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起源研究若干前沿问题述论
2011-03-19罗浩波
罗浩波
文明起源研究若干前沿问题述论
罗浩波
国内学术界关于文明起源研究的前沿问题,主要集中在文明起源与形成的关系、文明形成的标志或要素、文明起源的过程和路径、国家起源的机制、文明形成的原因等问题上。对现有研究成果进行综合分析,有利于我们辨析研究误区,整合研究思路,创新研究路径。
文明起源;文明形成;要素;过程;路径;原因;国家起源;机制
关于人类文明的起源问题,是国内外学术界长期关注的重大课题之一。但从迄今出版和发表的许多成果来看,研究进展较为缓慢,各种观点分歧颇大。究其根源主要在于,这种研究从概念上混淆了文明的起源和形成两个不同的问题;从过程上混淆了个别文明要素的出现与文明的最终形成两个不同的问题;对文明有哪些要素、进入文明时期的标准缺乏统一认识。从研究涉入的学科来看,在这个多学科共同关注的宏大研究领域,考古学的基础地位有目共睹,但历史学、人类学、文化学、语言学、哲学等学科也具有广阔的用武之地,而目前后者所发挥的作用尚未达到应有的程度。随着研究的逐步深化,越来越多的学者感到以考古学为基础,从多学科全方位进行联合攻关的重要性。因此,完全有必要综合分析现有研究成果,辨析研究误区,整合研究思路,创新研究路径。本文在孙进己、干志耿、王振中等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拟对文明起源研究的若干前沿问题再加梳理。
一、关于文明起源与形成的关系问题
长期以来,国内外关于文明的起源存在多种不同的看法:第一种观点认为,文明起源于阶级社会,这似乎是我国学术界多数的意见;第一种观点认为,文明与人类同时形成,并把这种最初形成的所谓文明称为原始文明、史前文明、早期文明;第一种观点认为,文明起源于人工取火或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孙进己、干志耿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导致这种分歧产生的根源在于,把文明的起源和文明的形成两个不同的问题相混淆。文明形成回答的是何时进入文明时代,即文明最终形成之时,要回答具备哪些条件才能进入文明时代;文明起源回答的是文明最早萌芽产生的起点,从何而来,最早的文明要素及其萌芽何时产生,如何产生的。两者中间事实上相隔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1〕概而言之,将文明的起源与形成相互混淆的情况分为以下两种:
第一种情况:把文明的形成当做了文明的起源。夏鼐、李学勤、安志敏、陈剩勇、严文明等学者持这种观点。他们提出的虽是文明的起源,回答的却是文明的形成。他们都著文研究文明的起源,但实际探讨的都是文明形成,即具备哪些文明要素可以认为进入文明时期。安志敏批评苏秉琦的中国文明起源满天星斗说,实际上是他本人把文明形成和文明起源相混。〔2〕苏秉琦说的是文明起源,说中国文明起源是多元,这并不错,文明起源的多元化是世界文明形成的普遍规律。但到文明形成时,许多源就结合成一体了。安志敏用文明形成后的一体来否定文明起源的多元是不妥的。而张学海提出:“文明起源是指文明社会即阶级社会产生和文明时代的开端。”〔3〕也是把文明的起源下延到文明形成之时,这就否定了文明起源到形成的漫长历史过程。
第二种情况:把文明的起源当做了文明的形成。一些持文明起源于人类产生之始或人工制火、农业革命说的学者,又误将文明起源时的萌芽看做文明已形成,而提出了原始时代已存在原始文明之说。如翁其银提出:“人工制火的成功,便是人类文明的起点。”又说:“文明发端于新石器时代。”“原始文明是人类文明的雏形”。〔4〕李政道也认为:“大家知道火的发现和应用开始了人类的文明。”〔5〕这两种观点把人工制火作为文明的开始是不合适的,它还不能算作文明的要素,而只能是文明的萌芽。陈淳认为:“有了人就有人类文明,从工具和用火、艺术的起源、埋葬习俗形成了人类的早期(史前)文明,这是人类全部文明史的一个组成部分。”〔6〕这种提法有其正确的成分,但把这些文明的萌芽说成为早期文明、史前文明,也同样混淆了文明和蒙昧、野蛮的区别。马文认为:“自有人以来的历史是一部文明史。”“尽管人类历史可以划分为蒙昧时代、野蛮时代及文明时代等,但是无论是共产制还是私有制,无论是氏族社会还是产生了国家,由于它们都是人类符合规律的活动结果,所以它们都标志着各自时代的文明。文明时代只是漫长的人类社会中的一个阶段,如果认为人类文明仅仅是起源于文明时代,那就是对人类历史的否定”。〔7〕这种观点反对人类文明仅仅是起源于文明时代说,显然是正确的。但认为蒙昧、野蛮、文明时代都有“各自时代的文明”则显然混淆了文明时代与蒙昧时代、野蛮时代的根本区别。因为蒙昧时代只有文明的萌芽,野蛮时代只有文明要素的逐步形成,但不能说它们都有各自时代的文明。
