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楚辞》东西部文化意象探微
2011-03-20俞燕刘小香
俞燕,刘小香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 832003)
屈原《楚辞》东西部文化意象探微
俞燕,刘小香
(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新疆石河子 832003)
屈原《离骚》《九章》《九歌》《天问》等作品中有许多涉及东西部的文化意象,而这些文化意象包含着屈原的三种文化情结:东西部神游之地是屈原追念祖先之旅,寄托哀思之路;东西部神话意象是屈原讽喻现实之境,追寻理想之所;东西部历史回顾是屈原治国安邦之主张,对楚国命运之担忧。
屈原;《楚辞》;东西部;文化情结
宋代黄伯思在《东观余论·校定楚辞序》中曰:“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现代楚辞专家姜亮夫认为:“以楚国的历史、制度、风俗、语言来创作楚辞,这是楚辞创作的特点。”[1]29然而,当人们细读《楚辞》,或是屈原其他作品时,除了其深奥浓郁的巫音、色彩灿烂缤纷的华章丽句和充斥视野的楚物器皿外,常会看到一些不属于楚国的文化现象。对于中国古代东部和西部,屈原有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关注,在这些东西部文化意象中,包含了他异乎寻常的情感和复杂的情思。
一、东西部神游之地:屈原追念祖先之旅,寄托哀思之路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作品一开始,屈原就描绘了自己的外美内修,但当推行美政的理想破灭后,他表示决不向党人群小低头,至死也要坚守节操,从而引出女嬃“申申其詈予”。屈原被责怪后,心中感慨不已,于是向重华陈辞,历数夏王朝启之后国君的荒淫败国,赞扬商王朝汤和周举贤授能的措施,来抒发他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和对先贤神人的向往。他进行了三次神游,诗人上天入地,经过很多东西部地域,如“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匆迫……”“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东部太阳神用来洗澡的“咸池”、东方天帝所居的“春宫”、东极之地“天津”、日栖之上的“扶桑”等,是屈原神游所经的东游地域。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给人类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地方,能够给屈原孤独苦闷的心灵以情感的抚慰。西部昆仑山上的“县圃”、作为县圃之门的“灵琐”、太阳神所入而在此休息的“崦嵫”、昆仑山之上的“阆风”、后羿居住的“穷石”、崦嵫之山流出的“洧盆”之水以及地处昆仑的“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是屈原神游所经的西游地域。
从屈原神游之旅中的所见所闻来看,他之所以访“天津”、过“西极”之山、“流沙”之波、“赤水”之地、昆仑西北的“不周”山,一路上“修远而多艰”千辛万苦来到昆仑,屈原在《离骚》开篇自称为“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史记·楚世家》说芈姓源于祝融,祝融则源于颛顼,颛顼即高阳氏。高阳乃颛顼有天下的称号。据《山海经·海内经》所载,颛顼是黄帝的后代,而《山海经·西山经》中,黄帝是西部天帝,居轩辕山之上,食昆仑之玉。他在打败了炎帝之后,便成了昆仑神话中的地位最高的神,而黄帝的曾孙就是颛顼,故这样一一推算下来,楚人之祖先,即黄帝,又是昆仑神。姜亮夫经过历史考证后指出:“高阳氏来自西部,即今之新疆、青海、甘肃一带,也就是从昆仑山来的,我们说汉族发源于西方的昆仑。”[2]可见,西部昆仑是屈原祖先发源地,他之所以一次次西上昆仑,是缘于他对祖先的追思与渴望。每当屈原受到委屈、政治失意、心中忧愁苦闷时,便会思绪万千,驾车西游,用神游于昆仑之上的方式来追念祖先。姜亮夫说:“屈原对四方的态度不一样:东方,因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有好感;对西方、南方的感情最深厚。从楚国的历史看,向南方开拓是楚国的国策,所以到南方是要找一个安家的地方。而西方则是追念祖先、寄托情感的地方,因为楚国的发祥地在西方;对北方则没有什么感情,在作品中往往将北方写得很可怕。”[1]42因此,“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九歌·河伯》);“登昆仑兮食玉英,吾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九章·涉江》),都对昆仑寄予了美好的愿望,并流露出诗人内心深处的敬畏倾慕之情。即使屈原已心灰意冷,内心满塞苦愁,他还是把昆仑作为自己的避风港,希望以昆仑这个祖先发源地来作为其精神的强大后盾。于是有“隐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澂雾兮,隐岷山以清江”(《九章·悲回风》)的描述。可见,屈原对西部昆仑所寄予的情感之深厚。
屈原的东西部神游之旅表现了他的昆仑情结,对祖先的一种追念,对先贤的一种渴求;对东部,屈原又表现出对光明的热切渴望。然而,这并没有使他获得足够的情感慰藉或寄托不尽的哀思,于是屈原又遥想神话之境。
二、东西部神话意象:屈原讽喻现实之境,追寻理想之所
屈原的情感及精神寻求贯穿了他的每一部作品,在他的每部作品中都有对先贤神人的抒写。这些抒写或是敬仰或是疑惑或是不屑,再者,就是借古讽今,以古人的举贤授能来反讽现实社会中的黑白颠倒。
