德败坏的伪君子,不学无术的“恶毒妇”。
高尔础也是复古派的人物,但同绅士化的四铭不同,他是在复古逆流中从社会最肮脏的底层泛起的渣滓。鲁迅正是从这“沉滓的泛起”来显露和讽刺复古运动的反动实质。高尔础原是一个流氓赌棍,在来女校之前,他的职业是“打牌,看戏,喝酒,跟女人”。他交运的原因是因不久前“在《大中日报》上发表了《论中华国民皆有整理国史之义务》这一篇脍炙人口的名文”,由于这篇文章,便立即受到主张办学应“以国粹为归宿”的贤良女校校长万淑贞的赏识,被聘为教员。他所以应聘去做女校教员,还有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钻到里面去看”女学生。但由于他不学无术,又心怀叵测,实在无法把课讲下去,终于又恢复了他流氓赌徒的“旧业”。
四铭和高尔础,一个呼吁保存国粹,一个主张“整理国史”,都是复古逆流中的风头人物。但由于出身和地位的不同,其性格也有明显的差异。在高尔础的性格中没有四铭那绅士的虚伪,只有市侩和无赖之徒的浅薄。为此,作者采用心理描写的手法来赤裸裸地展示他卑污的灵魂。小说一开始就写高尔础备课、照镜时的心理活动。他本来不学无术,不懂什么历史,却偏偏要当什么历史教员。课备不出来不怨自己无知,却埋怨“《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纂者竟太不为教员设想”,埋怨中途辞职的历史教员为什么不给他留下“三国”或“唐朝”,因为他最擅长的是“三气周瑜”和“秦琼卖马”。他一面照镜,一面埋怨“父母实在太不将儿女放在心里”,以至使他摔出了额角的伤疤,“万一给女学生发现,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本来是怀着“看女学生”的目的去女校上课的,却因精神的过分紧张和灵魂的极度空虚,竟不敢往台下看,惟恐落入“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联合的海”。他在极窘的状态下打熬着讲,却盼望着赶快下课。这绘声绘色的精彩描写,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这个流氓无赖卑鄙空虚的精神世界和丑恶嘴脸。
三、“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悲剧形象
鲁迅曾在一次演讲中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苦痛,正是鲁迅关注知识分子命运的一种切肤的痛感。他的描述那些一度觉醒过的知识分子的灵魂的小说,一般都是一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悲剧。这种悲剧集中体现在《彷徨》中以新知识分子为主人公的四篇作品中:《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学青年,《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他们都曾投身于革命的洪流,后来却迷路了,颓唐了,沉沦了,以至于有的堕落了。鲁迅冷静地分析了这种现象,他解剖这些被反动势力击败了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灵魂,总结他们由前进到碰壁以至最终遭到失败的教训。一般地说,鲁迅通过魏连殳、吕纬甫的悲剧否定的是一种倒退、妥协行为;通过文学青年、涓生、子君的悲剧,否定的是小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
魏连殳和吕纬甫是辛亥革命以后至“五四”落潮时期由叛逆而趋于彷徨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们都曾经觉醒过,反叛过,抗争过,但后来他们却改变了。吕纬甫曾到城隍庙里去拔神像的胡子,曾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但是现在却“敷敷衍衍,模模糊糊”了。他的心境和意志竟然到了这步田地:“以后?——我不知道。……连明天也不知道,连后一分……”魏连殳曾经是一个“新党”,被人们认为是“很有些古怪的人”,但后来却从根本上改变了,他自己概括说:“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吕纬甫教起“诗云子曰”和《女儿经》来了,而魏连殳则充当起军阀杜师长的顾问来了。他们确实从反抗、改革的路上回过来,走上了苟且、敷衍的旧路。在他们的心里浸透了失望、寂寞、冷漠的情绪。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们都始终是不安、不满、不幸的。他们之所以甚感寂寞,正因为他们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他们之所以冷漠,正因为他们灵魂深处仍有着热情;他们之所以迁就,苟且偷安,正因为他们仍未忘怀过去的改革和将来的一线希望。他们带着一种报复心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魏连殳的这个总结包含着深深的痛苦,然而也带着取得了报复“胜利”的讥笑。然而这是可怜的报复。这是先前反抗的余音,也是挽歌。他们以其曾经反抗终于屈服然而又不甘心的哀伤、屈辱、痛苦、懊丧、寂寞,并以这一切的混合与深沉而向旧制度旧社会提出了控诉,发出了谴责:要改革这人生,要改革这人性,要改革这社会与制度。
《伤逝》中的涓生、子君和《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学青年,虽然都从封建主义的道德和思想观念的牢笼中求得了个人的解放,但仍然不能真正摆脱悲剧的命运。
《伤逝》吟唱的是一首不能爱,失去了爱的哀歌,由一对青年知识分子所唱出。他们是新的一代,他们能够用新的方式来热恋、同居,这在他们的前辈看来却是大逆不道的。然而他们的反抗和追求仍然失败了。因为涓生被解雇了,没有了经济收入。失败的原因是经济,但经济背后又有政治——旧制度与旧道德的冷眼、谴责、切切私议以至惩罚。那经济的手段正是执行制度与道德的命令。于是,子君回家了,并死在“威严和冷眼”所包围的“人生的路”上了,涓生则“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
《幸福的家庭》中的文学青年虽然和涓生生活在同一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黑暗世界里,过着难以为继的生活,但却没有涓生那种敢于正视现实的勇气,更缺乏涓生那种善于反省的品格和对人生要义的精辟认识。他在资产阶级思想的诱惑下,梦想以自己的笔开出一条通向“幸福家庭”的路,但结果不过是自我讽刺。小说正是通过对文学青年的讽刺,批判知识分子梦想逃避现实斗争的错误道路,从客观上告诫他们,人民在根本没有幸福可言的社会里,获取幸福的途径只有从根本上改革社会的革命斗争。
总之,鲁迅先生以其丰富的社会生活,深刻的社会观察,高超的现实主义手法,杰出的艺术技巧,在《彷徨》中为我们成功地塑造了栩栩如生的知识分子形象群,他的作品像一面镜子,将那个黑暗如磐的时代中的知识分子的灵魂清晰地映现出来,或鞭挞,或嘲讽,或寄予深切的同情与期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鲁迅对知识分子灵魂的剖析,达到了同时代的最高峰。《彷徨》也因其对知识分子描摹的精专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处于重要地位,恰如鲁迅投向旧时代的一把匕首,或是向旧时代宣战的勇士,不仅仅在民族民主革命中起到过振聋发聩的作用,时至今日仍有着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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