刘庆柱曾敏锐地觉察到文明起源与形成之间的区别,并明确指出:“要明确起源与形成学术概念的区别,对二者的界定要从‘量变’和‘质变’的角度去认识。前者研究的是过程,后者探讨的是结果。”但又提出:“在人类历史上有两个分界最为重要。第一,人类的起源,即人与动物的分界;第二,文明社会与野蛮社会的分界,即国家的形成。”这里他还是把文明的起源与形成都与文明和野蛮的分界相联系了,很显然这个分界只能是文明形成的分界,而不是文明起源的分界。同样,王冠英也正确提出:“文明的缘起和文明的形成是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文明的形成是文明因素的积累和质变,文明发展的不同阶段都有其重要的标志和特点,这里既有连续性,也有阶段性。”他明确地指出了两者属不同阶段且有不同的标志和特点,但又认为:“关于文明的起源,许多专家都主张以城市、青铜器、文字和大型的礼仪建筑作为文明起源的重要标志,这从方法论上说是可以遵循的”。〔8〕这里他所承认的四个标志,实际上都是文明形成的标志而不是文明起源的标志。遗憾的是,两位先生都没有进一步去探索文明起源和形成的不同标志。应该说,文明的起源不仅要回答所有文明要素最早出现的时间,包括其雏形阶段出现的时间,还要探索文明的萌芽。正是这些文明的萌芽,以后孕育形成了诸文明要素,最后由文明要素的成熟和完备,才进入到文明时代。
探讨文明的起源,首先要探讨文明要素的形成,要探讨这些文明的要素是从何转化而来,其原始的萌芽状态是什么。而工具的制造、语言的产生、火的发现和应用等等正是文明要素产生的前提和萌芽,探讨文明的起源不能不从此开始。因此说,把文明的起源追溯到工具的产生,火的应用,不仅是可以的,也是应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把文明的形成也上推到此时,更不能把这些文明的萌芽说成就是文明形成的标志。因此,分清文明起源和文明形成两个概念的内涵和标志,既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研究文明形成,不至于把文明起源当做文明形成,而到遥远的古代去探索文明的形成;又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研究文明的起源,将文明起源的时间不局限于文明的最后形成之时,而能更远地探索文明的最初萌芽到最早文明要素的出现。
二、关于文明形成的标志或要素问题
文明作为人类社会的进步状态的标志,其中所包含的文化、技术、精神、制度、社会组织等因素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至于这些因素是否全部具备或具备多少、发展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文明?都是耐人寻味的。近年以来,学者们对文明形成的要素问题,众说纷纭,意见不一。现将具有代表性的观点归纳如下。
1.三要素说。美国学者克拉克洪认为:“不论任何文化只要具备了下列三项因素中的两项,就是一个古代文明。这三项标准是: (1)有城墙围绕的城市,城市居民不少于 5000人; (2)文字; (3)复杂的礼仪中心。”〔9〕英国学者丹尼尔也认为:“从考古学来看,古代文明有三个标志。(1)要有文字; (2)要有城市 (人口要有 5000人以上); (3)要有复杂的礼仪中心,就是一种为礼仪而造的建筑物。这三点如果具备两点,就可以认为是古代文明社会遗址。”〔10〕国内不少学者都接受了这一说法或在此基础上加以补充。必须指出,这三项标准虽都是文明形成过程中的标准,但却并不都是进入文明时期的标准。礼仪中心是早在野蛮时期中级阶段就已出现,城是野蛮时期高级阶段的产物,只有文字才是文明时期的产物。因此,用这三个要素来观察文明形成的过程是可以的,但要把这三个要素,甚至说成只要具备其中两点,就可以认为是古代文明社会遗址,恐怕是难以成立的。