东西部神话世界由一系列神话意象构成。一是属于西部的神话意象。《离骚》中居于昆仑之上的“西皇”、为屈原神游之车戒严开道的神鸟“鸾皇”、雷师“丰隆”,《九歌·河伯》中祭祀的黄河之神“河伯”,屈原表达更多的是一种崇敬喜爱之情。对《天问》中的人之始祖“女娲”,能烛照九阴的“烛龙”火神,怒触不周山的“共工”,则持有一种疑问怀疑的态度;而对《离骚》中天门的看门人“帝阍”、居于“穷石”的“宓妃”,则是失望和不屑。另外,鲧、禹、启三代历史中带有神话色彩的人物亦可以归入西部神之列。二是属于东部的神话意象。《离骚》中殷人之祖先神“简狄”、娶“简狄”为妻的“中国古代东部族所传之上帝”[3]“高辛”(《天问》中帝喾)、为太阳神驾车的“羲和”,《九歌·东君》中惩恶扬善的太阳神“东君”等,屈原都表达了崇敬喜爱之情。对《天问》中的夏人祖先神“涂山氏女”、奔波不息的木神“句芒”、东方玄鸟陨卵所生的“伯益”、东夷族的“夷弈”、鲧死后在羽渊化为神鳖的“黄熊”、居在渤海之东的“巨鳌”等,则是充满疑问。另外,这些带有神话色彩的历史神人,亦可归入东部神人神物之列。由于屈原抑郁不得志,从而将心志转移到追求真理、漫游东西部的路途当中,而屈原作品中对东西部这些神人神物的抒写,集中表现了他对理想世界的追求,也是他寻求心灵慰藉的一种方式。
屈原上下求“女”的第一程,是早晨从南部的“苍梧”出发,晚上就到了西部昆仑的“县圃”,而此处的“县圃”、“崦嵫”、“若木”、“飞廉”、“鸾皇”、“雷师”、“帝阍”、“阊阖”均属西部之文化意象[4];“咸池”、“扶桑”等均属东部之文化意象。屈原把东西部文化糅合为一体,主要是由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求索之路漫长而多艰,他神游上下空间跨度大,思维跳跃性也大,同时也表明了他急切地追求理想之境、渴望圣贤之君的迫切愿望。但屈原的初始求索过程并不顺利,一开始求索便在“帝阍”那里受到了挫折,他未能进入天门,只得再到别处求索: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
他先到阆风山,但那里“无女”可求,他又让“丰隆”带路,让“蹇修”为媒人,去求“宓妃”,但“宓妃”却“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在屈原看来,“宓妃”本是一个享乐放荡不守规矩的女子,所以屈原看不上她,便“违弃而改求”了。屈原违弃“宓妃”,又到别处去求索: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适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
这是屈原上下求索的最后一程,想要到“瑶台”求“娀女”,但是“鸩鸟”撒谎说“娀女”不好,不愿为媒,又因为自己行动迟缓而被“高辛”抢先一步,误了佳期。于是,他又去求有“虞之二姚”,但又因为理由不够充分和媒人的口才笨拙而告罢。
屈原的东西方神话意象既讽喻了楚国的社会现实,也表达了他有志不能施,有怨不能抒,因而只能借助神话世界,来寻求精神世界的理想之境。然而,这一切又是那么虚无缥缈,遥不可及,于是屈原又将思索探求的视角伸向了对历史的回顾当中。
三、东西部历史回顾:屈原治国安邦之主张,对楚国命运之担忧
屈原作品中对东西部历史表现出无限的关注和对历史的探求。
屈原作品中展现的夏和西周历史进程恰好发生在西部地域。《山海经·海内东经》中记载:“国在流沙外者,大夏、竖沙、居繇、月支之国。”[5]“流沙”是指青海西北部、甘肃西北部和内蒙西北部一带,“大夏”就是夏部族,后来迁居渭河平原,并慢慢强大,建立国家“夏”;据《史记·周本纪》所载[6],弃为周人的始祖,由于从小天赋炳异,懂得种植方法,长大后教导人们耕种,故为当时的氏族首领赏识,而被任命为农业的稷官,受封于邰(今陕西武功县一带),弃的后人古公亶父率族人迁居岐山,太史公讲“周兴起于岐下”(“岐下”在今陕西境内)也即此事。因此,夏和西周的历史是西部的历史。而这一地域中的西周王朝历史,屈原在其作品中有详细叙述。
《天问》:“迁藏就岐,何能依?”此为古公亶父率族人迁居岐山一事。
《天问》:“伯昌号衰,秉鞭作牧。”此为商之衰世文王发出号召,为国事执鞭不避辛苦,为建国作准备。
《离骚》:“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天问》:“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此为文王用吕尚而兴事,为人才方面作准备。
《天问》:“会朝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列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何周之命以咨嗟?”此为武王和周公伐纣前的几个准备,透露出周王朝即将建立的消息。
《天问》:“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此为武王伐纣建立周王朝。
《天问》:“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逢彼白雉?”此为西昭王南征楚国,淹死于汉江,不复返一事。
《天问》:“穆王巧梅,何为周流?”此为周穆王周行天下,后又伐楚之事。
《天问》:“妖夫曳衒,何号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此为周幽王得褒姒而亡国的事,至此西周的历史也画上了句号。
从追溯西周的历程中可以看出,屈原对西周的建国、治国和衰亡都指出了关键性的问题,以此给楚王提供了历史的经验与借鉴,可谓用心良苦。
屈原对于夏朝的历史更多的是关注它的荒淫导致其自取灭亡。《离骚》:“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天问》:“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妺嬉何肆,汤何殛焉。”细读这些史实,人们不难发现,屈原所写的几乎全是夏朝不光彩的一面,这也是不难理解的。此时楚国已面临着内忧外患,内部楚王昏庸,“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九章·怀沙》)小人当道,“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冯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离骚》)外部西面秦国虎视眈眈,而楚国又背叛了自己的合作伙伴东部齐国。面对楚国濒临灭亡的局面,他内心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于是话藏机锋,以夏喻楚,想用历史的事实使楚王振奋,蕴含了屈原对楚王的良苦用心。
