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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几点思考

2011-03-19

关键词:存在论现代性美学

章 辉

(四川外语学院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重庆400031)

对当代中国生态美学的几点思考

章 辉

(四川外语学院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重庆400031)

生态美学是人类在现代性反思中思考人与自然的美学关系时提出的。中国的生态美学一方面契合了全球化时代的美学主潮,一方面是对中国当代的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的超越,但生态美学在反拨主体性哲学、人类中心主义时也有众多需要解决的理论问题。

生态美学;全球化;人类中心主义

生态美学的崛起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模式的解构和挑战。生态批评的特色,一是它的批判性,它反思批判人类的行为和活动;二是它的当下性,它对人类现状充满忧虑;三是它的全球性,生态问题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问题,生态意识是全球化时代的共同意识。在展开中国生态美学的思维历程时,首先必须明白一点,即中国生态批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制约力量而不是要把中国退回到传统时代,原因是现代化无可逃避,人类的欲望一旦被释放,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我们能做的,就是以非功利的审美态度抑制人类无节制的欲望,给处于生存困境中的“万物的灵长”以新的智慧。

在当代中国,生态美学是以对实践美学的超越姿态出现于美学界的,它以主体间性存在论代替实践美学的主体性,导致了自然观与艺术观的新变。实践美学的核心观点,是认为实践产生了美,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美是实践意志与自然规律统一的产物。这一点是从20世纪50-60年代的李泽厚一直到今天的各类新实践美学坚持的根本观点。实践美学是主体性美学,它肯定和歌颂的是人的力量,它认为,人改造自然的力量才是美的根源。这是一种古典的美学形态,准确地说,是德国古典哲学主体性思想的演绎,它无视现代性以来人类实践所带来的恶果,缺乏对人的活动的反思和警惕意识,没有借鉴当代西方主流思想对于现代性的批判。生态美学与之相反,它推崇自然的优先性,批判人的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美学超越了实践美学。

后实践美学以现代西方的生存哲学、解释学哲学为依据,它从个体的感性生命出发,为个体的生存提供解释性的依据,肯定了个体超越性的理想性生存。后实践美学以西方现代思想为依托超越了古典形态的实践美学。但是,在后实践美学的代表者潘知常教授和杨春时教授的著作中,并没有对自然美予以解释,其原因一方面可能是美学理论的建构还没有展开到具体范畴之中,另一方面则可能是自然优先性与个体主体性的生存并不能融洽。后实践美学重视的是个体的生存自由,现代艺术作为这种自由的映现是最佳载体,而且,现代存在论美学认为外部世界包括自然都是异化的世界,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个体的自由生存方式之中,这样自然美就无法进入其理论视野。后实践美学所遗漏的自然美则是生态美学关注的核心,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美学对后实践美学的论域是一个重要补充。但面对后实践美学,生态美学并没有绝对的自信。生态美学研究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这里的人指的是人类,而非个体性的存在。生态美学的核心,一是生态,二是审美,具体地说,是以审美对待生态,以非功利的审美态度对待自然,在这里,现代个体的异化生存及其拯救被忽视。我们看到,现代的存在论美学,被生态美学诠释为人类性的,海德格尔存在哲学中的个体性被抹去,而个体性的审美生存则是现代西方美学和后实践美学最值得肯定的理论资产。那么,如何吸收现代思想和后实践美学对于个体生存的关注,则是生态美学需要思考的问题。