2.四要素说。国内有些学者在克拉克洪、丹尼尔等人的三项标准上加上了一条金属器的使用,就形成了四要素说。如夏鼐提出:“现今史学界一般把‘文明’一词用来以指一个社会已由氏族制度解体而进入有了国家组织的阶级社会的阶段。这种社会中,除了政治组织上的国家以外,已有城市作为政治 (宫殿和官署)、经济 (手工业以外,又有商业)、文化 (包括宗教)各方面活动的中心。它们一般都已经发明文字和能够利用文字作记载 (秘鲁似为例外,仅有结绳记事),并且都已知道冶炼金属。文明的这些标志中,以文字最为主要。”〔11〕这种观点以国家、城市、文字、冶炼金属作为文明形成的标志,而以文字为主。又把礼仪中心归入城市之中。李学勤也在接受丹尼尔三个文明标志基础上提出:“但从我国的考古学来看,文明社会的标志至少还有一个,就是金属的使用。这样看来,就应该有四个。”〔12〕但就金属器的使用而言,存在着两个模糊之处:其一,金属器包括黄铜、青铜、铁器,这实际上分别代表了文明形成过程中的三个不同阶段,黄铜是野蛮时期中级阶段的产物,青铜是野蛮时期高级阶段的产物,铁器才是文明时代的标志。用模糊的金属器的使用作为标志,就无法确定当时是处在文明形成的哪一阶段。其二,用青铜器代替模糊的金属器虽然比较明确,但问题是青铜器的出现是否标志着该时已进入文明时期。在很多地区民族中,青铜器的出现并非在文明时期到来之后,而是在到来之前。因此,青铜器的出现是否能作为已进入文明时期的标志,本身尚有待讨论。即使承认个别进入发达青铜器时期的地区能进入文明社会,也不能把一些早期青铜时代的文化都认为已进入文明时期。
3.五要素说。以四项标准为基础,再加上国家的形成就构成了五要素说。安志敏提出:“目前在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和民族学等一系列著作中,大抵以城市、文字、金属器和礼仪建筑等要素的出现,作为文明的具体标志。但是文明的诞生,就是国家和阶级社会的出现,象征着社会进化史上的一个突破性的质变,这在学术界几乎是没有任何异议的。”〔13〕他又在以上四要素基础上增加了国家和阶级社会的出现。徐苹芳提出:“一般认为文明要素有文字、城市、复杂的礼仪中心、青铜器铸造以及国家的出现等。”〔14〕他同样以五要素为基础,只是把金属器改成了青铜器铸造。关于国家和文明形成的关系,恩格斯说:“国家是文明的概括。”但要准确使用国家的出现作为文明形成的标志,就必须确定国家在文明形成过程中不同阶段的特点,即区别作为文明时期的正式国家和文明尚在形成过程中的国家雏形。这种雏形有人称之为城邦或酋邦是可以的,但不能称之为早期国家。要科学把握作为正式国家的特征,而不能把国家雏形的特征看做正式国家的特征。
4.以国家作为文明形成的重要标志说。针对传统文明起源观所具有的诸多局限性,王震中提出了以国家的出现作为进入文明社会、文明时代的重要标志的思路:一是恩格斯曾有过“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的说法,一百来年,国内外许多社会科学者都把国家的出现作为史前社会的终结与文明社会的开端来对待的。二是以所谓文明要素作为文明的标志的做法,实际上是在文明的文化形式的层面上考虑问题,而以国家的出现为标志则是在具体的文化形式之外的抽象层次上着眼的,是社会意义上的文明,因而它避免了“博物馆清单”式的文明观,能反映文明的社会结构特征。又由于它的抽象层次和从社会形态的推移考虑问题,因而这种统一的共同标志允许在不同的生态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中有着不尽相同的文化表现或物化形式。〔15〕以国家的出现作为进入文明时代的标志,那么,国家形成的标志又是什么呢?恩格斯曾提出两个标志——按地区来划分它的国民和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公共权力的设立。这在我国学术界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使用的。