据《史记·殷本纪》记载,商是帝喾高辛氏后裔,活动于黄河下游地区,属夷人部落,由于种种原因,殷部族不断的迁移,但活动范围局限在河南东部、河北东南部和山东曲阜一带,因而殷商的兴起可以看作是东部的历史。屈原在《天问》《离骚》中追溯了殷王朝的主要历史进程。
《天问》:“汤出重泉,夫何罪尤?”“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方致罚,而黎服大说?”此为商汤初执而天下治。
《离骚》:“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此为商宗武丁举贤人傅说于版筑之间而振兴商王朝之事。
《天问》:“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殷有惑妇,何所讥?”“比干何逆,而抑沉之?”“梅伯受醢,箕子佯狂?”“雷开何顺,而赐封之?”此为纣王信馋妇妲己所言,谗害忠良。
《天问》:“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地,夫谁畏惧?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此为纣王吊死柏树之林,商朝最终灭亡。
从对殷王朝的历史追述可以看出,屈原在历史发展的大起大落的对比上,突出任人唯贤和任人唯佞是王朝兴亡的关键,从而曲折地传达出他对楚国现实命运的担忧。
屈原在对夏、殷、西周等朝代历史兴亡的追溯和分析中,反复重申历史兴衰成败的原因。《离骚》:“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惜往日》:“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贫贱;事君而不二兮,迷不知宠之门。”在这些追溯和哀叹中,屈原反复传达他对本国命运的深沉忧思。另外,屈原在作品中还提到东部版籍中齐国历史的关键人物宁戚、管仲和齐桓公三人。齐桓公初用宁戚,后又用不计射钩之仇的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为春秋五霸之首。关于东南部吴国的历史,屈原在《天问》《涉江》《惜往日》《悲回风》中均有表述,突出吴国兴亡与伍子胥关系极大这一历史事实,任之则胜楚而称霸,弃之则被越所灭亡。这实际上是屈原在历史追溯中传达自己举贤授能和任人唯贤的政治举措,渴望楚君贤明、楚国强大的政治理想。
[1]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M].修订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
[2]姜亮夫.楚辞解故:二卷[M].济南:齐鲁书社,1985:187.
[3]袁柯.中国神话传说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295.
[4]栗凰.论屈赋与昆仑神话的关系[J].青海社会科学,1995(2):51-61.
[5]袁柯.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28.
[6]司马迁.史记·周本纪[M].北京:中华书局,2005:83.
A Brief Analysis on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 in QU Yuan'sChu Ci
YU Yan, LIU Xiaoxiang
(Literature Art College, Shihezi University, Shihezi, 832003, China)
QU Yuan'sChu Ci,Jiu Zhang,Jiu Ge, andTian Wencontain a lot of eastern and western culture, which involves the three cultural complex of him: the area of east and west represents the trip he had to commemorated his ancestors - the road of mourning; the myth of east and west represents the place he wrote to mock the reality - the place of his dream; the reviewed history of east and west represents his opinion of governing his country - the concern of Chu's future.
QU Yuan;Chu Ci; Eastern and western areas; Cultural complex
I 207.223
A
1671-4326(2011)03-0059-03
2010-12-22
俞燕(1977—),女,江苏宜兴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讲师,硕士;
刘小香(1985—),女,江苏苏州人,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
注:本文所引作品原文均引自董楚平《楚辞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 0 0 6年出版。
沈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