在有些学者的研究中,生态美学的这一矛盾已经表现出来。有论者主张借用人类学范式研究生态美学:“和谐这一生态美的本质在现代人类学这里就被还原为、复归于人类与整个对象世界的源始的、本初的一体化关系,一种以‘在世’生活为根基的浑朴天然、圆融如一的关系,一种‘向来所是’的、‘未经分化’的、‘本真状态’的和谐”[1]。人类学所指的是人作为一个类的整体,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则是个体主体而非集体主体[2],论者在这里有所误解。生态美学引入人类学的依据在于,当今人类面临的环境问题并非个体的问题,并非某个人,某个民族,某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也只有靠全人类的集体行动才能解决。但审美活动是个体性的活动,既然人类学的研究范式是类,而非个体性的存在,如何协调现代存在论与人类学范式则是生态美学面临的一个问题。在生态危机凸显的时代,现代性的个体审美活动该具有什么样的内涵和形态?在现代性的个体的审美活动被置换成人类集体活动之后,生态美学的人类学维度是否有遮蔽现代性的个体审美的危险?后实践美学超越实践美学的地方,是以个体主体替换实践美学的人类性(李泽厚的“人类学本体论”这一范畴表明了这一点),生态美学又回到人类学范式,这就是一个危险。从这个方面看,以中国传统思想阐释生态存在论美学也存在疑问,因为现代西方的存在论是个体性的,而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哲学并没有个体的维度。

生态美学的价值,一是契合了现代性反思的大潮,对人类中心主义予以反思,批评主体性哲学,在致力于现代性文化建设的中国,生态美学具有现实意义。二是,在主体性的实践美学之后,主张现代存在论哲学的生态美学是对实践美学的超越,这是其理论意义。生态美学是全球化时代的美学,这一点超越了实践美学和后实践美学,因为后实践美学是移植的西方现代美学,而不是原创性的中国当代美学。全球化的另一种表述就是后现代,全球面临的生态问题需要全人类的智慧予以解决,东方智慧提供了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案,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美学提供了东西方对话的契机。在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上,东方传统智慧具有巨大的生命力和新的阐释空间,这就是中国传统美学不断地被生态美学重新阐释的原因。生态美学除了来自西方的理论激发外,更多的是中国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面临的问题的体现。在中国当前面临的问题的基础上,生态美学可能提出中国自己的美学智慧,从而可能成为中国原创的美学。

生态美学研究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致力于提出新的美学智慧。作为一种新的美学学说,生态美学应该提供对于艺术审美问题的新的理解,但在生态美学那里,艺术审美的位置何在?生态美学关系艺术的地方就是生态批评,生态批评是以生态美学的观点批评文学作品,去发掘文本中的生态观,但这并非生态美学视野中的艺术观。那么,从生态美学如何看待艺术?艺术在这种美学观中是否呈现新质?现有的生态美学论著似乎都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原因是,生态美学把原生态的自然看作最高的美,它一心专注于处理人面对自然时的审美态度,而没有顾及艺术之美,这是对人类艺术创造活动的一个忽视,在美学上是无法自圆其说的。而且,原生态的自然未必就是美的,在黄河长江泛滥的时候,在地震海啸发生之际,在人类还没有能力控制自然的时候,原生态的自然无美可言,这就又需要回到实践美学。实践美学认为,人类实践对于自然的改造是美的根源。在美的起源问题上,实践美学包含着合理因素,而生态美学在祛除实践美学的主体性时,把后者的具有合理性的审美发生学思想也抛弃了,它无原则地肯定自然之美,缺乏历史主义眼光,其结果是无法解释美的历史生成和流变。生态美学应该意识到,原生态的自然是美的这一观念是历史的产物,是当下人类生存需要所构造的理论。

作为一种新的智慧形态,生态美学是否给美学提供了更多的新的思维、新的范畴、新的概念才是最关键的。在现代性反思的大潮中,生态美学要求警惕人类的欲望膨胀,要求尊重自然的先在性,这是其积极的地方,但这一点在后现代之后是否真的提供了新的东西呢?从历史的经验看,新的美学的提出关键在于是否有新的哲学根基,而生态美学的哲学基础或者是生态学,或者是现代存在论美学,是这些哲学观的美学推演,这就使其不可能提出新的美学范畴和命题。我们看到,生态美学对人的主体性的限制,对自然的尊重等观点并没有超越现代性反思的现有视域,只能说,生态美学在致力于人们审美意识的转换,一旦超越于此,生态美学便显得捉襟见肘。