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却发现,按地区划分它的国民,对于古希腊罗马来说也许是适用的,而对于其他更为古老的许多民族则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王震中曾主张将国家形成的标志修正为:一是阶级或阶层、等级的存在;二是强制性权力系统的设立。〔16〕阶级、阶层或等级之类的出现是国家得以建立的社会基础,凌驾于全社会之上的强制性的公共权力机构的设立则是国家的社会职能,是国家机构的本质特征。尽管在国家形成途径或机制的解释上有内部冲突论、外部冲突论、管理论、融合论等诸多理论观点的不同,但作为国家形成的结果,都有阶级或阶层、等级之类社会分化的存在,都有某种形式的强制性权力的设立,则是确凿无疑的。所以,各文明国家中阶层、阶级和强制性权力形成途径和存在形式的差异,并不影响将国家的出现作为进入文明社会、文明时代的标志。〔17〕将国家的出现作为文明社会到来的标志,以及把国家形成的标志又规定为阶层、等级、阶级的存在和强制性权力系统的设立,这些都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考虑。这里依然存在理论与实际相结合的问题。对于农业民族来说,阶级或等级的情况,可以通过墓葬材料以及居址的规格、规模、技术水准等反映出来;强制性权力可以从多方位进行考察,其中都邑的发现、都邑内宫室宗庙性建筑等一系列能反映人力、物力、资源的集中以及社会协调、支配机构存在的材料,是最基本、最核心的。所以,我们不主张一见城邑即断定国家已存在,但若以阶层、阶级的分化为前提,此时的城邑及其内涵的情形就能说明问题了。
三、关于文明起源的过程和途径问题
在文明起源的研究中,有关过程的研究是非常重要的,这种过程的研究确实也绝非仅仅是对城墙、青铜器、文字、阶级等这几项所谓文明要素的发生发展的梳理而已,也不是简单地套用某一进化理论就能解决问题。在对文明过程的研究中,若能做到既考虑文明化过程所面临的一般性的问题,也探讨各地域的特殊性和多样性;既梳理出地域内部各自的成长脉络,也研究地域间的交互作用和发展势头的消长起伏;既着眼于文化、技术、思维之类的层面,也着眼于政治社会的层面,这些都是最理想的,但也是以具备充分的、令人信服的资料为前提的。由于从史前向文明社会的迈进也是一种社会形态的推移,而且对这种社会形态推移的把握似乎就是对于时代发展脉搏的把握,因而在文明起源过程与途径的研究中,一些创造性的理论模式产生于对社会形态与结构的发展变化的考察上。
1.三次社会大分工演进说。在关于最早的人类文明产生的物质基础和阶级产生的途径研究方面,恩格斯提出的三次社会大分工理论十分著名,一度在我国学术界还比较流行。三次社会大分工的第一次分工讲的是亚洲上古时期牧畜业早于农业。然而,20世纪 50年代以来西亚和我国近几十年的考古成果证明,农业的起源早于游牧,农业的起源和农耕聚落形态的出现,才是世界各大文明古国最初走向文明社会的共同基础和起点。为此,田昌五先生说,三次社会大分工说中的第一次社会大分工的理论,只能看作是当时的科学假说,并没有充分的事实根据。〔18〕第二次分工说的是农业和手工业之间的分工;第三次分工说的是商业从上述产业中分离出来,产生了商人阶级。这两次分工在各民族进入文明社会的过程中曾不同程度地存在过,但恩格斯是把它与氏族组织的崩溃和“个体家庭”的出现联系在一起加以论述的。这一情况对于古希腊、罗马也许是适用的,在古代中国,究竟是在氏族制瓦解、个体家庭出现之后才进入文明社会的?还是在保留氏族血缘因素的情况下进入文明时代的?这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侯外庐先生曾提出中国古代文明社会的形成走的是“保留氏族制度的维新的路径”。裘锡圭先生也强调了商周时期的宗法制度,“实质上就是以父家长大家族为基础的晚期父系氏族制度保留在古代社会贵族统治阶级内部的经过改造的形态”〔19〕。与此同时,这种分工和交换,在我国古代究竟是发生在个体家庭之间,还是发生在氏族部落之间?也是需要进一步研究的。童书业先生曾提出过上古时期的氏族分工实为后来“工官”制的先驱问题。在这一基础上,裘锡圭先生认为上古的氏族工业都是世袭的;上古早期的交换是由氏族酋长代表本氏族进行的。出现宗法制度后,通过贵族宗子的所有制形式,歪曲地表现宗人的利益。此外,关于分工与阶级的关系,恩格斯三次社会大分工理论中的说法与他和马克思共同认为的“阶级的存在是由分工引起的”观点是一致的。〔20〕其实,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笔者以为,阶级的产生既是经济分化的结果,也是权力和政治发展的产物。在古代,阶级的地位是由其身份地位来体现的,阶级产生的过程就是社会内部从“平等”到有“身份”划分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父系家长权与父权家族的出现是其转变的契机,最初的奴隶也被包括在家族之中。〔21〕还有,我们若把上述裘锡圭先生所论述的社会的分工、交换乃至奴役的形式,都有以族为单位进行的情形一并加以考虑的话,那么,所谓等级、阶层、阶级和奴役关系,就既存在于族内,亦存在于族际之间。这种族际之间的奴役关系,过去史学界有的称之为“种族奴隶制”,有的称之为 “宗族奴隶制”。可见,问题是相当复杂的,不能简单地套用经典作家的理论。
2.“游团——部落——酋邦”演进说。关于由史前走向国家的这种社会形态的推移过程,在五六十年代以前,通常在人们的头脑中有两个极端的社会组织结构,即新石器时代的 “平等主义”的部落社会和文明时代的国家,而缺乏中间的过渡阶段的结构概念。国内学界长期恪守的是摩尔根提出的“部落联盟”、“军事民主制”这类概念。然而这类概念是否能说明由史前到国家的变化?是否能说明社会形态的政治推移呢?回答是否定的。部落联盟作为一种军事攻防的权宜组织形式,在历史上和民族学材料中都曾存在过,但它并不代表某一社会发展阶段,也不能说明社会内部的分层结构。军事民主制表述了原始社会某些时候的权力色彩、权力性格,它强调的只是战争和民主两个方面,其他方面什么问题都不能说明。但是,无论人类学的研究还是考古学的发现都一再表明,史前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普遍存在着一种含有初步不平等的、比一般的部落组织或普通的农耕村落更复杂、高度地被组织化了的、但又未进入文明时代、未达国家水平的社会。对此,若用“部落联盟”、“军事民主制”这类概念,是难以在社会形态和结构特征方面作出解释的。〔22〕而国外,对于这样的社会,自六十年代以来,塞维斯 (E lman R.Service)等人类学家们提出了“酋邦” (chiefdom)社会这样的结构类型,并按照社会进化的观点把民族学上的各种社会加以分类,构想其演进程序为:游团 (bands,地域性的狩猎采集集团)——部落 (tribes,一般与农业经济相结合)——酋邦 (chiefdoms,具有初步不平等的分层社会)——国家 (states,阶级社会)。〔23〕到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桑德斯(W illiam T.Sanders与普莱斯 (Barbara J.Price)以及科林·伦弗鲁 (Colin Renfrew)等学者又将酋邦制模式引进了考古学领域,以此探讨文明和国家起源。
3. “农耕聚落——中心聚落——早期国家”演进说。王震中把聚落考古学与社会形态学相结合,提出了文明起源的聚落形态演进三阶段说,也有学者称之为“中国文明起源途径的聚落‘三形态演进’说”〔24〕,即由大体平等的农耕聚落形态发展为含有初步分化和不平等的中心聚落形态,再发展为都邑国家形态。三个阶段的划分,展现了由村落到国家的运动轨迹。这一划分是有意义的,一方面它可以与 “游团——部落——酋邦——国家”四个阶段中的后三个阶段相对照,使我们看到了社会形态与结构演进中的连续性与阶段性;另一方面,由于这一演进框架是以考古学为基础而建立的,可以达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而且其可操作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三个阶段的演进框架可视为一种理论上的概括,中心聚落一词因它体现了这一时期聚落形态的某些共性而具有较大的涵盖面和较普遍的意义,故可以作为较规范的一个术语来使用。通过聚落三形态的演进来表示文明起源的过程与途径的研究,有没有落入只是用一些概念阶段来标识出一个一般“社会发展史”之嫌的通病呢?历史是具体的,每个民族和地区都有自己特殊的问题,所以只是套用概念来阐述出一个一般社会发展史,是无济于事的。