生态美学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反对主体性哲学,这在后现代性语境中契合了主流的思想形态,但真正地反对人类中心是否可能呢?人的主体性基于人的存在价值和尊严,关系到人的认知能力和实践能力,这些是人超越其他生物包括动物和植物以及无机物的地方。祛除主体性是否会消解启蒙思想的成果?是否可能与中国传统的原始思维相契合从而阻碍了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事实上,生态美学无法消解主体性。关于美的本质,曾繁仁先生的回答是:“从生态存在论美学观的角度来理解自然美,也就是说,凡是符合系统整体性,有利于改善人的生态存在状态的事物就是美的,反之,则是丑的。”[3]陈望衡先生的回答是:“从生态学的立场来看,生态完好的又宜人的,就是美的。”[4]这就仍然是从人类之用的角度看生态之美,仍然是以人类为中心和出发点。在现代化已席卷整个社会系统和思维方式的今天,我们不可能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只能是有限度地遏制人类主体性,遏制人类的欲望,特别是人类造成的自然环境的恶果,还需要人类的主体性予以克服。与此相关,有些论者主张自然的复魅或返魅,认为生态美学“对原始人类最适宜于生态的、朴实的生活方式怀着深深的眷恋,对古老的生态智慧充满了无限的敬意,而对当今的生态暴力表现出难以掩藏的敌意。它相信生态智慧可以矫正人类的生态过失”[5]。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一方面,科学理性思维已经进入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人们不可能以原始思维看视自然;另一方面,在中国现代化还没有实现的今天,主张复魅,可能导致传统的非科学主义思维的复活。事实上,科学在今天并不是太昌盛了,而自然仍有其神秘性所在,迄今,到过深海的人比攀登月球的人还少。人类对自然的探索仍然是浅陋的,微不足道的,自然仍然是神秘的对象。生态美学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和主体性,但是人类的活动就是以人类为中心,一切文明都是这样创造的,都是以人类为中心对自然和社会改造的结果。如果反对人类中心,消解人类主体性,是否要回复到卢梭所说的原始时代呢?这对于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的中国来说,其理论后果可能是消极的。生态美学反对实践美学的人化自然观,主张自然审美的非人性,即自然美是自美其美。这样,生态美学就去除了实践美学的有益遗产,回到机械唯物主义的客观论美学,即自然美是不依赖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的存在。

那么,生态美学如何面对康德的崇高理论?康德认为,原始人眼里没有崇高只有恐怖,文明人类的崇高感背后有许多文化观念。实践美学认为,审美起源于劳动,非功利的审美起源于功利的实践活动。生态美学祛除了审美活动中的人的因素,在自然美的生成过程中,人与动物一样,并无任何地位,这就使得生态美学面临客观论美学的非人的美学的指责,美的属人性被祛除,历史性地生成的美无法解释,美学思想就这样倒退到康德之前了。生态美学反对科技主义的意识形态,反对工具理性对人的钳制,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残害,但无条件地反对人类对于自然的主导地位,主张自然的优先性和生态中心主义,认肯自然美的本源性,这就背离了美是一种人类才有的文化现象的事实。我们所面对的自然一部分是原生态的,更多的是人化的自然,后者是实践美学的解释对象,而生态美学忽视了这一方面,这就把美与真善的关系相隔离。自然是历史的社会性的存在,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而生态美学把生态美隔绝于人类的活动。康德把美的创造归于人的天才,归于人的先天的能力,实践美学以马克思改造康德,把美归于人类改造世界的活动,我认为,至少在审美发生学意义上,实践美学是可取的,我们不能无视人类活动之于审美起源和创造的意义。

生态美学要意识到自己的限度,它只能改变人们的审美观念和生态意识,生态问题是一个自然资源的保护与人的发展问题,这一问题根本上是政治和经济问题,关系到人的欲望和自然资源的有限性的矛盾。处于发展中的中国,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问题更为突出,生态意识的普及更为急迫。生态美学和生态文明思想需要以通俗化的形式面向大众,以政策咨询的方式面对行政管理,而目前生态美学只是学院性的话语,是哲学思想的推演。生态美学以后的发展,是要吸收现代西方的哲学美学思想,对中国乃至整个东方的哲学和自然宗教予以吸收和转换。在传统思想中,自然因为神秘而被崇敬,被敬畏,这有助于自然的保护。现代化进程导致了自然神秘性的消退,自然被破坏了。但是,自然的复魅并非原始思维的简单复兴,而是在认识自然规律的基础上,美化自然,赋予自然以诗意,并遏制人的无节制的欲望,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生态美学研究的意义,一是从哲学高度为新的审美观念提供合法性论证,然后把这种学院性的观念大众化,转变人们的审美观念,提高人们的生态审美意识;二是以理论成果切入具体的生态建设。生态文明建设是一个行政性的行为,同时也需要生态美学家的参与。生态美学从审美角度,从和谐的角度提出了人与自然的共存之道,在人对自然攫取的同时维系一份非功利的平衡。中国的生态美学、生态批评正在兴盛发展中,建构系统性的生态批评需提上日程。中国生态批评的发展方向,一是发掘中国传统生态思想资源,二是从生态思想角度重新书写中国文学史,三是关注中国当代的生态文学,四是引进西方生态思想,五是致力于生态美学思想的普及化,把生态批评思想撰写进理论性的教材和大众读本之中。当前,中国生态文艺学的发展大多停留在感性的描述层面来批评生态危机,呼吁人类保护生态环境,这只是生态美学发展的初步。生态环境危机的根源是人类的发展主义,是盲目追求经济发展,追求生产力和经济增长的结果,如果不对人类无休止地创造财富的欲望加以抑制,批判只能停留在表面。

后实践美学和生态美学批判主体性实践观,而事实是,人类活动既创造了文明,也是自然恶化的根源。那么,什么样的实践才是既有利于生态又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实践呢?作为具有现实性的可操作的美学,生态美学是否能够以文化研究的个案分析和地方性经验介入,为人类活动提供更为具体的准则呢?也就是说,对人类具体行为的研究和反思,为人类活动领域的咨询决策提供参考,可能是生态美学的发展前景。在后发现代性国家,大众意识的觉醒以及管理决策层在发展与保护之间的两难抉择需要生态美学予以关注。在文化研究兴起之后,美学应该具有新的面目,在此美学与文化研究耦合了,一如美国美学学者加布里尔·施瓦布所说:“美国批评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转向,即转向历史的和政治的批评。具体来说,理论家们更多关注的是种族、性别、阶级、身份等等问题,很多批评家的出发点正是从这类历史化和政治化问题着手从而展开他们的论述的,一些传统的文本因这些新的理论视角而得到重新阐发。”[6]美学的这种“文化转向”正是其后现代性的表现。吸收文化研究的方法和立场,开拓应用性的文化政策式的生态美学研究,把生态美学导向文化研究,与经济学、社会学相结合,应该是生态美学走出传统的理论思辨方式而面向人类现实生存经验的有效途径。

[1] 仪平策.从现代人类学范式看生态美学研究[J].学术月刊,2003(2):11-18.

[2] 章 辉.再论实践存在论美学[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6):79-88.

[3] 曾繁仁.生态美学:后现代语境下崭新的生态存在论美学观[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3):5-16.

[4] 陈望衡.生态美学及其哲学基础[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5-10.

[5] 万书元.生态美学的性质及其意义[J].江苏社会科学,2004(2):211-213.

[6] 钱中文.全球化语境与文学理论的前景[J].文学评论,2001(3):6-17.

(责任编辑 文 格)

A Few Thoughts on Ecological Aesthetics

ZHANG Hui
(CenterofSino-foreignCulturalComparativeStudies,SichuanInternationalStudiesUniversity,Chongqing400031,China)

Ecological aesthetics arose in the reflection on the aesthetic relation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On the one hand,ecological aesthetics corresponds to the aesthetic mainstream of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on the other hand,it transcends the contemporary practice aesthetics and post practice aesthetics in China.However,there are also many theoretical problems that ecological aesthetics needs to address in the reflection on the subjective philosophy and anthropocentrism.

ecological aesthetics;globalization;anthropocentrism

B83-0;B83-069

: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1.02.021

2010-01-25

章 辉(1974-),男,湖北省武汉市人,四川外语学院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美学和文艺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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