但比较各地区历史发展的过程,在文明化进程中,显然存在这样一个辩证关系,即各地既有一般性、共同性的问题,也有自己特殊的一面,是统一性与多样性的结合。而平等的农耕聚落——中心聚落——都邑国家,所表达的属于一般性、共同性的问题,至于每个地区的农耕聚落、中心聚落、都邑国家有着什么样的具体内容?什么样的结构特征?每个地区是如何由普通农耕聚落走向中心聚落再发展为都邑国家?甚至某些地区缺少中心聚落或未能发展到都邑国家、或某一阶段的发展程度与别的地区很不相同,或有很特殊的现象,等等,则属于多样性、具体性、特殊性的问题。这正像在世界范围内的考古学中,大都使用诸如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铜器时代这类标识时代和阶段的概念,而对这些表示进化阶段 (或称为发展阶段)概念的使用,并不防碍我们对各地区某一考古学文化进行具体的研究,并不防碍我们去揭示它特殊而丰富的内涵。现在的问题是,由于资料所限或可以说所需资料在各地存在状况的不平衡性,使得笔者在论证聚落三形态的演进时,只是调动或者说是抽取了各地大体同时期材料来作阐释的,而无法用一个一个地区的材料来论证一个一个地区的三形态演进,所以,统一的、一般性的问题似乎是得到了说明,而对各地的专题研究则尚未开展。这显然是今后应特别加以考虑的问题之一。
4.文明起源的 “前轴心期——轴心期”演进说。著名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雅斯贝斯提出的轴心期理论认为,人类具有唯一的共同起源和共同的发展目标,这就是世界历史的结构。〔25〕虽然从目前全世界的考古发现来看,还不能提出一种有力的证据。尽管如此,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人类历史的早期发展中,有着一个对人类以后的发展产生根本性影响的所谓“轴心时代”,其表现是在几个最重要的对世界历史产生了巨大影响的文明中都有各自的“轴心期”。经过人类早期的发展,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 200年是人类历史的所谓 “轴心期”,因为这一时期在世界不同的地区产生了最不寻常的事件。在中国,孔子、老子、墨子以及其他的哲学流派都产生了;在印度,出现了印度教的《奥义书》,也出现了佛教的创始人佛陀;在伊朗,出现了琐罗亚斯德及其创立的宗教祆教;在巴勒斯坦,出现了各位犹太教的先知;在希腊,则贤哲如云,有荷马、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以及修昔底德和阿基米德。在中国、印度和西方这三个地区,人类都开始意识到自身作为整体的存在,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轴心期对于世界历史具有重要意义在于:〔26〕首先,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期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其次,轴心期虽然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内开始,但它在世界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却向外扩展,逐渐包罗万象;再次,从这三个轴心期文明相逢之日起,它们之间就可能存在着一种相互的理解,因为它们都关切同样的问题。这样,人类文明的起源就被划分为轴心期和前轴心期两个阶段。与轴心期的文明不同,前轴心期的文明尽管规模可能也十分宏大,而且它们的某些文化因素对轴心期文明的产生也做出了贡献,但是,它们却从来也没有达到轴心期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因此,雅斯贝斯把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河流域文化和中国春秋以前的文化称为前轴心期文明。〔27〕
5.“物质前提奠基——文明要素生成——原始国家起源”演进说。〔28〕王东教授提出,文明起源不是一次完成的历史事件,而是包含长达 5000年的世界历史过的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历史时代。它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三大物质前提奠基期,从距今一万年前开始,“农业——新石器——陶器”,构成相互联系的三大技术创新;第二阶段是距今七八千年前,“铜器——城市——文字”三大文明要素生成期;第三阶段是距今五千年上下,原始国家的起源成了文明形成的总体标志。
虽然文明社会的本质各地区是一致的,但不同地区、不同人群,由于其不同的文化传统、自然环境及资源配置的不同,以及不同的周边族群环境(即人文社会环境),不同地区的文明社会进程应该会走不同的道路。
四、关于国家起源的机制问题
从政治社会层面 (或社会形态推移)视觉研究文明起源过程与途径,实际上也是对古代国家起源过程与途径的研究,与此相关联还有国家起源的机制问题。对此,国外的学术界曾有过内部冲突论、外部冲突论 (战争论、征服论)、融合论、宗教管理论、贸易论等形形色色的观点。在国内,传统性的看法认为,国家及其强制性的权力机构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最初的统治与支配机构,是为了解决经济上的冲突而发展起来的,是统治阶级压制被统治阶级的机器。从阶层阶级分化的角度看,这些观点基本属于内部冲突论的观点是正确的,但并不全面。我们知道,早期国家的管理与支配的机构确亦对内发挥着保护已有的等级、阶级秩序和上层阶级的既得利益的作用,但其中凌驾于全社会之上的公共权力,除了以阶层和阶级分化为社会基础外,它同时还是借助于举行全社会范围的庞大的祭祀活动和宗教礼仪、进行战争防御和扩张、兴建种种社会工程等一系列社会公众性极强的事物发展起来的。所以,尽管强制性公共权力的产生以社会不平等为前提,但它依然是一个应社会发展的需求而问世的合理的运动过程。基于这些考虑,王震中曾提出在阶层或阶级存在的前提下,宗教祭祀和战争冲撞在早期国家形成过程中都发挥过直接的促进作用,并就王权的三个来源与组成——宗教祭祀权、军事指挥权、族权,进行了论述。〔29〕王巍先生也认为,原始宗教与祭祀在王权与国家形成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30〕
国家起源的机制问题是与国家形成的途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重要课题,目前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显得有点薄弱。这一问题还可以分解成一些更具体的问题,诸如史前权力是如何集中的?它的凝聚力是什么?如何演进的?演变的动因是什么?国家之前的以神权为特点的权力系统是如何在神权中加进去强制性因素而变为国家时期带有强制作用的神权政治 (例如商代)的?等等。在这里,除了必要的理论建构和分析外,更需要专题性的具体研究或称个案研究。例如,有学者在对史前古城功能的辨析中指出,首先应通过考古学的方法,具体辨析清楚不同地域不同的古城究竟是以军事防御 (防人)为目的,还是以防洪为目的?如果古城功能是军事防御,那么该社会复杂化的动力主要来自战争对社会组织复杂化、人口的聚集、权力的集中等方面的刺激作用,最终战争可能将该文化的政体推向国家,即可采用“冲突论”的分析。而防洪功能的古城,属于洪水控制体系,其营建与维护都需要权力机构的管理,同样可以推动该文化社会复杂化,最终也可通过承担对全社会进行管理和协调的政府职能而进入国家社会,即可采用“融合论”的分析。〔31〕对此,还可以略为补充的是,也许有的古城起因于防洪,进而也防人,或者一开始就既防洪也防人,情况很可能错综复杂,这些都需要具体研究,甄别对待。而对于城垣的研究,也只是相关研究中的一个侧面而已。总之,研究愈深入,亦愈感问题的复杂,由事实出发,既总结出各地区在发展演化中所表现出的共性问题,也注意各地区发展、衰落、消长的具体动因、具体机制,将会成为一种研究趋势。所以,研究文明及其起源,需要以考古学为基础,实行多学科合作,以便进行多角度和全方位的研究。〔32〕
五、关于文明起源的原因问题
关于文明起源的原因,历史上提出过很多种的说法,其中最具影响力的有以下三种:〔33〕
1.种族说。这一论点认为,之所以有些群体能够创造出一种文明,是因为他们具备其它种族所不具备的某些特性。“种族这个名词的含义是指某一群具有明显而且可以遗传的共同素质的人。”〔34〕这种特性不单单只是指在生理上的,而且还同时指在心理素质上的特质性。这类理论强调正是这种生理和心理素质上的特殊性,决定了一个群体能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作出比别的族群更大的贡献。早期的古希腊人把人类的种族特质分别确定为:多胆汁型,多粘汁型;并将它们和所处的地理环境结合起来。所以严格意义上古希腊人应该是属于环境与种族多元论者。而种族论真正的起源在西欧,这个理论所强调的是肤色的不同,认为是皮肤上缺少某种色素决定了人类在生理和心理上的区别,而正是这种区别注定了某一个群体具备比别的其它人类更优秀的品质和进去心。这个群体在他们眼里就是“黄头发,白皮肤,长头颅”的白种人。也就是后来被尼采称之为“黄发畜生”的条顿族群。第一个把这个理论供起来的是个法国贵族,叫戈宾诺,是个伯爵。这种古怪的论调起源于法国大革命时期,当王室和贵族被剥夺了财产和被一个个送上断头台后,于是便有一种奇谈怪论开始在那离流传,即所谓法国的百姓是属于高卢人种,是在一千四百年前被法兰克人赶到了来茵河对面黑暗的地方,现在终于又夺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故土。然后这个伯爵就反证说,是他们这些本来属于野蛮人的血液混合进了罗马人已经衰败和稀释了的血液里,才重新使得起源于古代希腊的文明得以继续发扬光大。但这一理论在历史事实面前根本就不值得一驳。因为人类文明史,并不是由某一个种族创造出来的。还在整个欧洲,整个印欧人种还处在啖毛茹血的时候,在两河流域,在远东的黄河流域,人类早以开始文明的建筑尝试,而且创造出来了人类早期历史上辉煌的文明。而且就算今天的世界的确是由白种人,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西方文明占据了主导地位,但在漫长的人类文明历史的时间长河里,也不过是短短的几百年之久。甚至还不能就确定,这个文明能在无限的将来依然占据主导。
2.环境论。这一理论比上面的那个要有更有力的论点和论据。古代埃及文明的诞生与发展得益于尼罗河,正是尼罗河的涨落孕育了伟大的古代埃及文明。和它同时代的还又在它近旁的两河文明,即古代苏末和巴比仑。另外还有我们华夏文明,诞生于黄河流域,等等。但可惜的是,这一理论受到了有力的挑战,因为在地球上许多别的和这些诞生了文明的地方基本相似或相同的别的地理环境里,并没有文明诞生。所以这一理论还是一样站不住脚,一样有着无法克服的缺陷。
3.挑战、应战论。〔35〕这一理论认为人类文明之所以会产生和获得发展,主要是由于人类群体受到的外部和内部所产生的挑战,在人类群体面临挑战而应战的行为过程里,文明便开始诞生和发展。但必须说明的是;这种理论的确立,必须不能忽视人类所面对的诸多压力。它包括了环境的,种族的,等等一切与人类生存有关的因素。只不过在每个特定的文明发展过程里,有着轻重缓急的不同罢了。人类由“阴”的状态,转变为“阳”的状态,在这种理论看来,正是因为了人类受到的巨大压力或是挑战,才会发生如化学反应一般的效应,文明也正是在对挑战的应战过程里诞生出来的。
文明起源的原因是一个属于历史哲学范畴的问题,进化论和基因学说能解释很多关于人类生理和心理上的诸多渊源,但在面对人类社会发展史的问题上,就无法完整、明晰地解释和说明。这也正是人类有别于其它生物的地方所在,所以必须从一个综合的层面上去分析和探讨。文明起源的原因是多元的,是比任何一门学科要复杂得多的问题。所以谁也无法在今天就说找到了终极的原因和一种能解释一切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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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633(2011)04—113—08
2011—03—18
罗浩波,浙江国际海运学院职业技术学院社会科学部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社会文明学、比较文明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明学。 浙江舟山 316021
(本文责任编辑 刘昌果)